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魏公公已經又走了過來,威逼道:“楊天石、錢寧,還不謝恩嗎?”兩人痛苦地交換一下眼色。
錢仕達一聲吼:“來人啊!”
“在!”不遠處的那隊錦衣衛奔跑而來,在錢仕達身邊立定。
“凡抗旨不遵者,雖本官至親,殺無赦!”錢仕達一臉嚴正。
“遵令!”
魏公公趕緊上前:“慢來慢來,錢大人執法如山自然不錯,可貴公子和楊公子這不是還沒說話嘛。身爲錦衣衛,王法就是陛下之法,若是不執行陛下之法,又做錦衣衛何來?何況陛下親諭兩位校尉,這是多大的恩遇!老奴伺候陛下這麼多年,還沒遇到過。”魏公公瞅着楊天石和錢寧,“兩位校尉宣誓過效忠陛下,不會做出讓陛下吃驚之事吧?”
聽着魏公公的話,楊天石和錢寧對視一眼,只得伏地:“楊天石(錢寧)領旨謝恩!”起身而去。
“跟上!”錢仕達命令那隊錦衣衛。
“遵令!”
魏公公將聖旨交到身邊一個執事太監手中,陰沉地說道:“我要驗明正身!”
“魏公公放心。”執事太監說着,也跟了上去。
錢仕達和魏公公並肩而立,望着遠去的錦衣衛們,神色肅然。
東華門外,衆官員的轎子迤邐而來,轎伕們已是氣喘吁吁。轎子落地,楊漣走出轎子,又是一怔。
東華門前與午門前一樣,錦衣衛三層環衛,槍刺直指,風雨不透。見此情此景,楊漣大怒:“反啦!真是反啦!”
一個官員馳馬而至,在楊漣面前下馬,氣喘吁吁地:“楊大人,錦衣衛在九門宮禁,沒一個門可以進入!”官員們都圍了上來,瞅着楊漣。
“諸位大人可怕了?”楊漣環視着衆人。
“國已不國,咱們這條命還有什麼用?”一官員說道。衆官員悲壯地點頭。楊漣也點點頭,朝錦衣衛們走去。到得近前,楊漣忽然跪下了,跟隨的官員們也都跪下。
“陛下一日不朝,臣等就在此跪守一日。”楊漣凜然道。
“對,吾等絕食抗爭!”
“陛下……”楊漣直挺挺地跪着,高聲呼喊,中氣十足。
“陛下……”衆官員也直挺挺地跪着,跟着呼喊,聲震雲天。
“老臣要見陛下……”
“臣等要見陛下……”
錦衣衛們槍刺直指百官,進退不得。又一官員馳馬而來,竟是刑部主事趙熙然,他在楊漣身邊下馬。
“楊大人,不……不好了。”
“說。”
“陛下已然下旨,鴆殺國母!”
楊漣一震,身體搖晃了一下,趙熙然趕緊扶住。
“執刑者就是貴公子!”
楊漣手指哆嗦着,指向城外的方向。
“快,快!攔住他,攔住他!”
“楊大人,這……這不成吧?”趙熙然躊躇着。
“快去!你跟天石說,我就是拼了這條老命,也要劾糾此案。讓他給我回來!”楊漣吼道。
“是。”趙熙然領命,翻身上馬馳去。
楊漣悲憤萬分:“鴆殺國母,搖動國本,大明江山社稷危矣!”他猛然一口血噴了出來,朝後便倒,衆官員趕緊托住,焦急地喊着:“楊大人!”
烈日當空,照射着行走在山路上的一隊人馬。轎子裡坐着的是那執事太監。
楊天石和錢寧騎在馬上,行進在錦衣衛的前面,二人默然無語。錦衣衛詔諭之聲又在楊天石的耳邊響起。
“錦衣衛詔諭第四則:對朕之詔諭,不可有疑,更不可詢疑。朕看重錦衣衛,錦衣衛亦須對朕之詔諭不折不扣執行。朕最恨者,不是貪污,不是枉法,不是錦衣衛錯殺了什麼人,朕最恨者,是身爲錦衣衛,卻對朕離心離德。對朕的詔諭,有疑則離心,詢疑則離德,離心離德就是背叛朕,朕決不寬恕!”
楊天石的內心迴應着太祖的最高指示:“臣若有證據證明陛下錯了呢?”
“朕不會錯!朕永遠不會錯!記住,不可以這樣問朕,連念頭也不能有!”
“天石兄……”並轡而行的錢寧碰了碰楊天石。
“什麼事?”楊天石吃了一驚。
“你說,這世上可有良知這回事?”
楊天石沒有回答。
“爹說沒有。”錢寧接着說道:“爹說錦衣衛就是執行命令,執行詔諭,有良知就有雜念,有雜念則不能堅定意志,意志不堅則不能執行命令。可別人都說有良知這種東西,連他媽的勾欄裡的婊子都說有。你呢,你說有嗎?”
“有的人有,有的人沒有……”楊天石喃喃地。
“你有嗎?”
“我……我沒有。”他忽然高聲地喊起來:“我沒有!”
“喊什麼!”轎簾一掀,執事太監的臉露出來。只見楊天石策馬向前,馬蹄揚起一股煙塵,他仍在馬上吼着。
“我……沒……有……”
“瘋啦!簡直瘋啦!”執事太監說着,忽見隊伍後面,刑部主事趙熙然馳馬而來,高聲叫喊:“站住!站住!”
“停轎!”隊伍停下了。
趙熙然翻身下馬:“本官要見楊天石楊校尉。”
“你是誰?”執事太監目光閃閃地瞅着他。
“刑部主事趙熙然。”
“什麼事,跟我說吧。”
“內閣大學士楊漣楊大人命楊天石帶錦衣衛回朝。”
“找死啊!”執事太監提高了尖利的嗓門。
“此案未經刑部和三法司會審,怕是冤案。”
執事太監一聽,哈哈大笑:“大明帝國還有個刑部,還有三法司,老子已經忘了。”
不遠處,楊天石已策馬而返……執事太監目光閃閃地瞅着趙熙然。
“陛下聖諭昭昭,你竟然挑唆錦衣衛抗旨!這是死罪!”他猛地拔出身邊錦衣衛的佩劍,一劍刺入趙熙然的心臟,“老子代天行刑!”
“你……”趙熙然瞪着不解的眼睛,倒地而亡。
“怎麼回事?”錢寧馳馬奔了過來。
“此人是強盜。”執事太監指着屍體,“化裝成我大明官員在此剪徑,要行刺本公公,本公公已自行料理了他!”楊天石也策馬而至,翻身下馬,查看屍體。
“他好像是……”
“好像什麼?”執事太監喝道,“耽擱了聖諭,你們有幾個腦袋!快走!”
馬上的錢寧忽然捂住了肚子,人也癱倒在馬首上,痛苦地“哎喲”起來。楊天石趕緊奔過去,問道:“錢寧兄,怎麼啦?你怎麼啦?”
只見錢寧滾落馬下,在地上翻滾着,面容痛苦:“哎喲,哎喲,我這肚子……我這肚子啊,疼!疼啊!疼……”
楊天石上前欲扶,錢寧忽然朝楊天石擠一下眼:“天石兄,只好請你爲我擔待。哎喲,哎喲……”繼續捂着肚子翻滾。
執事太監奔了過來:“怎麼樣?錢公子怎麼樣?”
“他不能去了。”楊天石幫錢寧遮掩着,“怕是肝腸紊亂,如不立刻施治,恐有性命之憂。”
“喲,這個公公我可是擔待不起。可聖諭昭昭,楊公子,你怎麼說?”
“我來擔待。”
“好好,這可是你說的。來人。”
兩個錦衣衛牽馬而至。
“你們的楊大人說了,趕緊把錢公子送回去。”
兩個錦衣衛瞅着楊天石,楊天石說:“去吧。”
二人將錢寧抱上馬,拍拍馬屁股,跟着跑起來。錢寧蜷在馬背上:“哎喲……天石兄,全靠你啦,全靠你啦!哎喲……”
楊天石痛苦的臉上,多了一絲無奈。
東華門外,楊漣坐在一副擔架上,指着錦衣衛環護的城門:“老夫今日定要面聖,把我擡進去,看他們哪個敢攔!”衆官員立刻擡起擔架。楊漣面對錦衣衛們,開始喊話。
“爾等該認得老夫,老夫乃內閣大學士,朝廷首輔。老夫惟一的兒子,跟爾等一樣,也是錦衣衛。老夫知道,爾等職責所在,定要阻攔老夫進入此門,然事出非常,老夫拼了這條老命,也要進宮面聖,挽救國母性命。爾等若是不解此情……”他拍着自己的胸膛,“就一槍刺殺老夫,惟願給老夫留下一口氣,待老夫面見陛下、挽救國母之後,再讓老夫含笑九泉。”說着,連連催道:“擡我進去!擡我進去!”
衆官員面色凜然,環護着擡起擔架,朝前而行。錦衣衛們槍刺直指,但見衆官員越來越近,胸抵槍尖,不禁慢慢後退……衆官員步步向前抵進,錦衣衛們終於退無可退。
“聖旨下!”一聲呼喝傳來。錦衣衛們忽地分列兩側,讓出一條道。
魏公公捧旨而現,旁邊是錢仕達。
“楊大人大義凜然,佩服!”魏公公笑道。
“魏公公,請網開一面,讓我見見陛下。”楊漣坐在擔架上說道。
“用不着了。”魏公公一繃臉,展開聖旨:“聖旨下,楊漣聽宣!”官員們立刻放下了擔架,楊漣在擔架上跪下,百官皆跪。
“內閣大學士楊漣,妄議國本,擾亂朝綱,糾結百官,諷議朕躬,實屬老大不敬。念其楊家三代,俱乃左輔右弼,功在社稷,朕免其謗君之罪,略施薄懲。詔諭回籍養老,從此莫幹國事。欽此。”
楊漣老淚縱橫,匍匐於地:“臣領旨謝恩。”
魏公公將聖旨放在楊漣面前,俯着身子,低聲問道:“你還要進宮嗎?你還進得了宮嗎?”說完,拂袖而去。
錢仕達一揮手,錦衣衛們再次環護住城門口,槍刺指向百官。楊漣仰天悲呼:“皇后啊,老夫救不得你啦!”
被趕回孃家的皇后,身着布衣,被執刑錦衣衛推搡到院中。一家主僕數十人撲上前來,悲聲大作。
“不能,不能啊!”
錦衣衛攔住他們,不讓靠前。
皇后在院落中央被按着跪下了,但她始終仰首不屈的樣子。
執事太監面對楊天石笑道:“楊公子,剩下就是你的事兒啦。”楊天石一臉冷峻。
只見執事太監捧着一個錦盒,蓋子已經打開,盒內有一個綠色小瓶。
“其實一點也不難,把這東西灌下去,用不了多一會兒,人就完了。痛苦嘛,有那麼一點,可一忽就過去了,人就昇天啦。楊公子……”
楊天石拿起小瓶,手不禁顫抖起來,但他還是打開了瓶蓋,一股綠氣微微飄起。他走到皇后身體一側。皇后忽然挺不住了,若不是錦衣衛們揪持着,她已經癱倒在地。她的臉上盡顯哀求的神色,瞅着楊天石。
“楊校尉,本宮認得你,你楊家三代都是忠臣,你也定然知道本宮冤枉。楊校尉,錦衣衛中,陛下最器重你。你,你把本宮帶到陛下那裡,親口告訴陛下本宮的冤屈,本宮定然感戴你的大恩大德……”
“住口!”執事太監喝道,又對楊天石:“還不動手嗎?”
楊天石臉色痛苦,手顫抖着。
執事太監走到楊天石一側。
“楊公子,你年輕氣盛,你要給你自己添麻煩,公公我可以理解。可聽說你是個孝子,要是給你爹添了麻煩,公公我就不可理解啦。你知道那會是個什麼麻煩,那麻煩會有多大……楊公子,你可要想清楚……”
皇后張口還要說什麼,楊天石猛然將瓶口塞到皇后口中,皇后的喉嚨動了兩下。楊天石猛然拔出瓶子,狠狠地摔在地上,瓶子碎了,殘餘的毒汁泛起更大的綠氣。
皇后掙扎了幾下不動了,錦衣衛們鬆開手,皇后順勢倒地,嘴角滲出血來。
楊天石奔出了大門。整個行刑,他始終沒看皇后一眼。
執事太監上前,用手在皇后面前試一下鼻息吩咐道:“擡出去,拋入荒野!”
錦衣衛們鋪開一張草蓆,將皇后屍體放上去,又蓋上一張,擡了出去。
皇后家人癱倒在地,呼天喊地,如喪考妣。
執事太監一聲呼喝,錦衣衛們迅速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