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廬裡亮着油燈,楊天石伏在簡陋的桌子上寫着奏摺:“臣錦衣衛指揮使楊天石啓奏陛下……”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金榜站在門口報告:“楊叔叔,楊爺爺在我家呢!”
楊天石一怔。
楊漣嘿嘿笑着坐在桌前,桌上一杯清茶,金充及夫婦忐忑不安地站立在楊漣身邊。
“沒什麼沒什麼,我就是來看看。天石說你病了,布衣也在這兒。”
“草民已然大好了。”金充及趕忙道,“不敢勞楊老爺掛念……”
“什麼話,天石跟我說過多次,這麼多年,你們夫婦不光是他的鄰居,也是他的恩人。”楊漣環顧着四周,“我呢,也跟天石說了多次,這裡嘛,不要住了,都搬到我那裡,從此就是一家人嘍。”
金妻接口道:“那敢情好。可天石的娘……”
楊漣一怔:“天石的娘?”
金充及忙圓場:“不不不,是草民之娘,天石叫草民之娘爲嬸孃。”
楊漣釋然:“你的娘就是他的娘,天石叫聲娘也是應當的。”
金妻趕緊再給楊漣斟茶。
楊天石急匆匆趕來:“爹,您怎麼來了?”金榜跟在後面。
楊漣一繃臉:“我不該來嗎?”
金榜上前恭敬地喊了聲:“楊爺爺。”
楊漣拉着金榜,笑道:“你那哥哥妹妹沒跟你在一起呀?”
金榜傻乎乎地不知如何回答,看着父母和楊天石,金家夫婦面面相覷,楊天石知道瞞不住了。
“金榜,你就告訴爺爺好啦。”
“布衣出事了嗎?!”楊漣一驚。金榜低下了頭,忽然擡頭,言辭透出委屈。
“楊爺爺不知道,從小就是他們兩個在一起,老是甩了我,這會兒誰知道他們倆窩在哪兒?”這個傻小子居然也有急中生智的時候。
金家夫婦長舒口氣,楊漣嘿嘿笑了,把金榜攬到了跟前。
“我懂啦,他們老是不要你,不要緊不要緊,爺爺要你,爺爺喜歡厚道的金榜……”
楊天石急着讓父親離開:“爹,該見的都見了,您也該回去了。”
楊漣又一繃臉:“誰說都見了?還有你娘……”
楊天石一驚:“我娘?”
金充及忙解釋:“嬸孃。”
楊漣糾正:“嬸孃也是娘!”
皇后的聲音傳來:“要說嘛,還是咱們的朝廷首輔有見識……”
衆人一驚,朝皇后的屋門口望去,門開了,皇后走了出來,金榜上前攙扶,“奶奶。”
楊漣恭敬地站了起來,金家夫婦與楊天石面面相覷,楊天石衝金充及微微搖了搖頭。
金充及上前與金榜一起攙扶着皇后,“娘,兒子以爲您老人家已然安寢,夜間陰涼,兒子送您進屋,再穿件衣服……”說着,竟是往裡攙送的樣子。
皇后扒開金充及,“本宮不用你管。”她從陰影處來到有光亮的地方,竟是一張化妝過的大白臉,十分詭異。
楊天石長長舒了一口氣。
金妻輕聲對楊漣解釋:“我娘腦子有點那個……”楊漣點點頭。
金妻迎了上去,親切地說:“娘,您老人家就不怕嚇着客人?”
皇后朝前走着,“嘿嘿,他可不是什麼客人。”說着,到了楊漣跟前,仰臉瞅着。
楊漣親切地讓座:“老人家請坐。”
金榜遞過棉墊,楊天石墊在椅子上:“娘,坐吧。”
楊漣瞅着,點點頭。
皇后大剌剌地坐下了,又忽地站起,“哎喲,楊大人在這兒,哪裡有草民的座位嘛。”楊漣笑着上前,攙扶皇后坐下。
“您老人家坐吧。”
“本宮不敢當,可是不敢當。”仍是坐下了。
金榜爲楊漣搬來一把椅子,楊漣也坐下了。
“您老人家的身體,看着還硬朗……”
皇后注視着楊漣,“楊大人忍辱負重十六年,看上去比本宮硬朗得多哦……”
金充及在一旁提醒:“娘,您老人家既是知道此乃楊大人,就別老本宮本宮的啦。”
皇后嘿嘿笑着:“本宮本來便是本宮,你們不喜歡,可布衣喜歡本宮這麼說……哎,布衣呢,金枝呢,怎麼沒見?”
“這倆孩子,又出去瘋去了。”
皇后點點頭,忽道:“不會出事吧?”
“不會不會,這山裡頭,他們熟得跟在家裡頭一樣。”
金充及夫婦你一言我一語地搭着腔。
“那就好。布衣和金枝要是出了事,本宮拿你們是問!”忽然她面向楊漣:“楊大人,你是不知道,你這個兒子,待本宮就像親孃一樣。”
“應當的。”
“天石跟本宮說,當年他奉聖諭鴆殺皇后……”
楊天石一驚:“娘,您別提此事。”
“十六年來,天石心裡頭始終不安生喲。本宮呢,老是勸他,既是奉聖諭,那天石便沒什麼責任,用不着心裡頭過不去。可他呀,這件事成了他的心病啦。楊大人,你是天石的親爹,你怎麼說?”
楊漣微微低頭,有點難過:“這話原本是不該說的,天石也不該說……”
皇后嘿嘿笑了:“天石是你親兒子,你心裡怎麼想,不該告訴他嗎?別個說什麼,他不會釋然於懷,可你這個當爹的要是說點什麼,那就比神藥還靈,他心裡頭的疙瘩就沒啦。”
楊漣站了起來:“當年爲了救皇后娘娘的性命,我率朝廷百官連闖三道城門,結果卻是被罷了官。許多事情,做臣子的,毫無辦法,只好盡人事而聽天命。”
皇后又嘿嘿地笑了:“你說的那個天命,就是陛下之命吧?”
“天石奉上諭鴆殺皇后娘娘,這是天命,他不可違抗。”
“他若是違抗了呢?”皇后追問。
“那他便不是陛下忠貞的臣子,也不是我楊漣的兒子。”
“若是天命錯了呢?”
“天命絕不會錯。”
“那你也曾經抗爭過天命。”
“陛下或一時糊塗,做臣子的只有死諫,這絕非違抗天命,而是請陛下順天應命。”
“這麼多年,本宮想啊想啊,就是這個東西,始終想不明白。這皇帝是天子,天子要順從天命,天命不會錯,天子卻常常會有過失,有了過失,不是天命的錯,是臣子的錯,所以臣子要死諫。天子若是聽從了,那就是順天應命。天子若是不聽從呢,那也不是天命的錯,甚至不是天子的錯,說到底,還是做臣子的錯。我說楊大人啊,這麼多年本宮的一個心結,還是讓你給解開了。本宮應該謝謝你呀。”
楊漣微微頷首,“老人家恐怕累了,楊漣改日再來看望老人家。”
金充及和楊天石攙扶起皇后。
“楊大人,本宮今日放肆了。本宮不是朝廷大臣,本宮也不懂朝廷規矩。本宮不過是個草民,可本宮卻不怕那個什麼天命。本宮老了,這一輩子也就算了。可本宮的家人若是受了什麼人的欺負,本宮不管上頭是個什麼樣的天,都會捅它個大窟窿。”
“老人家多慮了,不會有那麼嚴重的事情。”
楊天石從旁勸道:“娘,您去歇着吧。”攙扶着皇后向屋裡走。
楊漣在後面送道:“老人家走好。”
楊天石陪着父親回到了自己的草廬,楊漣坐在院內鋪着棉墊的石板上,鴿子們在他身邊“咕咕”叫着,他瞅着兒子。
“我所以貿然前來,是這心裡頭老是不踏實。看來還是出事了。”
“兒子公務纏身,心力交瘁,沒別的。”
“許多話,你寧可跟外人說,也不跟你爹說。”
“金家嬸孃不是外人,這麼多年,兒子早已當她是親孃了。”
“爲父倒成了外人嗎?”
楊天石站在父親面前:“十六年來,兒子始終在夢裡跟爹說話,可爹從來也沒應過。爹,十六年來,您在哪?”他突然提高了嗓門,“您在哪呀?”
幾隻鴿子被驚得振翅而飛。
楊漣深深地瞅着楊天石:“她究竟是誰?”
“金兄的娘,金榜金枝的奶奶,也是布衣的奶奶。”
“她不想讓我認出她,可她卻認得我。”
“十六年來,兒子跟她說了許多爹的事情。”
楊漣搖着頭:“你不說,我也不會逼你。身居要職,朝廷命官,你不是孩子啦,做事自有分寸。可有件事,我一定要知道,你告訴我,布衣是不是出事了?”
楊天石沉吟着。
楊漣怒道:“這件事,你一定得說!”
楊天石瞅向父親:“爹請放心,明日就會見到您的孫兒了。”
“我現在就要見。”
“爹剛纔說了,許多事情,天命難違。可我請爹一定要相信兒子。明日陛下觀虜典兵之後,布衣定會出現在爹的面前。”
楊天石送走父親,重回草廬。夜深人靜,油燈亮着,簡陋的桌子上,那份“臣錦衣衛指揮使楊天石啓奏陛下……”的奏摺仍在桌上。
楊天石走過去重新提起筆,又放下,他拿起了朱由校送給他的十字銀柄短刀,蕭雲天的聲音在心頭響起,“我要你殺了三殿下,就用他送你的那把洋夷短刀!”他用兩根手指捏住了刀刃,若有所思……
楊天石走出草廬,抓住小白,在它的腳上綁好紙條,白鴿振翅飛去,在夜空中像只不祥的烏鴉……
觀虜典兵日,教練場煥然一新,檢閱臺坐北朝南,兩側搭建起副檢閱臺,楊漣等大臣們站立在上面恭候着朱常洛。
東側中央部位,一百名錦衣衛已在皇次子朱由檢的率領下排好隊列,在數十面旗幟的掩映下,顯得威武雄壯。
西側大門處,皇長子朱由榿騎着馬,得意洋洋地率領一百名錦衣衛擁了進來,他揚揚手,錦衣衛們吼道:“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引頸觀望的官員們贊聲四起。
朱由榿率領百名錦衣衛站到了朱由檢隊列的左側。
一直擂動的戰鼓忽然變了節奏,顯出猶猶豫豫的樣子,三皇子朱由校帶領他的一百名錦衣衛來到教練場,隊伍鬆鬆垮垮,幾不成軍的樣子。
朱由榿哈哈大笑,朱由檢不動聲色。
朱由校帶領着錦衣衛站到了朱由檢隊列的右側。
官員們面面相覷。
布衣坐在圓木釘成的矮桌前,手指輕輕敲擊着桌面,這麼多日子過去了,布衣顯得有些憔悴。
金枝在滴水處洗着臉:“布衣哥,你也來洗洗吧。”
“不用。”
“髒死了你!”
“不會髒死,怕是會給困死。”
金枝擦着臉走過來:“就是,蕭雲天也該釋放咱們啦。”
“就在今日。”
蕭雲天嘩啦嘩啦開着鎖,笑嘻嘻地提着食盒走進洞來,手中還有一罈酒。
“兩個時辰後,你們就自由了。”他將食盒放在矮桌上。
“真的!”布衣和金枝十分驚喜。
蕭雲天揭開食蓋,取出食品擺在桌上:“這些日子,對不住楊公子、金姑娘,今日這最後一餐,我陪你們吃,算是賠個不是。”
布衣拿起了筷子:“嘿!好香啊!”
金枝也盤腿坐下了,聞着菜香:“還真是的。”
蕭雲天得意地說:“老婆親手做的。”
布衣驚奇地問:“你還有老婆?”
“臭小子!老子就不能有老婆啦?”
布衣夾菜:“你老婆跟着你,還不整天提心吊膽?”
“在我老婆眼裡,我是個幹正經營生的好人。”
布衣吃菜:“倒是瞞得結實。嗯,好吃好吃,金枝,你快吃。”
兩個年輕人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蕭雲天微笑地瞅着兩個年輕人的吃相。
“你是說,兩個時辰之後,我就能見到我爹了?”布衣邊吃邊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