慕醉(二) 景嘉二十七年至景)嘉三十八年
景嘉二十六年,蒼黛夫人逝世,父王的心性大變,常常會一個人抱着我的弟弟坐在安菥宮裡,而曾經輝煌一時的安菥宮,由此變得蕭條沒落,但是父王不允許人打掃,說至少這樣,安菥宮裡還是蒼黛母妃走的模樣。
我的弟弟,初看時會覺得,這個孩子非常的有靈性,因而在宮裡,大多數人都喜愛他,包括曾經誇讚了我的那些人,尤其是父王,他對弟弟的疼愛更是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的地步,一個君王,會手把手地給一個孩子穿衣洗澡,父王他似乎將所有的疼愛放到了弟弟身上。
即便慕清如何的有靈性,如何的乖巧,我都不喜歡他,那種厭惡他奪走了蒼黛母妃的恨意,像是瘋草一樣在我心裡紮根生長,但是我剋制的很好,因爲父王的態度,更因爲他還是她遺留下的唯一的血脈。
就這樣,在壓抑的氣氛中,烈夙迎來了景嘉二十七年,在她死後一年,我發現了一件令我震驚的事情,關於我的母后。
那天是個陰天,父王依舊是在處理完政事後,抱着慕清往安菥宮而去,我站在逸韻殿的臺階上,看着他們倆往安菥宮過去,身後跟着黃福海,“三王子,您看着這天兒也不太好,不如趕緊回鳳棲宮吧,今日娘娘見您到現在尚未回去,一定是着急了。”
是的,那天真的很晚了,已經是亥時了,拿以前比,真的晚了,我聽從了黃福海的建議,因爲不想讓母后擔心,特意加快了腳步,幾乎是往鳳棲宮跑去,只是,若是我知道那天我會看見那件事,我想我會寧可待在逸韻殿的角落裡不願回到鳳棲宮。
鳳棲宮裡懸着重重的簾幔,那天出奇地沒有發現除傅姑姑之外的侍女。隔着那重重的簾幔,我聽到了不同於父王的聲音,低低的喘息聲在寂靜的鳳棲宮顯得很突出,那是一個男子的聲音,我聽得很清楚,好像是——詩孟的聲音。
曾經很多次,我聽過他的聲音,不僅僅是在他上課時,還有他在朝堂上與父王爭辯時意氣風發的聲音,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他的聲音還會這麼的有磁性,而這麼有磁性的聲音,會出現在我母后的寢宮裡!
我看了一眼已經傻眼的黃福海,就往外跑了出去,至於跑到了哪裡,事後我冷靜下來時,我才意識到,那是安菥宮的庭院裡,而正殿裡,還亮着燭光,那是父王抱着弟弟坐在裡面,我停下了往前邁的步伐,現在走進去,只會讓父王察覺到不對勁兒,那母后……呵,母后?她什麼時候給過我一個母親所應該給的關愛,甚至連一絲微笑都沒有,這樣的母親,我親愛的母親,爲什麼要做出這種事?
天公真是不作美,知道我沒處可去,卻還要在這個關頭下雨,那是景嘉二十七年的第一場雨,冷得我心裡發冷。
等到黃福海找到我時,據說我已經燒得迷迷糊糊,昏睡了五六天才醒過來,而醒過來時,我看到母后發紅的雙眼,只覺得沉默。那之後的烈夙三王子更加的沉默寡言,甚至有人會說,因爲發燒,燒壞了腦子,通常這個時候,我只會在心裡笑笑,麪皮上卻是什麼表情都沒有,就像是那場大雨,帶走了我的表情一樣。至於作爲我老師的詩孟,我也向父王謅了個理由,不願再跟着他學習,另外請了一位老師。
大概是景嘉二十九年,父王不再像以往那樣抱着慕清待在安菥宮裡,經常往宮外跑,我不清楚他要出宮做什麼,連那個他素來放在心尖兒上的兒子都不管,許多次我從昭陽殿出來時,都能看到慕清那雙咕嚕咕嚕的眼睛,真的是該死的像蒼黛母妃。
景嘉三十年,慕清出意外的那天,我其實與他離得不遠,那個穿着黑衣服的女人,我看清了她的長相,也知道她不懷好意,但是我沒有阻止她將慕清帶出宮,就那樣靜靜地看着他們消失在黑夜裡,那一瞬間,我甚至覺得有人做了我這麼多年沒有做的事情,慕清若是死在宮外,那便再好不過,可是下一瞬,我又覺得,若是這樣,蒼黛母妃一定會很傷心。
父王回來得很及時,我注意到了他身上不同尋常的味道,一如四年前慕清出生的那天的血腥味,甚至在他的便服上還沾染了大量的血跡,我知道那不是父王身上的傷,因爲他很悲傷,就像四年前失去蒼黛母妃的那天一樣,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懷着那樣的悲傷去將慕清救回來的,只知道他回來時,幾乎半邊身子都被血浸透了,經過太醫搶救後,纔算是平安無事。
只是經過那天,父王變了,他變得沉默寡言,儘管對着我與慕清時似乎與以往沒什麼不同,依舊和顏悅色,但是我卻還是感受到了。還有就是慕清也變了,以前的他似乎只會賴在父王身邊撒嬌癡纏,父王把他救回來之後,據黃福海說,他悶在逸韻殿裡悶了許久也沒出門,最後出來時便要求跟着我一起上課,無論是經史子集,還是拳腳功夫。自此,每日我的身旁,便會多出一張桌子,也多了一個奶白奶白的娃娃。本以爲他只是一時興趣,但是上課卻是分外認真,甚至還會在下課後站在老師旁邊詢問問題,所有的人都以爲從此以後,烈夙三王子以後爭奪王位又多了一個勁敵,尤其是他還身負着父王的寵愛。
父王自痊癒後,也不往外跑了,經常批完了摺子後,自己一個人坐在安菥宮的院子裡,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說起來,自從景嘉二十七年後,我便很少見到詩相了,聽說詩府又多了一位小姐,從小聰慧得很,府裡府外的人都讚不絕口,那種架勢甚至於趕超當年被稱爲神童的我。不久之後,我便見到了這個詩府三小姐,懷着對詩相的厭惡,對着這位三小姐也沒什麼好臉色。
最初的相遇,其實她記錯了,不是在鄴京的街道上,而是在景嘉三十三年安菥宮的院子裡,她一身泥土的坐在雜草叢裡,睜着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真是像極了當初的蒼黛母妃。聲音也有些像慕清,有些奶聲奶氣,但是我卻並不討厭,忘記了對詩相的排斥,甚至還出手將她身上的泥土輕輕地撣了下去,最後的最後,是在她笑眯眯地親了我一口時,我落荒而逃了,只是告訴宮人詩家的三小姐在安菥宮裡。
隨後我才知道,幾乎每次舉辦什麼宴會,不論如何,詩相都會帶着那個三小姐,而爲了躲開衆人的注意,我很少會出席這些宴會,父王也只當我不習慣應付這些,也沒去在意。可我在暗中觀察過,只要那個詩家三小姐出現,父王的眼睛大多數便是黏在她身上。
詩家三小姐,名爲詩雪,出生在冬季,那天飄灑着鵝毛大雪,因而名爲雪,寓意純潔祥瑞。一歲半時便能識字過萬,三歲時能熟背誦《四經》,五歲時能以一詩名滿鄴京,七歲時便能以出衆的才學大敗當時的狀元,獲得了父王的稱讚。外界對於詩家三小姐的傳聞如火如天,而那個時候,我十五歲,跟隨着父王身邊的大將北上至青州,平定青州的叛亂。
在青州的廝殺,是我記憶中第三個血腥的地方,第二個,是父王將慕清救回來的那天,無數人的哀嚎聲透過厚重的盔甲傳到我耳邊,只是我不能手軟,若是手軟,那麼死得便是我,這是當時的將軍告訴我的話。在不遠的後來,這樣的廝殺,這樣的戰爭,似乎在我的眼前已經習以爲常。
歷時一年,等到我平定青州叛亂時,鄴京裡,詩家三小姐的名聲已經從鄴京傳到了遙遠的青州,當時我站在被血覆蓋着的土地上時,嘴角不禁出現了這麼多年的第一次表情,名爲嘲諷的笑容,那個所謂的三小姐,這般的名頭大,也不過是養在深閨的嬌嬌女罷了,若是站到這流血的土地上,只怕是要嚇壞了。
印象中那個奶聲奶氣的奶娃娃,對,比慕清還要奶娃娃,在母后的鳳棲宮裡見到時,眼睛依舊是那麼的亮,我看到慕清也跟在她身邊,只是那個奶娃娃沒注意到。母后似乎對於慕清和那個三小姐圍在她身邊感到很是高興,我看了,覺得有些不忿,站在鳳棲宮外許久,待平復了心中的抑鬱之氣,轉而往父王昭陽殿裡過去,聽說他的身子愈發的不行了,這次青州之行,便已經用了我最快的速度,若不是最後我帶領着一支軍隊奇襲對方的營帳,只怕還得再打上半年才能回來,雖然有些險,但總算是贏了。
昭陽殿裡的父王,已經形銷骨立,這段時日的臥病在牀,他已經瘦得不成人樣,但是他卻沒什麼哀慼之色,甚至對於自己的身體落敗下去有一絲高興。
“父王,兒臣回來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他想要掙扎着坐起來,我從旁扶了一把,才感到他真的老了,不僅僅是身體上的,心理上的也是,“醉兒啊,父王感到好像熬不過去了,你的兩個兄長不爭氣,但你長大了,父王以後就不擔心這江山沒人管着了,也可以放心地去尋黛兒了……”
“父王,這江山,不是應該要給慕清的麼?您最疼愛他了。”
“咳咳,咳咳,你這孩子……父王也疼你,清兒的性子隨他娘,無拘無束,不適合坐那個位子,你自小便有大志,父王心裡清楚,這以後的烈夙,父王就交給你了。”隨後便是絮絮叨叨的話語,大概是甚至也有些不清楚了,但是最後一句,我卻記得很清楚,“詩家的三小姐,雪兒,你要記得,好好照顧她,若是有可能,醉兒你要將她放在你身邊,就近護着。”
再一次的,對詩家三小姐詩雪的印象更深了,連帶着也有幾分好奇,似乎除了安菥宮那次,還從來沒有與她正面交鋒過,那個此刻正在鳳棲宮玩得不亦樂乎的所謂的烈夙的才女,真是個會招人愛的奶娃娃,連父王也對她這麼上心……
景嘉三十八年,父王沒有能夠熬得過去,他薨世的時候,臉上帶着一絲笑容,我跟慕清都陪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似乎是因爲從此再也沒什麼擋着他去尋蒼黛母妃了。
父王逝世後,我便順利成章地繼了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