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石深深地瞅着朱由檢,話卻是對錢寧說的:“你知道就好!”
朱由檢猛然轉身,朝院落門口走去。
楊天石一怔,院落四周的牆頭上,已是弓箭密佈,他下意識地護持住客印月,怒道:“王爺,這等下三濫之事,你也做得出來?”
朱由檢在大門前轉身:“本王說過,凡不爲本王所用者,本王也不會管他死活!”
錢寧驚訝萬狀,不禁喊道:“王爺,你不能這樣!”
朱由檢注視着錢寧:“錢寧,你大仇未報,不可存婦人之仁。或爲兄弟結拜之情,跟楊天石一起死,或跟着本王報仇雪恨,從此飛黃騰達,兩條路,你自己抉擇。”
錢寧躊躇了。
楊天石護着客印月等慢慢朝後退着,同時對錢寧喊道:“錢寧,你用不着跟我一起死!”
錢寧恨恨地一跺腳,走向朱由檢。
朱由檢微微揚起了手。
四周牆頭上的弓箭手俱都拉緊弓弦。
兩個孩子“哇”地哭了起來。
朱由檢的手正要落下,客印月忽然喊道:“等等!”
楊天石吼道:“印月,不能答應!”
客印月抱着哭泣的孩子,悲哀地說:“天石,他們還是孩子。”她逼視着朱由檢,“王爺,我答應你。”
朱由檢深深鞠躬:“多謝夫人。”
牆壁上的弓箭手們鬆了弓弦,但箭仍在弦上,直指楊天石等。
“天石,本王知道你有十把飛刀,不,是十一把,可守住此院的錦衣衛高手有一百人。所以你無能爲力,不必心存妄想。”
布衣忽然喊道:“我是楊布衣!我是錦衣衛指揮使!你等錦衣衛,要聽我的!”
朱由檢哈哈大笑:“布衣,哈哈,你是叫布衣吧?你那個錦衣衛指揮使,不過是小皇帝哄你玩的,你以爲錦衣衛大權真在你手裡?哈!”
布衣指着牆頭上的錦衣衛弓箭手們:“你們!你們竟敢不聽我的?”
朱由檢不管布衣,轉對楊天石:“天石,本王答應你,奉聖夫人奉迎陛下駐蹕王府之時,便是你一家終獲自由之時。本王預祝你好運!”
無錫城外旗幟飄揚,軍隊的火把在空地四周閃爍着。
空地上已搭起皇家行轅,正對城門。
城門洞開,城牆上隱約可見旌旗飄蕩,但卻看不到守城的士兵。
行轅大門口,朱由校平靜地瞅着遠方的城郭,劉公公、魏忠賢面有焦慮,侍從在側。
“朕的皇兄要朕進城?”
劉公公道:“陛下已宣召信王來見,陛下再等等。”
“朕怕他不敢來。”
魏忠賢道:“奴才這就派人把他抓來。”
朱由校瞪魏忠賢一眼:“‘請’來,懂嗎?”
“是。奴才這就派人去請。”
一太監入內:“陛下,信王爺派人來了。”
朱由校轉身朝內走去,劉公公跟上。魏忠賢剛要轉身,見錢寧快步進入行轅,一怔:“是你?”錢寧理也不理,走到已端坐在龍椅上的朱由校面前,整衣而跪。
“微臣給陛下請安,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起來吧,朕的皇兄爲何不親自前來?”
錢寧站起:“陛下容稟,陛下南下巡幸,王爺得到聖諭,已是時日緊迫,王爺抓緊修繕王府,以爲陛下駐蹕之用,竟是至今尚未完工。不過工程已然收尾,王爺親自督辦,並在府前恭候聖駕。”
“還有奉聖夫人?”
“是。奉聖夫人出宮以來,每日排演《牡丹亭》,說是在宮中之時,是陛下最喜觀看的崑曲。今日首演,就等陛下親臨。”
“朕的皇兄果然想得周到。”
“王爺說,陛下是龍,飛龍在天,王爺是蛇,遊蛇在地,但龍蛇畢竟是兄弟,所以手足之情,不可不敘。王爺修繕王府,奉迎聖駕,實是一片至誠之心。”
朱由校笑道:“可惜朕還不想領他這個情。你回去告訴他,或是他親自前來迎接朕,或是朕的大軍先踏平他的信王府。”
“微臣遵旨,微臣告退。”錢寧轉身走去。
行轅外響起劇烈的爆炸聲。
朱由校忽地站起,劉公公和魏忠賢面面相覷。錢寧站住了,嘴角漾出一絲詭笑。
朱由校厲聲道:“自不量力!信王要開戰嗎?”
錢寧沒有轉身:“恐怕是爆竹。”
魏忠賢呵斥道:“胡說!又不是過年。”
“這你就不懂了,”錢寧轉過身來,“陛下乃萬歲,巡幸江南,萬民歡悅,怕是比過年還要熱鬧,所以王爺說,這叫‘爆竹聲中除舊歲’。”
魏忠賢喝道:“放肆!來呀!將這逆臣賊子抓起來!”
兩個東廠太監扭住了錢寧,朱由校不理會這些,大步走向門口。
行轅四周火光沖天,到處都是爆炸聲,還有傷者的哭喊聲。
朱由校面色沉靜,環顧四周。
劉公公有些慌亂:“陛下,信王先下手了。”
朱由校依然冷靜地說:“不過疑兵之計,要打仗,他沒這個實力!”
長長的引信像遊蛇一般在空地周圍燃燒蔓延……不是一條,而是成百上千條,“吱吱”響着,火星點點,快速地伸向行轅四周的軍營,軍營四處響起劇烈的爆炸聲和鬼哭狼嚎聲,火光硝煙混成一片。
錢寧被推搡出來。
一個東廠太監奔來稟告:“到處都在爆炸,軍營損失慘重!”
魏忠賢罵道:“一羣廢物!命各隊首領,不可慌張,將營盤駐紮在安全之地。”
錢寧嘿嘿地笑着:“魏公公,這裡怕是沒有安全之地。”
魏忠賢怒道:“你說什麼?”
錢寧一指腳下:“就在公公腳下,怕是也有個大爆竹。”
魏忠賢下意識地移了一下腳步,又立刻站定:“混蛋!你嚇唬本公公?”
錢寧言道:“當年大殿下死後留下的遺產,乃十六年江南賦稅三成裡的一成,此事別個不知,魏公公和劉公公想必心如明鏡。這麼多的錢,信王爺拿出至少一半,全都買了炸藥。有些甚至來自澳門。魏公公不識字,總還會算個數,你算算,這是多少啊?”
魏忠賢喝道:“拉下去殺了!”
“慢!”朱由校發話了。
錢寧笑道:“還是陛下聖明,一下子就算出來了。”
“原來朕的皇兄蓄謀已久。”
“陛下聖明。信王出京之前,已知陛下奪了他的儲位。陛下可想知道,信王是如何知道的?”
“你說吧。”
“是微臣先父稟告信王的。他以血代墨,以指爲筆,將陛下奪嫡之事寫在了帕子上。”
朱由校朝魏忠賢狠狠瞪去。
魏忠賢誠惶誠恐:“奴才疏忽!奴才該死!”
爆炸聲仍然持續不斷,城牆上隱約可見站立起一排士兵,齊聲高呼:“爆竹聲中除舊歲,恭迎萬歲赴王府!”呼聲往復不斷。
“大軍進城!”朱由校命令道,“朕的行轅安置東林書院,朕就不信,他要把城裡的人也全都炸死!”
魏忠賢跨前揮動令旗:“陛下有旨,大軍入城!”
皇家軍隊向城裡開進,爆炸聲似乎小了下來。
魏忠賢站在行轅門口:“陛下聖明!城裡果然安定。”
話音剛落,城裡的爆炸聲又連連響起,火光隱約可見,不一會兒,只見進城的士兵奔逃而出,十分狼狽。
錢寧哈哈大笑:“陛下,微臣早已向陛下稟告過,這裡每一寸土地都是一個火藥庫,除了信王府。”
魏忠賢喝道:“住嘴!”
朱由校微微揚手,制止住魏忠賢:“你說信王府是安全的?”
“是。信王不想把自己也炸死。”
劉公公急道:“陛下不可。信王詭計多端,陛下決不可輕信。”
錢寧道:“王爺的意思,並不贊同兄弟相殘,他想與陛下敘談敘談,若是陛下能說服王爺,王爺並非一定要與陛下爭奪這個皇位。”
“胡說!”劉公公一旁斥道。
“劉公公說得是。王爺還有一個意思,若論治理天下之能,王爺不會輸給陛下,或者略勝一籌。爲國爲民,陛下或許會讓出皇位,從此與奉聖夫人雙棲信王府……”
“放肆!”劉公公厲聲阻止錢寧說下去。
朱由校的臉上閃過激動之色,但倏忽又沒了。
“朕的皇兄果然想得周到,他要與朕換個位子。”
“陛下聖明。至少可以先談談。”
“宣旨。”
劉公公急道:“陛下,不能,不能啊!”
朱由校宣道:“錦衣衛、東廠、御林軍全體出動,將信王府團團圍住!”他對錢寧笑道:“朕倒要看看,朕的皇兄到底能把朕如何?”
信王府的大門前已搭建起一個偌大的戲臺,臺上張燈結綵,兩側聳立着巨大的紅蠟燭。
大門口兩側恭立着王府的僕人們,信王朱由檢笑嘻嘻地站立在前面。
王府周圍,大軍壓境,月光下黑壓壓一片。
軍隊漸漸分出一個“人”字形,岔開之處,朱由校的皇輦逶迤而來,皇輦走過的地方,軍隊復又合攏,將皇輦拱衛在軍隊的護佑之中。
信王府內,客印月坐在牀沿上緊緊擁着蕭家的兩個孩子。
布衣急道:“爹,信王究竟要怎樣?”
楊天石眉頭緊鎖:“我也不知。”
“爹,我護着娘,咱們殺出去!”
“我不要家裡再死人。”楊天石起身對客印月道,“不過,我想出去看看。”
客印月滿臉關切:“你,不會有事吧?”
“放心,我探明情況,即刻回來。”
“爹,我跟你去。”
“不,你們誰都出不去,布衣,照看好你娘。”
“爹放心,兒在娘在。”
楊天石深情地瞅一眼客印月,朝外走去。
楊天石出現在院中,牆頭上有人喊:“有人!”月光下,弓箭晃動,只見楊天石的飛刀如扇面撒開,飛了出去,隨着“啊啊”的叫聲,楊天石已縱身躍上牆頭。
其餘三面牆頭的箭,如雨而至,都插在楊天石騰挪的腳後。
有人喊着:“跑了!跑了!追!”
“王爺有令!只要看住奉聖夫人!”
朱由校的皇輦停在了信王府門前的廣場中央,皇輦之後,是黑壓壓的錦衣衛和東廠太監衛隊。
劉公公掀開轎簾,扶出朱由校。
恭候多時的朱由檢一身皇室盛裝,趨步而前。
魏忠賢一揮手,東廠太監忽至兩側列隊,持梃站立,形成一個寬闊的甬道。
朱由檢對東廠太監的陣勢似乎視而不見,近前跪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由校笑了:“皇兄,你還認朕這個陛下?”
朱由檢起身笑道:“陛下既認我這個臣兄,臣兄自然也要認陛下。”
“可皇兄接駕之舉,卻非比尋常,真是使的好手段。”
“區區幾個爆竹,不過請陛下留點印象。”
“可你知道,任你千條妙計,朕自有一定之規。”
“孫子兵法上也不過三十六計,陛下從小由父皇親自教誨,怕是早已熟讀在心。所以臣兄恭請陛下,與其用計,不如無計。”
“你到底要做什麼?”
朱由檢雙手一攤:“陛下率數萬大軍造訪臣兄府邸,臣兄除了臣服陛下,還能做什麼?”
朱由校笑了。
楊天石從戲臺一側的牆頭上微微探出身來。
王府老管家來到客印月處:“夫人,王爺有請。”
布衣忽地站起:“娘,不要去!”
客印月站了起來:“布衣,這就是孃的命,該做的事情,一樣都不能少。”
“請夫人先更衣。”老管家提示道。
“娘,兒子跟娘一起去!”
信王府前,朱由校仍在和朱由檢言語過招。
“皇兄,朕不會上你圈套,要朕按你的意思辦,你還是死了這條心。”
朱由檢嘆道:“臣兄一片至誠,竟是不能感動聖聰,也罷,臣兄沒這等面子,可奉聖夫人的面子,陛下總不會不給。”
朱由校一怔:“……奉聖夫人?”
“是。奉聖夫人自從到了臣兄的江南,好像心中有所積怨,幸好卓吾先生的戲班子在臣兄府上,爲奉聖夫人排解不少。奉聖夫人又拜卓吾先生爲師,排演了全本崑劇《牡丹亭》。臣兄以爲,以奉聖夫人之尊,能屈就優伶之列,若不是爲奉迎陛下,豈能如此忘我?畢竟奉聖夫人於陛下有舐犢之恩,陛下於奉聖夫人亦有戀母之情。以往或有積怨,早已全然化解。此番陛下親臨江南,奉聖夫人囑咐臣兄,《牡丹亭》首演之所,定在陛下駐蹕之處。王府門庭,忝爲戲臺,如此美意盛情,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朱由校有些把握不住了:“奉聖夫人,她,她真這樣說的?”
劉公公忍不住道:“信王全是胡說,陛下千萬不可相信!”
朱由檢一揮手。
戲臺上昆樂奏起,客印月扮成的杜麗娘嫋嫋娜娜登臺而來,正是《牡丹亭》最著名的一折《驚夢》——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合)朝飛暮倦,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演唱中,朱由校怔怔地前行:“是她,是奉聖夫人,夫人不再怨恨朕了,她……”
劉公公趨步上前,攔住朱由校:“陛下,陛下……”
客印月繼續唱着——
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外菸絲醉軟。
春香啊,牡丹雖好,他春歸怎佔得先!
(貼)成對兒鶯燕呵!
(合)閒凝眄,生生燕語明如翦,嚦嚦鶯歌溜得圓。
魏忠賢一招手,兩個太監擡着龍椅,放到朱由校身後。
劉公公拉住朱由校的手:“陛下請坐。”
朱由校甩開劉公公的手,怔怔地坐下了。
戲臺上客印月仍在唱着——
沒亂裡春情難遣,驀地裡懷人幽怨。
則爲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裡神仙眷。
甚良緣,把青春拋得遠!
俺的睡情誰見?則索因循靦腆。
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
遷延,這衷懷那處言!
淹煎,潑殘生,除問天!
(唸白)身子睏乏了,且自隱几面眠。
趁着衆人都瞅着臺上,楊天石溜下牆頭,一把揪過錢寧。
“王爺這究竟在做什麼?”
錢寧沉聲道:“你出來得好,不然,我還真不知如何是好。”
“快告訴我!”
“你瞎了!沒看到嗎?”
“看到了,王爺逼迫印月唱戲,可他演的到底是哪齣戲?”
“你就會知道,呆會兒,你跟着我。”
舞臺上,柳夢梅已經登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