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衙署白虎堂內,燈光映着兩個殺手惶恐的臉。
“大人,實在是事出不測,我等分辨不出哪個是三殿下。”
“後來知道了,錦衣衛緹騎已至……”
“請大人再下軍令,我等這次出手,定然萬無一失。”
“守口如瓶,知道嗎?要守口如瓶。”錢仕達聲音低沉,身體隱在暗影中,端坐在白虎椅上。
“我等跟着大人,就學會了一件事,守口如瓶。”
錢仕達點點頭:“領賞去吧。”
兩個殺手出去了。
窗櫺上映出錦衣衛擒拿兩個殺手的影子,兩個殺手掙扎着。
“哎,你們做什麼?大人!大人!”
只見兩把鋼刀高高舉起,手起刀落,兩個殺手的聲音聽不見了。
一個聲音命令道:“拖出去,毀屍滅跡。”
整個過程,錢仕達沒動,他坐在白虎椅上唸叨:“守口如瓶,守口如瓶,只有死人才能守口如瓶。”
內室的門輕輕開了,侍從點亮了牆壁和桌面上的蠟燭,整個屋子明亮起來。朱由榿和魏公公慢慢走出。
“或許是我太急了些。”朱由榿難得地反省着。
“十六年來頭一回,小爺拿了聖旨偷偷出宮……”魏公公搖着頭道。
錢仕達擺了擺手:“事情過去了。”
“有其父必有其子。”朱由榿問魏公公:“我這個三弟,做事總是這樣出人意表嗎?”
“頭一回。尋常日子,不是讀書,便是在後園做木工。”
“做木工?”朱由榿有些驚訝。魏公公點點頭。
“從小沒孃的孩子,總是孤獨了些。還是幾年前的時候,他要我給他騰出一間宮室做工房,從此終日在裡頭鼓鼓搗搗,竟是比同陛下在一起的時辰還多。”
“一個人?”
“一個人。”
朱由榿脫口而出:“那你殺了他,有何難?”
魏公公很是震驚,他瞅着朱由榿,彷彿不認識一般。錢仕達也很震驚。
“二弟還在宗人府,他的太子夢早就一枕黃粱。我要登基,障礙只有我這個三弟。你們兩個,一個主內,一個主外,要你們殺個人,就這麼難?”
魏公公慢慢站了起來,在室內踱着步子,他的腳仍是有點跛,但他的語言卻充滿感情。
“這麼多年,大爺竟然終是未能理解奴才,這也難怪,大爺從小長在宮中,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要殺人,那就得有人給你提頭來見。可奴才不成,奴才從小要什麼沒什麼,奴才的母親用給有錢人洗衣裳掙到的小錢養大了十個孩子。不光是這樣,那點子小錢就是吃糠咽菜也不夠,奴才的母親爲了養家,貢獻出來的不光是一雙手,還有她的身子,供那些有錢的男人……”
“魏公公……”朱由榿不想讓他再說下去。魏公公卻像沒聽見。
“所以奴才從小就知道,無論做什麼事情都要付出代價。大爺,你這麼想過嗎?你想過奴才要想得到什麼,會付出何等代價嗎?你哪裡想得到。你以爲一切都是天經地義的。可奴才何止是想過,”他忽然大張開雙手,好像是在展示自己,“就爲了得到在宮裡頭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奴才付出的是什麼代價?是這男不男女不女的身子,是這像口豬一樣給閹了,死了以後奈何橋上都沒人接着、只好下十八層地獄的身子!”
“魏公公,就算是我所言非妥……”朱由榿打着圓場。
“可這沒什麼,哈,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奴才我還是得到了許多東西,包括大爺您對奴才的恩寵和賞識。可若是有人想把奴才我得到的一切都拿去,甚至爲了他自個兒不顧及奴才這顆頸上人頭,大爺,這就不太合適了不是?”
“魏公公,我並非此意。”雖說貴爲皇子,朱由榿明白,眼前的魏公公,並非一般的奴才,可隨着自己的性子吆三喝四。
“當然當然,大爺是心疼奴才的。奴才原本應該忠心耿耿,就伺候陛下一個。可奴才是個貪心的狗東西不是,奴才自從什麼都沒了,就喜歡個金銀財寶不是,想想,啊,奴才的母親要弄個小錢那有多難,可奴才只要幫着大爺,那就堆出個金山銀山也不在話下。咱這就光宗耀祖了不是?所以奴才總是向着大爺。陛下給了奴才如今這地位,可大爺纔是奴才一生一世的衣食父母,奴才怎能不竭誠伺候大爺呢?”
“是啊是啊,咱們終歸是一條心……”朱由榿知道自己剛纔的話說過了頭。
“所以,大爺若是覺得奴才這閹過的身子還有點用處,那就得讓它還有口活氣不是?它不能只是塊行屍走肉不是?”他顛顛地走着,“大爺讓這樣的身子去鋌而走險?”
“魏公公,我不會讓你老人家涉險。”朱由榿站起來,攙扶魏公公坐下。
“多謝大爺。”
朱由榿解嘲地望着錢仕達:“錢大人,你不會也來個痛說往事吧?”
“在大殿下面前,卑職與魏公公都是奴才。可奴才再卑賤,他伺候的那個主子,也要看值不值。”錢仕達的話已經很重。
朱由榿眯起眼瞅着二人:“那二位覺得,值嗎?”
錢仕達點點頭:“值。”
魏公公也點點頭:“不管怎麼說,大爺一回來,奴才就有了主心骨。”
“我知道你們要什麼,你們也知道我要什麼。你們要的,我給了。我要的,你們定然也不會吝嗇。事情其實很簡單,是不是?”
“宮裡頭也並非不能下手,可總要有個萬全之策。”魏公公說道。
“請大殿下再給卑職一點時間。”錢仕達說道。
朱由榿卻忽地站起來:“時間就在父皇冊立太子之前,我要我腳下再沒有絆腳的石頭。”
京師內河,老皇帝朱常洛端坐在龍船遮檐正中,三殿下朱由校坐在他身邊,手輕輕地扶在父皇的手上。客印月坐在這對父子身後,手裡端着酒盞,身後的宮女替她抱着酒壺。
桅杆高聳,船帆鼓盪,日月旗和龍旗迎風飄揚。長長的龍船前半截,兩側各有十名太監,整齊劃一地搖着船槳,發出“嘿嘿”的號子聲。
龍船兩側,靠後半個船距,是兩艘錦衣衛護衛船,同樣是日月、龍旗飄揚,各有十名錦衣衛在划槳,其他侍衛挺立船側,威武雄壯。雖然只有三條船,卻自有一種皇家氣派。
客印月啜一口酒,眼光瞥向一艘護衛船。
楊天石正挺立船頭,目不斜視,但他肯定感覺到了客印月的目光。
龍船上,朱常洛望着楊天石問道:“天石謹守奉聖宮,有十六年了吧?”
朱由校一旁恭順地答道:“父皇識人用人,兒臣細心體會。”
朱常洛點點頭:“朕罷了他爹的官,他仍是忠心護主,這纔是難得。”
“父皇常說,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精金百煉,琢玉成器。楊家的忠心,原是這麼考驗出來的。”
“你可知朕爲何在此時讓楊漣回京?”
“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國家大事,父皇胸中自有丘壑。”朱由校應對熨帖。
朱常洛沉吟一下,說道:“朕廣有天下,卻不一定能廣有天下民心。有些事情,失去民心,就會失掉天下。可能代表民心的,常常不是朕身邊的人,倒是離朝在野的士子。所謂白駒空谷,南山隱豹,不可不察喲。”
“父皇以爲,本朝民心,半在東林?”
朱常洛點點頭:“楊漣是東林魁首,領袖羣倫,振臂一呼,士子應和,朕常常頭疼啊。”
“忠心之臣,往往正是股肱之臣。兒臣誦讀史書,唐朝太宗因魏徵骨鯁在喉,屢次欲殺之,然終能忍之用之,這才君臣一體,鍛造出盛唐之世。”朱由校揣度應對,句句說到朱常洛的心思上,令朱常洛非常欣慰。
“校兒,你能這樣想,父皇就放心了。”
楊天石望向船上的客印月。
客印月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大山深處,一處比金家更加隱蔽的院落,樹木圈成圍牆,院落中碼放着劈好的一截截木柈,一個大漢揹着身,操斧劈柴。
兩個四五歲的孩子,一男一女,在柴垛旁朝那大漢扔着木塊。每扔一塊,不論是否在木墩上方,大漢總能用斧頭鉤住,穩在木墩上,劈成更小的木柴。
兩個孩子歡叫着:“爹!再來!再來!”開心無比。
一個婦人從草廬中走出:“珠兒,玉兒,別跟你爹搗亂。”
“我們沒搗亂。”
“我們在幫爹劈柴呢。”
忽然,大漢“噓”了一聲,一家四口皆屏住氣息。
只有風吹草木的聲音。
婦人上前道:“深山老林,沒人會到這兒來。”
漢子不動聲色:“是我的一位故人……你帶孩子們進去,燙壺酒,炒幾個菜。”
婦人疑惑地看看丈夫,攏着孩子進了草廬。
漢子仍然頭也不回,背對着院落的柵欄門:“既是來了,便請進來吧。”
錢仕達一身布衣長衫,走了進來。
漢子忽然起腳,腳邊的四根柈子一起一落,擺成四條木腿,他隨手抄起一塊木板,穩穩地放到四個“腿”上,側身向錢仕達示意:“請坐。”
那漢子竟是被楊天石追殺咬毒自盡的無影腿蕭雲天。
錢仕達笑了:“無影腿還是無影腿。”
楊府前院,楊漣引領着士子們邊走邊聊,看得出相談甚歡。
曾在首善書院出現過的那兩個洋人也躋身其間。
楊府廚房,長長的桌案前,十來個僕婦正忙着擇菜,清洗整理雞鴨魚肉,盆盆罐罐擺得到處都是,僕婦們嘰嘰喳喳,進進出出,一派忙碌……
後園裡,布衣、金榜、金枝邊走邊看。
金枝換回了女兒裝,清純可人:“早知咱有這麼大個家,我早就搬來住了。”她一臉天真。
“這不是你家,這是楊家。”金榜白了她一眼
“楊家金家,還不是一家?”
“金枝妹子說得對。日後這裡也是你家。你就住這兒,讓金榜回去。”布衣向着金枝。
“憑什麼她住我不能住?”
“你說這不是你家嘛!”
“我沒說!”
“說話不算,你剛纔說什麼來着?”
金榜嘟囔着:“本來……”
布衣、金枝不依不饒地瞪着他:“說呀!”
“我是說,楊爺爺回來了,爲何奶奶不回來。”靈機一動,金榜改了話茬。
布衣、金枝一怔。
“對呀,布衣哥,你知道是怎麼回事?”
說話間三人來到一處亭閣,布衣走入,坐到石桌前。
“此事你們能擔保不說出去嗎?”
“能。”兄妹倆異口同聲。
“也不准問我爹和我爺爺?”
“行。”
“我也是問了我爹多次,才逼問出來的……十六年前,爺爺被罷了官,奶奶聽信傳言,以爲爺爺被問斬了,便飲下鴆酒。我爹揹着奶奶來到你家,請金伯伯救我奶奶。”
“我爹也是這樣說的。”金榜金枝一起點頭。
“可爺爺始終以爲奶奶已經死了。奶奶呢,也始終認爲爺爺死了。”
“到頭來都沒死。這不挺好嗎?”
“一點也不好。爺爺以爲奶奶死了,貶在江南之時娶了個新奶奶。”
金榜、金枝恍然大悟的樣子,“哦……”
“爹知道後,決定瞞着奶奶,同時也瞞着爺爺。”
金榜有些懵懂:“這爲什麼?”
金枝透着聰明:“怕奶奶傷心唄,再說,爺爺也不能把新奶奶送回去呀。”
“奶奶是個什麼性子,你們知道。”
“倒也是,奶奶整天‘本宮本宮’的,若是見了另一個奶奶,還不起來?”
“我爺爺呢,你們說他怎麼辦,他若是知道奶奶還活着,如何安置新奶奶?”
金枝得意地晃着腦袋:“我說得對吧,兩個奶奶在一起,沒法過日子。”
“所以我爹兩頭瞞着。你們可不許說破啊!”布衣背過身,長舒了一口氣,他對自己編的故事很是得意。
錢仕達和蕭雲天對面坐着,桌上擺有酒菜,酒過三巡,兩人已是面紅耳赤。
“那毒丸是如何煉製的,能讓人死而復生,這麼多年,我是百思不得其解。”蕭雲天把埋在心裡多年的疑問說了出來。
“我捨不得讓你死。”錢仕達微笑着說道。
“這不是錦衣衛的規矩嗎?”
“規矩我定。”
蕭妻送上一盤新炒的菜,客氣地說:“請慢用。”轉身回廚房接着忙活去了。
錢仕達瞅着她的背影:“家人不知你的底細?”
“我可不想他們整日提心吊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