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大人,鐵證如山,解釋不得、解釋不得啊……”
“天石!”楊漣忽然向內室喚道。
楊天石應聲而出,趨步上前,向朱由榿行禮:“給大殿下請安。”
“免禮免禮。”朱由榿疑惑地瞅着楊漣。
“天石,大殿下是來查案的。”
朱由榿連連擺手:“不是,不是。”
楊漣不由分說:“刺殺現場你在,追捕現場你在,此案到底如何,你說說看。”
“聽說刺殺現場發現了東宮‘禁’字牌。”
“這個大殿下知道。”
“刺客自盡前,也供出是東宮指使。”
“你看看,你看看,這不是鐵案如山了嗎?唉!”
“卑職也認爲鐵案如山,但此案卻絕非東宮所爲。”楊天石斷然道。
“嗯?”朱由榿一怔,“怎麼說?”
“幕後主兇聰明反被聰明誤。刺殺現場發現東宮‘禁’字牌,恰恰證明此案絕非東宮所爲。倘若幕後主兇真是東宮,皇后卻讓刺客將證據留在現場,請問大殿下,天下哪裡有這麼傻的主兇?”
“刺客並非有意,乃無意丟失罷了。”
“絕無可能!若東宮是主兇,刺客就算一萬個不慎,丟失的也決不會是東宮的‘禁’字牌,相反,有可能是任何宮室的通行令牌。大殿下,皇后娘娘何等身份,哪個宮室的通行令牌弄不到手,偏偏弄個自家的‘禁’字牌交給刺客,這實在解釋不通。”
“大殿下,”楊漣面露笑意,“不是我誇自己的兒子,錦衣衛做了這些年,他還真是長了不少偵伺的本事。”
“一男一女,兩個刺客,都親口供出幕後主兇是東宮,其中的一個,啊,你也聽到了,你又怎麼說?”朱由榿不快地責問道。
“是啊,是啊,怎麼說?”楊漣也很感興趣地瞅着兒子。楊天石又是一笑。
“大殿下聰明過人,對江湖刺客的規矩卻是盲點。舉凡刺客,行刺之前早已做好必死之準備。幕後主兇收買刺客之時,亦必答應刺客,辦理其一切後事,譬如在刺客死後,終生供養其父母妻兒;但刺客若在死前供出幕後主兇,則一切應允立時化爲烏有。因此,刺客臨死所作人證,必爲僞證。”
“嗯,好好,我這兒子不蠢。不過我還是不明,這幕後真兇到底是哪個呢?”
朱由榿一怔,不禁瞅向楊天石。
楊天石踱起步來:“不知其然,卻可猜側其所以然。”
楊漣卻深深地瞅着朱由榿:“你看,你看,我這兒子……”
朱由榿卻被楊漣嘲諷銳利的眼睛瞅毛了。
“天石啊,你不會懷疑是我吧?”
“大殿下說笑了。這等滅絕人倫、殘殺骨肉之事,大殿下何等身份,豈能爲之?大殿下說笑了,說笑了。不過,天石啊,你還是說說看,好讓大殿下放心嘛。”楊漣瞅向兒子。
“近來混跡山林,發現一樁奇事。一對鳥兒夫婦養育了三隻雄鳥,其中一隻不知爲何對另外兩隻懷恨在心,必欲置之死地。它叼起一顆石子,砸死了它一個鳥兄,現場卻僞裝成鳥弟所爲。鳥父大怒,相信現場證據,打死鳥弟。兇鳥陰謀得逞。這就是人們常說的‘一石二鳥’之計。大殿下,爹,不知我說清楚了沒有。”
“清楚,清楚,再清楚不過。”楊漣笑着。
朱由榿卻忽地起身,猶是笑着,卻已是笑裡藏刀:“你楊家三代,世受國恩,想必不會挑唆父皇殺妻滅子。”
楊漣慢慢站起,深深一揖:“大殿下如此孝心,楊漣深受感動。明日朝堂之上,陛下悲痛之時,但有絲毫此意,楊漣必力諫陛下,務使蕭牆之禍,消於無形。”
“但願如此。”朱由榿一聲冷笑,“告辭。”
朱由榿拂袖而去。
朱由檢從內室出來了,悲憤地說:“師傅,就是他!”
“天石能看出此案蹊蹺,以陛下聖聰,亦定然洞若觀火,所以二殿下,皇后之事你不必着急。然宮闈之禍,絕不能再起;奪嫡之恨,亦絕不能再生。只要陛下速修國本,這種禍起蕭牆的宮廷殘殺必可終止。明日朝堂上,楊漣拼了這條命,也要奏請陛下速立太子。殿下,其他事情就不要糾纏了,不然骨肉相殘何時了啊?”
已是深夜,錦衣衛衙署白虎堂內,朱由榿、魏公公、錢仕達三人臉色鐵青,圍坐在桌案前,半晌無語。朱由榿終於按捺不住:“父皇絕不能臨朝。”
“我會勸說陛下保重龍體。”魏公公道。
“楊漣也絕不能上朝。”
“宮闈驚恐,錦衣衛施行宮禁,責無旁貸。”錢仕達迴應着。
“楊天石絕不能面聖。”
“他是緝兇功臣,若是陛下定要召見……只好先殺了他。”錢仕達沉吟片刻決斷道。
“明日此時,我要此案一了百了。”
午門前,數頂官轎迤邐而來。
城門洞開,錦衣衛密密麻麻,層層護衛。楊天石、錢寧等白靴校尉在最內一層,靠近門洞,錦衣衛指揮使錢仕達在門洞正中威嚴而立。
轎子停了,楊漣等下了轎子,見此陣勢,不禁一怔,但仍是率領衆官,凜然而前。錢仕達在門洞中微微揚手,第一層錦衣衛橫起長槍,布成阻攔陣勢。
衆官停步,面面相覷。
“錢指揮使,你這是做什麼?!”楊漣詰問道。
“陛下有旨,今日免朝。”
“胡說!陛下免朝,本官都不知道,你如何得知?”楊漣環視衆官,凜然道,“跟我進宮面聖。”
衆官繼續前行。持槍的錦衣衛一聲吼:“嘿!”腳下一跺,橫槍已成豎槍,槍頭直指衆官。衆官嚇得後退一步。
只有楊漣未退,一根槍頭抵在他的胸前。楊漣怒吼:“錢仕達,你瘋啦!”
“陛下有旨,敢闖門禁者,殺無赦!”
“陛下即便免朝,本官亦可進宮,在宮中候旨。”楊漣據理力爭,“錦衣衛之職責乃侍衛宮廷,扈從陛下,糾察不法,不是要你把朝廷百官都當成刺客!”
“百官之中,有否謀刺主兇,卻也說不定。”錢仕達一聲冷笑。
“那只有陛下來定奪,不是你一個錦衣衛指揮使可以說了算!”
“刺客禁城行兇,宮闈驚恐,錦衣衛施行宮禁,正乃專職所在。楊大人,還是回家去吧!”一個在楊漣身後的官員拉了拉楊漣。
“錢仕達必是矯旨,楊大人,咱們走東華門,不跟他在這裡耽擱。”楊漣點點頭,朗聲道:“錢仕達,本官若是查出你矯枉聖諭,攔截百官,必嚴懲不貸!”說着,一揮手:“咱們走!”百官紛紛上轎,轎子朝原路而去……
錢仕達面色嚴峻。楊天石上前一步:“錢大人……”
“住口!”錢仕達喝道,“你以爲你爹能嚇得住本官嗎?妄想!”
楊天石沒想到錢仕達這麼大火氣,不禁一怔。
忽然,門內廣場有什麼動靜,門洞邊緣的衆人不禁望去。
大殿前寬大的臺階上,魏公公手捧聖旨,趨步而來,口中連聲喊着:“聖旨下!聖旨下……”他及至廣場中央立定,“聖旨下!錦衣衛校尉楊天石、錢寧接旨!”
楊天石、錢寧先是一怔,接着相視一眼,瞅向錢仕達。
魏公公的嗓門明顯高起來:“錦衣衛校尉楊天石、錢寧接旨!”
錢仕達喝道:“還不快去!”
“爹,”錢寧遲疑地,“錦衣衛校尉直接承旨,這不合規矩。”
“這不是什麼規矩,這是陛下恩遇。快去接旨!”
楊天石和錢寧上前,跪在魏公公面前:“錦衣衛校尉楊天石(錢寧)接旨。”
“磨磨蹭蹭的!”魏公公板着臉,展開聖旨宣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東宮乃百宮之首,皇后當爲後宮楷模,助朕母儀天下,德行四海。不料,竟大逆於朕,買通刺客,血濺深宮,雖百死不足以平朕之恨。特旨錦衣衛校尉楊天石、錢寧代朕執法,速赴其宅,鴆殺此逆,立即執行!欽此!”
旨意宣到“代朕執法”時,楊天石的腦子轟然一聲,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接着聽到魏公公尖厲的聲音:“楊天石,還不謝恩嗎?”
“什麼?”楊天石猶是滿臉驚愕。
“楊天石!裝什麼糊塗?快快謝恩!”魏公公喝道。
殿前廣場一側躥出了皇嫡子朱由檢,他瘋了一般朝大殿奔去:“父皇!父皇!你不能殺母后啊!不能啊!”
魏公公回頭,揚了揚手。大殿內忽然擁出十幾個太監,攔截着朱由檢,朱由檢在太監之間左奔右突,聲嘶力竭:“母后無罪!母后無罪!我要見父皇!我要見父皇啊……”
錢仕達帶着一隊錦衣衛奔了過去……
“楊天石!你還不謝恩嗎?”魏公公惡狠狠地看着楊天石。
“魏公公,我有話說。”楊天石驚愕地瞅着瘋狂的朱由檢,聽到魏公公的狠話一驚。
魏公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先等等!”朝朱由檢那邊奔去。太監們已經扭住了朱由檢。朱由檢猶在喊着。
“我要見父皇!我要見父皇啊!”
魏公公到了被扭住的朱由檢面前,面露微笑:“二爺息怒,陛下早有旨意,今日誰都不見。”
“魏公公,”朱由檢幾乎是哀求,“你去通報一聲,讓我見見父皇,我不會忘了你的恩德。”
“哎喲二爺喲,若在平常日子,二爺給奴才這麼大個面子,奴才還不趕緊着貼到臉上呀。可今兒個不成。本來嘛,陛下對二爺是有個口諭,可奴才想啊,二爺若是不來鬧,陛下這口諭奴才就嚥到肚子裡算啦,等陛下的火氣消了,奴才解釋解釋,陛下也不會追究奴才,畢竟是一家子,哪來那麼多仇呀怨呀。可二爺你這麼一鬧,唉,讓奴才沒辦法了。”
“什麼口諭?難不成父皇要把兒臣也殺了?”
“陛下仁慈之君,哪裡會殺親生兒子。陛下的口諭是,‘檢兒若是不來鬧就算了,若是來鬧,就把他關到宗人府去,讓他消消氣。’二爺喲,您說,奴才怎麼辦嘛。”
“你先讓我見見父皇。只要救下母后,別說關我,殺了我都行!”
“二爺仁孝,二爺仁孝啊!可奴才不敢矯旨,不敢啊!”魏公公向太監們喝道,“還不趕緊着,請二爺到宗人府去歇歇!”
“是!”太監們扭住朱由檢便走。朱由檢掙扎着,聲嘶力竭地喊起來。
“魏公公,你讓我見見父皇!讓我見見父皇啊!我要救母后,我要救母后啊……”朱由檢的聲音漸漸地遠了。
魏公公面色陰沉,搖了搖頭。
楊天石、錢寧仍然跪着,卻在與錢仕達對話。
“錢大人,此案是冤案。請錢大人請旨,卑職要面聖!”
“住口!陛下欽定此案,冤案不冤案,豈是你可以插嘴的?”
“爹,天石兄說是冤案,定有道理。再說,鴆殺國母,這麼大個事,兒子不去幹!”
“你說什麼?!”錢仕達俯下身,面對正跪着的兒子。
“兒子不去幹這等事!”
錢仕達一個巴掌扇在錢寧臉上:罵道“混蛋!《太祖大誥》,錦衣衛詔諭第三則如何說的?給我說!”
“兒子不知道!”
錢仕達掄起巴掌又要打,但忽然停在半空,轉對楊天石:“天石,你不會也不知道吧?”
楊天石怔怔無語,他的《太祖大誥》學得太好了,錦衣衛詔諭倒背如流,經錢仕達一問,竟像條件反射,在心中背誦起來……
“錦衣衛詔諭第三則:既身爲錦衣衛,便決不可抗旨。抗旨便是與朕爲敵,便是死罪,殺頭剖心都不足以平朕之恨。切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