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寬闊的階梯層遞而上,昭顯出紫禁城的赫赫威嚴。這一年是大明朝泰昌年間,有個西洋人來到北京,受到皇帝召見。他後來寫回憶錄,說他對紫禁城印象最深的,就是這殿前廣場,具體說,是這步步登高、通向大殿的臺階。他走啊走啊,越走越感到那大殿裡的皇帝至尊無上,至高無上,尚未面見天顏,膝蓋已經軟了。
忽然,空蕩蕩的宮殿間傳出嬰兒啼哭聲,聲音十分尖利,彷彿預兆不祥。
正是凌晨,黎明前天還黑着,宮殿廣場上先傳來雜沓的腳步聲,然後便出現了數盞宮燈,正是數十個太監在奔跑……
“陛下!陛下!生了!生了!”這是太監總管魏公公喜悅的稟奏聲。
“是男是女?”皇帝朱常洛,年齡五十歲上下,坐在御牀上。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陛下播下龍種,自然收穫龍子!”魏公公諂媚地奏道,並攙扶着下牀的皇帝。
“更衣。”皇帝激動得鬍子顫抖。
皇長子朱由榿寢宮的燈也亮了。
“父皇又生了個兒子?”朱由榿忽地撩開紗帳。
“是。”前來稟告的太監恭立在牀榻紗帳外。
“你到錦衣衛去!”朱由榿躍下牀,“告訴錢仕達,我要立刻見他。”
“大爺,”太監躊躇着問,“不先去看看小爺嗎?”他伺候着朱由榿更衣。
“廢話!我要先見誰,用得着你管!”
“大爺是貴人多忘事,錢指揮使今日壽辰,大爺原本是要去錢府的。”
朱由榿聽着,系衣釦的動作慢下來,沉吟着說:“看來,還真要給他備份賀禮嘍……”
皇長子朱由榿不是皇嫡子,皇次子朱由檢纔是。嫡子乃正出,是正宮皇后生下的皇子。
此時,“忠肝義膽”四字已經書畢,皇嫡子朱由檢放下筆。
“一羣書生,哪裡值得二爺這四個字。”在旁伺候的太監一邊瞅着,一邊拐彎抹角,說着巴結的話。
“你懂什麼?”朱由檢說道,“如今能爲我說話的,就只有這些書生。”
“要說也是。”太監道,“二爺是東宮嫡子,可陛下至今不立二爺爲太子,不知他老人家是如何一個心思。如今這太子之位,不光是大爺在那裡虎視眈眈,這又來了一個小爺……”
“住口!”朱由檢喝道,“該死的奴才!立儲大事,是你等奴才可以多嘴嗎?”太監被唬得撲通跪下了:“二爺,不是奴才多嘴,奴才是爲二爺不平啊!”
朱由檢不理他,再次拿起筆,在“忠肝義膽”四字下,屬上了自己名字“朱由檢”。
跪地太監偷偷瞅着朱由檢,朱由檢拿起那幅字,器宇軒昂地瞅着,說道:“先給我送過去。告訴楊漣師傅,今日京師首善書院開院會講,我定去親臨致賀。”
“是。”太監立刻起身,小心翼翼地捧過那幅字,好像捧着個嬰兒。
鄭貴妃寢宮裡,剛剛出生的三皇子不停啼哭,宮女抱着哄着都不管用。
“沒用的奴才!”仍然躺在牀上的鄭貴妃怒道,“讓你們找個奶孃,就這麼難嗎?”鄭貴妃年輕美麗,雖說剛生了孩子,仍掩不住嬌媚之色。
“貴妃娘娘息怒。”太監站立在寢榻一側,說道,“皇后娘娘說,這麼大個事情,她要親自辦理,所以……”
“呸!皇后能給咱家找奶孃?做夢呢你!”
“不是做夢。”傳來的正是皇后的聲音,她一邊說着,一邊已在皇嫡子朱由檢攙扶下走進宮來,“給咱家妹子和小皇子請奶孃,本宮哪裡敢掉以輕心喲。”皇后五十歲的樣子,她的身後,果然跟着個戰戰兢兢的奶孃。
“給皇后娘娘請安!給二爺請安!”太監和宮女們俱跪。
鄭貴妃卻在牀上不動,鼻子裡只是輕輕哼了一聲。
“都起來吧。”皇后說着,走到抱着嬰兒的宮女面前。剛出生的三皇子仍是啼哭不已。
“好可愛的小爺喲,想吃奶了是不是?你親孃奶水好金貴喲,就看着咱這麼哭……”皇后親切地說着,又對剛帶來的奶孃道,“還不給小爺餵奶!”
“是。”奶孃從宮女手中接過嬰兒,飽滿的露出來,小皇子的小手立刻舞蹈起來,奶孃把塞進嬰兒的小嘴裡,小皇子如飢似渴,立刻吸吮起來。不料,卻聽到鄭貴妃一聲呵斥:“等等!哪來的鄉下野人,乾淨嗎?”
“稟貴妃娘娘。”朱由檢的語調裡透着不滿,“母后爲了御弟,千挑萬選,這才選中了這個奶孃。請貴妃娘娘善納。”
皇帝朱常洛的聲音傳進來:“朕用不着你們多管閒事!”隨着話音人已在魏公公陪侍下進了殿。
所有人都跪下了,鄭貴妃也被宮女攙扶着下了牀榻,款款屈膝:“給陛下請安!”
朱常洛卻只是走到鄭貴妃面前,親手攙扶起她:“起來,起來,愛妃快起來。”他對宮女說道,“伺候貴妃娘娘到牀上歇着。”
“謝陛下榮寵。”鄭貴妃說道。
宮女將鄭貴妃攙扶到牀榻上,貴妃只是坐着。其他人已都起身,侍立一旁。皇帝明顯有意地冷落了皇后,朱由檢不平地看了母親一眼,但皇后不動聲色。朱常洛走到懷抱小皇子餵奶的奶孃面前,卻對魏公公說話:“奶孃之事,朕不是讓你去辦了嗎?”
“是。”魏公公應道,“皇后娘娘說茲事體大,要親自辦理。”但皇帝仍是不理睬皇后,卻去逗弄正吃奶的小皇兒。
“嘿嘿,瞧把你饞的。來,讓父皇抱抱。”朱常洛張開了雙臂。奶孃趕緊把嬰兒遞給朱常洛,他接過來,嬰兒立刻放聲大哭,小手朝着奶孃舞動抓撓……
朱常洛幾乎抱不住小皇子,嘴裡卻“嘿嘿嘿”地笑着。魏公公在一旁幫忙,嘴裡嘮叨着:“喲喲,瞧瞧咱這位小爺……小爺喲,這陛下的榮寵喲,咱得乖乖的不是?”
“陛下。”受到冷落的皇后還是上前一步,解釋道,“臣妾找的奶孃是個好人家的……”
皇后話沒說完,朱常洛卻一腳踹向身邊的魏公公:“你這個廢物奴才!朕要你辦事,你敢不用心!”
“是是,是奴才錯了。奴才這就去再找一個奶孃。”
朱由檢生氣了:“父皇,母后是好意……”
小皇子掙扎着哭着,朱常洛卻對朱由檢怒道:“少來!你和你娘到底什麼心思,別以爲朕不知道!”
皇后一怔,只見兒子朱由檢已經跪下了,但語氣堅定地說:“父皇既是看不上孩兒,乾脆把孩兒打死算了,從此一了百了,免得讓父皇操心!”
“好你個不孝的東西!”朱常洛怒道。
“陛下。”鄭貴妃忽然插嘴,“其實,皇后娘娘的好意,臣妾已經領了。”
朱常洛一怔。
“這個奶孃看起來還不錯,小爺也蠻親她……”鄭貴妃說道。
“既是愛妃這麼說嘛……”朱常洛將嬰兒抱起,微微從懷中朝外一遞。魏公公立刻對奶孃喝道:“陛下榮寵,還不謝恩!”
“謝陛下。”奶孃嚇得立刻跪下了,彷彿皇室讓她放棄自己的孩子而進宮來奶小皇子真的是莫大恩寵。奶孃雙手接過嬰兒,再掏出來,嬰兒抱着吸吮,不再哭。
鄭貴妃卻抽抽搭搭哭起來,衆人都怔住了。朱常洛上前,親切地問道:“愛妃,今日大喜,你哭什麼?”
鄭貴妃只是擺着手,仍是抽抽搭搭的。朱常洛扭頭喝道:“你們都給朕退下!”
“是。”除了魏公公,衆人全都應聲退下。
鄭貴妃立刻溜下牀,跪在朱常洛面前:“請陛下爲臣妾做主。”
“哎,愛妃,你這是怎麼啦?”朱常洛立刻攙扶起鄭貴妃。
“陛下,剛纔不是臣妾違拗陛下。”她坐到牀邊,說道,“皇后娘娘給臣妾找來奶孃,臣妾若是不用,便是不知好歹,日後他們更要憎恨臣妾。以往還好,臣妾唯知伺候陛下,他們雖然對臣妾懷恨在心,臣妾尚無殺身之禍。可如今陛下和臣妾有了皇兒,臣妾就更成了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定會置臣妾母子於死地。陛下,臣妾母子從此沒安生日子啦。”說着,又哭得抽抽搭搭起來。
“愛妃放心。”朱常洛一邊給鄭貴妃拭淚,一邊說道,“有朕在,沒人敢對你不敬。”
“一旦人人以爲臣妾母子想爭太子之位,那就說不定了……”
“朕這就冊立他爲太子,看他們哪個還敢爭!”
鄭貴妃聞言,立刻止哭,跪到朱常洛腳下:“陛下,君無戲言。”
朱常洛卻怔住了,他起身在宮室內踱起步來,鄭貴妃和魏公公都偷偷把眼睛溜着。片刻,魏公公把一隻錦緞封面的本子打開,捧到皇上面前。
“陛下,小爺的名字還請定奪。”朱常洛瞥眼一看,上書“朱由校”三字。
朱常洛喜道:“好一個校字!‘校’者‘孝’也,就叫由校!”
“謝陛下賜名。”鄭貴妃抓住機會,再提她想說的話,“方纔陛下金口玉言……”朱常洛一聽,慈祥地笑了,攙扶起這個他最寵愛的貴妃。
“朕不喜歡皇后,這不是秘密。朕喜歡你,這也不是秘密。”朱常洛親切地說道,“朕一直盼望你能給朕生個兒子,有朝一日,讓你當上皇后。可冊立太子之事,朕卻始終未決。事關國本,非同尋常,朕一旦處置失措,便會天下大亂……”
“冊立太子是陛下家事,陛下自可乾綱獨斷。”
“愛妃啊,這是朕的家事,更是朕的國事。”
“家事國事,對陛下來說,原是一回事。”
“愛妃莫急,朕自有區處。”朱常洛忽然喊道,“校兒呢?朕要再看看他。”
奶孃立刻抱朱由校入內,朱由校不再吃奶,也不哭了,很乖的樣子。朱常洛瞅着朱由校,摸着兒子的臉蛋,確是滿心的歡喜。
“校兒,校兒,朕這就把你立爲太子如何呀?”
小皇子朱由校“咯咯”地笑着,似乎聽懂了父皇的話,滿臉歡喜的樣子。朱常洛卻忽然對魏公公說道:“你去告訴錢仕達,朕要楊天石入宮侍衛。”
“是。”魏公公應聲,但躊躇着說,“陛下,讓錦衣衛侍衛內宮,此例一開……”
“朕不是要錦衣衛侍衛內宮,朕是要錦衣衛校尉楊天石侍衛內宮。去傳旨吧!”
魏公公一聽,這叫什麼旨意,但他哪裡敢問個究竟,應道:“遵旨。”
數十隻鴿子“咕咕咕咕”地走動着,在草廬前的地面上尋找着食物。草廬十分簡陋,搭在並不高的山腰間的一塊平地上。
錦衣衛白靴校尉楊天石一身布衣,斜倚在一塊石頭上,正在讀一本書,但他的一隻手不住地將鴿食彈到某一隻就要振翅飛起的鴿子前面。楊天石的眼睛始終沒離開書本,但哪隻鴿子一旦振翅,他的鴿食便彈到了,顯示出他的高度警覺和高超武功。他大約二十歲左右,不算漂亮,但眉宇間一股浩然之氣,即使穿着布衣,也十分引人注目。
一個威嚴蒼老的聲音似在他耳邊響着,那聲音不怒而威,似在說家常話,卻自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朕有雄兵百萬,然朕對錦衣衛情有獨鍾,何也?錦衣衛乃朕之皇家軍。朕起身布衣,討過飯,被大戶人家之家奴暴打,然朕並不怨恨。守家護院是家奴職責,他們驅趕暴打討飯的朕,是對主人忠心。故朕取得天下後,頭一件事,就是建立錦衣衛。”
楊手中那本書的封面上“太祖大誥”四字赫然在目,大誥就是“皇帝語錄”。
冥冥之中似乎傳來洪武皇帝朱元璋的聲音:“錦衣衛詔諭頭一則,既爲錦衣衛,就要每日每時把自己當做死人看待,因爲你們是爲朕守家護院、偵辦不法家奴,故時時刻刻都要抱定爲朕盡忠之心。天下乃朕之天下,爲朕盡忠便是爲國盡忠。”
一隻白鴿在天空翱翔着,忽然飛到了楊天石手中《太祖大誥》書本上。楊天石放下書,雙手捧起白鴿放到石頭上,從白鴿的腿上解開細繩,拿下一個卷着的紙條,慢慢展開,上面寫着:“密報:刺客已入宮。”
楊天石忽地起身,一堆碎石如雨而下。他擡手去撥,碎石朝兩側飛迸,並無一粒落在頭上。他仰頭望去,只見山頂上兩個身影驚慌一閃,不見了,碎石又掉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