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你給我閉嘴!”許老爺子火上心頭,抓着兩吊錢朝許老太太砸過去,“嫁出門的女兒潑出門的水,人家借錢給咱們是情分,不借也是本分,讓媳婦回孃家借錢已經是丟人現眼的事兒了,你還人心不足,要不老二讓你慣成了這個德行!”
“跟我有啥關係,兒子不是我一個人生出來的,也不是我一個人教的,你自個兒就沒責任了?出了啥事兒就知道怪我。”許老太太怒道,“有本事你砸啊,砸死了我就省心了,免得天天看着家裡這些糟心事兒,還要天天被你罵,我是招誰惹誰了?”
許老太太越說越傷心,拍着炕沿一邊哭一邊說,也聽不清楚到底說了些什麼。
許老頭不再理她,把兩吊錢自己收好,然後拉着許老三出來道:“還有兩天就是七月半了,按照慣例家裡得祭祖,明個兒你趕着車,帶着玲子去趟你二嫂家,一來看看你二嫂如今身子咋樣了,二來看能不能把她接回來,祭祖的時候家裡人頭不齊終歸不好。
“行,爹,你放心吧,我明個兒一早就去。”許老三一口答應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許老三趕着車,帶着許玲子去李氏孃家。
許玲子還特意拿出自己攢的嫁妝錢,買了紅糖、雞蛋和點心,不管怎麼說李氏也在小月子裡,拎一些補身子的東西,進去了也好開口說話。
誰知道到了李家,補身子的東西倒是照收不誤,可態度仍是不冷不熱,甚至可以說還帶着敵意,說話連數落帶擠兌,最後連李氏的面兒都沒讓見,就想打發兩個人回去。
李氏娘說:“她沒了孩子心情不好,回來以後就以淚洗面的,對家裡人也愛理不理的,這兩天好容易強點兒了,哪裡敢讓你們進去給她看到,到時候又勾得傷心起來。”
“你二嫂年紀大了,這會兒沒了孩子傷身子得很,最是需要補的時候,既然你們一片心意的來了,東西我們就收下了。”
“以往兩口子鬧了彆扭,我們都是勸姑娘的,畢竟嫁過去了,有啥事兒只要能過得去,多忍忍也就是了,可你看看如今,閨女弄成個什麼樣子回來?”李氏爹吧嗒着菸袋說,“所以從此往後,他們的事兒我也不管了,全憑着姑娘自己,能回去接着過就回去,不樂意回去我們也不強求,大不了我們老兩口養她一輩子,也好過由着比人家糟蹋的好。”
許老三和許玲子弄了好大個沒臉,哪裡還敢非要見李氏不可,最後滿懷着希望去的,被數落得灰溜溜地回來。
兄妹倆在回來的路上串好了話,回來以後只跟許老頭說:“爹,我二嫂身子還沒好利索,如今也還爲了孩子沒了的事兒難受,說怕回來更是傷心,先在孃家再將養一陣子再說。”
許老頭一把年紀的人了,哪裡能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兒,疲憊地閉上眼睛,擺擺手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們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
許老太太聽到這番話,張嘴又是抱怨道:“當初還騙我說算出來是個小子,結果不過懷了個丫頭片子,都有一個閨女那麼大了,掉了就掉了唄,還拿起架子來了。”
許玲子聽了這話不由得覺得心涼,但那畢竟是親孃,而且自己還是個沒說親出嫁的姑娘,這種話不好接茬兒,又不願意再多聽,一扭身挑簾子自己回屋去了。
許老三不好再走,被許老太太拉着嘮叨了半晌,好容易脫身出來,看見許老頭蹲在牆根兒底下抽菸,身邊已經磕了好幾堆兒菸灰,身邊煙霧繚繞的,也不知道這麼一會兒究竟抽了多少煙。
“爹,二嫂不能回來也是特殊情況,你也別太爲難自己,咱們照常祭祖就是了。”許老三上前勸慰,心裡也是叫苦不迭,如今爹孃兩個人,一個鋸口葫蘆似的什麼都憋在心裡,一個寬口瓶子似的,該說不該說的都往外倒,做兒女的夾在中間,看着誰都覺得難受得慌。
若不是二哥接連出了這樣的事兒,自家的日子本來已經是越過越好了,如今直接回到一窮二白了不說,還弄得家無寧日,吵鬧不休,真是越想越讓人頭疼。
“行了,還用你教訓我!”許老頭不耐煩地揮揮菸袋,“該幹啥幹啥去。”
許老三有些不放心,但也知道老爺子脾氣執拗,不敢當面擰着來,只好自己先回家去了。
許老頭蹲在牆根兒底下抽了一下午的煙,直到天擦黑了才顫巍巍地站起身,活動着蹲得痠麻的腿腳,一個原本藏在心裡不敢去想的念頭,如今已經漸漸清晰成型。
他長出了一口氣,用力捏着手裡的菸袋,自言自語道:“我做這個決定也是逼不得已,都是爲了老許家,還望列祖列宗保佑……”
許老三還沒傻到將許老太太的話告訴葉氏,回去以後只說爹孃都十分感激,還說秋後會盡快把錢還上。
“都是一家人,就別說什麼謝不謝的話了。”葉氏嘆了口氣,“我今天回去才知道,二哥做下的那些事兒,附近幾個村兒都已經傳遍了,茶餘飯後地被人拿來閒磕牙,原本我娘都已經看好了一家的姑娘,說是跟老四很是相配,結果就因爲這些個事兒,我娘才一開口,就被姑娘家給堵了回來。”
“唉……”許老三長嘆一口氣,蹲在地上填了一袋煙,就着火石打着了火,使勁兒抽了幾口,“這都是什麼事兒啊,讓你娘也跟着受氣。”
“受氣不受氣的,不過是讓人說幾句也掉不了肉,可老四如今這樣,婚事可怎麼說?”葉氏也跟着嘆了口氣,想起來問,“你不是去接二嫂了麼?接回來了麼?”
許老三擡手狠搓了搓臉,起身悶聲道:“接回來什麼啊,還被人擠兌了一頓,我一個大老爺們也就算了,玲子還是個沒出門子的姑娘,又臊又氣地從李家出來就哭了,到家的時候兩個眼睛腫得跟核桃似的。”
“不回來就不回來唄,少了她還不過日子了不成?”許諾諾剛喂完包子,聽到許老三的話接口道,“再說,這剛打完才幾天,現在把二大娘接回來,那不是等着再打架麼!”
“小孩子懂什麼,別瞎說。”許老三斥了許諾諾一句,“後天就是七月半,家裡要祭祖,人不齊多難看。”
“如今已經鬧得很難看了,勉強給接回來,若祭祖的時候再鬧將開來,豈不是更丟人?”許諾諾反問道。
“……”許老三被她問得語塞,又嘆了口氣,重新蹲回去抽菸。
“爹,別人做錯了事兒,你跟着愁死能有啥用?”許諾諾聽到葉氏低聲咳了幾聲,緊接着說,“你也少抽些煙,對你自個兒身體不好,我娘也聞不得這個。”
許老三這纔想起大夫之前說的,讓他最好別在葉氏面前抽菸,所以最近他已經比以前少抽了不少,就算是忍不住了想抽一口,也都是自己去院子裡抽,今天因爲一時鬧心,竟把這個事兒給忘了,趕緊把菸袋熄了,連聲道:“不抽了,不抽了。”
接下來的兩天,許老爺子揹着手到各家轉悠了一圈,眼神複雜,臉上掛着欲言又止的神色,但最後卻什麼都不說,弄得家裡人都緊張兮兮。
七月半的祭祀分爲公祭和私祭,村裡年年都要請人選址設壇作醮,祀主孤魂,是爲公祭。各家祭奠先祖、添築墳塋、燒紙送燈,是爲私祭。
七月十四這日,村裡就開始搭設法壇、扎製法船,偶爾也會從各家抽人手前去幫忙,這是每年村子裡的大事兒,誰家都不敢怠慢,有力的出力,沒力的出錢,難得的齊心協力。
許家最近雖然手頭拮据,但是在祭祖這樣的大事兒上也不敢含糊,照例買了黃紙和金銀紙回來,黃紙要用銅板打印後每七張一疊摺好,金銀紙要疊成元寶串起來或是做成聚寶盆的樣子。
往年這些差事都該是長媳來做,今年因着陳氏有孕在身,許老頭就都交給了葉氏。
葉氏先拿紅線把銅板編成一串,長度與黃紙的寬度差不多,然後在幾刀黃紙上一排排地印一遍,象徵着將這些黃紙都變成了銅錢,然後拿起一刀放在炕上,右手輕搭在表面朝一個方向劃拉,讓黃紙慢慢攤開變成一圈,然後每次數七張,斜着折成三折,疊成個上寬下窄的笏板模樣,摞在一邊。
許諾諾和桃子在另一邊疊元寶,說是金銀紙,其實也都是劣質的,略微帶那麼點兒顏色罷了,上好的金銀紙家裡也根本買不起。
包子叼着布球在地下跑來跑去,偶爾沒叼住,布球滾出去,它就猛地撲過去,喉嚨裡發出嗚嗚的聲音,然後對布球又抓又咬,重新抓住以後,就搖頭擺尾地跑到許諾諾腳邊,邀功似的看着她。
許諾諾每次都會停下手裡的活兒,俯身揉揉它的腦袋,誇道:“包子真厲害,以後也要這樣抓壞人,好好看家知道麼?”
葉氏見狀不免好笑道:“瞧你那認真的樣子,它還真聽得懂不成?”
“很多小狗都是很聰明的,說的次數多了說不定就能聽懂了呢!”許諾諾用腳尖蹭蹭包子的小下巴,“是不是,包子?”
“嗷嗚!”包子好像真聽明白了似的,擡頭應了一聲。
“哎呦,倒像是真聽懂了似的。”葉氏起身去拿另一刀黃紙,順勢也在包子的腦袋上揉了揉,“倒是個機靈的模樣。”
第二天七月半,天剛矇矇亮,村中法壇就開始誦經說法,村中各家各戶也都陸續起來,按照習俗,今日應該上午請祖宗牌位祭祖,下午上山掃墓,晚上回來燒紙放河燈。
許家老家不在此處,祖墳也都在老家,所以用不着上山掃墓。
一大早,全家都到了老屋,連許老二也被兩個弟弟架了過來,歪着身子坐在一旁。
許老頭在堂屋擺上供桌、供品,小心翼翼地把祖宗牌位一一請出來擺好,領着全家跪拜磕頭,而後卻不忙着起身,跪在地上垂頭小聲嘀咕着什麼。
最後他從懷裡掏出三枚銅板,丟在地上看了看正反,心下有數地起身道:“行了,都起來吧,自己找地方坐,我有點事兒要說。”
看着許老頭嚴肅的神色,全家都有些惴惴不安,各自找了地方坐好,等着他開口。
“我早就說過,咱們老許家祖祖輩輩一來,父母尚在的時候鮮少有分家的,在老家那邊,全都是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一起下地幹活兒,幾房媳婦輪流做飯。”老許頭平時最聽不得別人提分家,這會兒自己卻主動說起分家的事兒來,讓大家都繃緊了神經,覺得今天要說的,應該是件很大的事兒,許老太太神色愕然,陳氏臉上的詫異一閃而過,眼中透出喜色,葉氏抱着鎖兒坐在一旁,連頭都沒有擡。
幾個兒女神色各異,許老大面無表情,許老二眼睛骨碌碌亂轉,許老三看看媳婦再看看許諾諾,學着她們的樣子低頭不吭氣,許老四和許玲子眸子裡透出驚訝,一時間不知道怎麼是好。
許老太太清了清嗓子說:“老頭子,怎麼好端端的說起這個來?”
許老頭挑眉看了她一眼,沒有搭腔,繼續說道:“我也不是老古板,既然在這兒安家,村子裡其他人傢什麼情形,我也是看在眼裡的,原本就打算,等老四和玲子都成親了,就分家各自單過,我一直不說這件事,不過是想讓你們兄弟妯娌間能夠團結,不要只惦記着分家就各自謀私。”
許老大聽着這話有些心酸,忍不住開口道:“爹,您這說得是啥話,兒子們都沒想過分家。”
陳氏聞言,氣得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又不好表露出來,只能在底下狠狠朝他腰間掐了一記。
許老大疼得差點兒叫出來,好不容易忍住了,但是臉上的表情還是顯露無疑,不敢再開口亂說,耷拉着腦袋不再出聲。
“行了,你們也不用說漂亮話來忽悠我老頭子,就算你們不想,媳婦能不想麼?”許老頭乾笑了幾聲,抽了口煙說,“你們有這樣的想法,我也不怪你們,畢竟老話說得好,人不爲己天誅地滅,我年紀大了,也沒什麼奔頭兒了,只盼看着你們都過得好,我以後死也能閉上眼,能問心無愧地去見老祖宗們了。”
這話說得着實太重,幾個兒子都忍不住開口,七嘴八舌地說。
“爹,好端端的怎麼說這樣的話,你身子骨一直硬朗,突然說這話多不吉利。”許老四快人快語,搶先說道。
許老大也顧不得陳氏樂不樂意,連連保證道:“爹,你放心,我身爲大哥,一定會好好伺候你和娘,照顧弟妹,不會讓咱們這個家散了的。”
許老三不願意出風頭,等到最後,看二哥縮在一旁不敢開口,這才說:“爹,今天祭祖本是好日子,都是因爲兒子們沒做好,才讓您說出這樣的話,最近家裡遇到的事兒的確多了些,可只要咱們齊心協力,難關總是能過去的。”
玲子是個閨女,如今婚事又沒定,還要等着家裡花錢,所以這會兒根本沒有說話的立場,老老實實地在後面眯着。
許老太太聽到這些話,見許老頭根本沒有提前跟自己通氣兒,心裡早就沉不住氣了,但因爲是祭祖的大日子,好歹還是要裝着點兒的,一直努力壓着,這會兒見孩子們七嘴八舌都說得差不多了,纔開口道:“老頭子啊,你這是打算讓孩子們分出去單過麼?”
老許頭在全家的注視下,緩緩地搖了搖頭。
一時間,幾人歡喜幾人愁,全家人的表情各異,卻都面帶疑問地看向老許頭。
老許頭擡手指向許老二,深吸一口氣說:“我要把老二單獨分出去。”
此言一出,屋裡頓時譁然,這句話完全出乎了全家人的意料,許老二原本縮在後面角落裡,聽到這話猶如雷劈一般,半張着嘴呆呆地看向老許頭。
許老太太一聽這話就炸廟了,跳起來道:“不行!”
老許頭冷眼看向她,重重地哼了一聲,“你給我坐下,祖宗前輩都看着呢!”
“看着怎麼了,就是看着我纔要說,你今天若是提出分家倒也罷了,但憑什麼要把老二單獨分出去?”許老太太急得不行,單獨分出去聽着好像沒什麼,但這跟不要這個兒子了有什麼區別。
許老二也回過神來,顧不得渾身的傷,連滾帶爬地撲到老許頭腳下,開口嚎道:“爹,爹我知道錯了,你饒了我這回,我以後再也不敢了,我、我以後好生幹活兒,再也不出去亂混了,爹……”
面對許老二的哭嚎,許老頭不爲所動,甚至連聲音都沒有什麼波動,四平八穩地說:“你是我親兒子,我也不是不給你活路,只不過你這兩年的所作所爲,實在太不像話了,再讓你這樣下去,咱家的名聲都要被你敗壞光了!”
“我已經是黃土埋到脖子的人了,丟不丟臉也不在乎了,可你兄弟還要做人,妹妹還要說親,侄女們以後還要嫁人!”許老頭聲音提高,指着許老二板着臉說,“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壞了全家人的前途,不能讓兒孫以後指着我的牌位罵我是老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