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同時,錢寧的聲音跟着響了起來,“哈!鴿子!果然是鴿子!”
線人一驚,手一鬆,黑鴿子在室內飛起來,但盤桓不去。
白靴錦衣、英俊瀟灑的錢寧,走了進來。
線人趕緊下跪:“大……大人。”
錢寧瞄了一眼屋裡盤旋的黑鴿子問:“他在哪兒?”
線人慌道:“大人,錦衣衛的規矩……”
錢寧一把奪過線人手中的字條,瞅着:“到了我這兒,什麼規矩都沒了。說吧。”
“大……大人……”
錢寧俯身盯視着跪着的線人,搖晃着手中的字條:“知道他要做什麼嗎?這個李進忠殺了錦衣衛,是朝廷重犯,你的主子倒要你偵查其所在,好去救他。”然後挺身喝道,“這是謀反!”
線人慌了:“謀、謀、謀反……”
“你要做他的同謀嗎?”說話間錢寧的佩刀已經架在了線人的脖頸上。
“不不不……不敢!”
“說吧。”
“小、小的真的不知道。”
“那你若是想見他呢?”
線人手指哆嗦着,指指飛翔的黑鴿子:“鴿鴿鴿、鴿子……”
錢寧忽然手中刀光一閃,黑鴿子朝他撲來,錢寧一把“撈”住黑鴿子:“起來,給我寫,說你要見他。”
線人戰戰兢兢地拿起桌上的毛筆:“寫……寫什麼?”
“偵知李進忠所在……”錢寧邊想邊說,“面見爲宜。”
線人寫下了同樣的字,將字條疊起,拴在黑鴿子腳上。
錢寧將一錠銀子蹾在桌上:“你背叛了他,他不會再要你。日後跟着我吧。”
錢寧騎在馬上,捧着那隻黑色的鴿子,錦衣衛們環立周圍。
“跟着這隻鴿子,跟丟了,老子宰了你們!跟到地方,聽我號令,不可打草驚蛇!”說罷雙手一揚,黑鴿子振翅而起,在天空翱翔了一圈,朝一個方向飛去。
錦衣衛們仰首望着黑鴿子遠去的方向,策馬追去。
草廬內,楊天石從牀上猛然坐了起來:“小黑!小黑回來了?”
牀邊的客印月長長舒了一口氣:“你總算醒了,沒見你這麼醉過……”說着端過一碗水。
楊天石“咕咚咕咚”地喝乾了,一抹嘴問:“小黑沒回來?”
客印月撲哧一笑:“醒了就找你的鴿子,它是你老婆呀?”
黑鴿子在山間飛翔,在樹林中穿行,忽隱忽現……
錦衣衛們望着天,顧着地,追得暈頭轉向。
錢寧嫌錦衣衛們動作太慢,不斷催促着:“那兒,那兒,咳!笨蛋!”
酒醒起身的楊天石和客印月並肩坐在石板上,正午的陽光溫暖地照在地面上,鴿子“咕咕”地在覓食,他倆不時拋灑一把鴿食,靜靜地瞅着。
“在金家的老太太,不是你親孃。”客印月望着鴿子。
楊天石老老實實回答:“不是。”
“她是誰?”
楊天石躊躇了一下:“日後我會告訴你。”
“你也不是一般的錦衣衛。”
“我是錦衣衛校尉,這你知道。”
“昨晚你找人救進忠去了?”
楊天石抿了抿嘴,不知如何回答。
“這不是件容易的事。要找人,要找管事的,花錢怕也是筆大錢。”
“你放心,我會辦好的。”楊天石安慰道。
“你找的人,一定對你的舉動十分不解。”
楊天石想到錢寧:“他說,搶了別人的女人,還要救別人的男人,這是虛僞。”
“他說得不對。你是爲了我,不是爲你自己。”
楊天石無語。
客印月沉吟着:“……愛就要乾乾淨淨……”
“乾淨?”
“一個女人愛上了一個男人,還對另一個男人牽腸掛肚,那愛便不乾淨。”客印月像是說自己,又像是說給楊天石。
“你還在牽掛他?”楊天石有些困擾。
客印月點點頭:“他畢竟是孩子的爹,也是爲了救我才殺了人。若是他死了,我一生都會覺得對他不起。男人女人在一起,結局不一定完美,但‘對不起’卻是一生的包袱。”
楊天石默默地點了點頭。
“我要你去救他,是情知犯法。”
“這我倒不怕。”
客印月有些驚訝:“那你怕什麼?”
“……怕犯錯。”
客印月更加驚訝。
“對錦衣衛而言……”楊天石解釋道,“若是陛下說你犯了錯,那就比你犯的任何罪過都要嚴重。”
二人一時無語,似在掂量這話的分量。
黑鴿子繼續在飛,遠遠望去,即將飛臨天石草廬上空。
錢寧一揮手,錦衣衛們停住了馬步,黑鴿子開始盤旋。
錢寧的目光從盤旋的鴿子朝下看,遠遠的,草廬已經在望。
錢寧笑了。
沒察覺追尋他們的人已迫在眼近,楊天石與客印月仍聊着體己話。
“天石,知道我最愛你什麼嗎?男人花花草草,女人動輒得咎。連我爹,也寧可不要女兒,怕外人戳他脊樑骨,說女兒是個婊子。”
“你爹老糊塗了。”
“就是進忠,一旦喝醉了酒,也罵我是婊子!”
“昨個我也醉了……”楊天石緊張起來。
“你沒有。”
“我定然也胡說八道來着。”
“你是在胡說……”客印月嬌笑着瞥了他一眼。
楊天石忽地站了起來,他看到了草廬上空盤旋的黑鴿子。
客印月仰頭望去:“你在等它?”
楊天石口中發出一聲呼哨,黑鴿子盤旋而下。
不遠處,錢寧不眨眼地望着黑鴿子盤旋而下的地方,舒了口氣,翻身下馬。
身邊的錦衣衛詢問:“錢大人……”
“下馬!全都下馬!歇着!”錢寧邊命令邊將自己的馬拴在樹上。
楊天石讀着黑鴿子帶回的紙條,客印月也看到了紙上內容,她感激地親吻了一下黑鴿子的嘴:“我就知道……”
楊天石將紙條撕碎,隨手一揚:“我去與線人接洽,你等我。”
客印月有些擔心:“進忠定是關在獄中。”
“縣衙裡的監牢,地方錦衣衛大牢,究竟是哪一個,總要弄清楚,或者竟已押赴京師。”楊天石邊說邊在腦子裡快速判斷着。
“我不要你去劫獄!”
“也只有這個辦法了。”
“劫獄是大罪,就是能逃脫,錦衣衛也幹不成了!”客印月真的擔心起來。
楊天石環視着草廬,又望了望天空:“這地方很隱秘,沒人找得到。這個地方也不錯,像金兄金嫂一般,開塊山地,我種田,你織布,晚上一起看星星……”
客印月放掉手中的鴿子,抱住了楊天石:“你過不得這種日子。”說着掉下淚來。
黑鴿子又在空中盤旋起來……
錢寧忽地站起,擡頭仰望空中盤旋的黑鴿子。
“錢大人,楊校尉怕是又給線人傳信吧?”身邊的錦衣衛猜測。
“狗日的,難道我猜錯了?”
錢寧不錯眼珠地盯着黑鴿子,看到它盤旋而下,又落到遠處的草廬前,舒了一口氣:“我說嘛,都在老子的掌握中。”
遠處,草廬方向,一匹馬飛馳而來。
錢寧喝道:“隱蔽!”
錦衣衛們全都蹲伏在林間的草叢中,壓下了馬頭。
錢寧在草叢中窺視,那匹馬越馳越近,馬上正是一身便裝的楊天石。
楊天石毫無察覺地從錦衣衛隱蔽的前方一掠而過。
錢寧長長地舒了口氣,站了起來。他朝錦衣衛隊伍中的一個人一指:“你!出來!”
錦衣衛中夾帶着一個地方監牢的獄卒,他手持一面銅鑼:“大人。”
“我跟你說的,沒忘吧?”
獄卒喊道:“山裡的百姓們聽着……”
“停停!你跟我喊什麼!”錢寧揮了揮手,“去,那邊山腰喊去!”然後衝着錦衣衛們,“你們,跟着他,不可暴露!那女的出來後,接着給我跟蹤,只要她跟着鑼走,就不要動她,她若是傷了一根毫毛,老子宰了你們!”
“是!”
身邊的錦衣衛不解地問:“大人,這麼點事兒,窩裡頭掏出來不就得了,還費那麼大勁兒?”
“笨蛋!老子自有區處,用得着你指教!”
獄卒已經走出一段距離,錦衣衛們隱蔽着跟上。
錢寧衝着身邊的錦衣衛:“你,跟我留在這兒!”
接近山腳時,獄卒敲起鑼來,大聲喊道:“山裡頭的百姓們聽着,蟠龍鎮草民李進忠,素爲不法之徒,竟然草菅人命,觸犯刑律,罪犯供認不諱,甘心斧鉞……啊,就是甘心被砍頭!今日午時三刻,鼎鑊刀鋸,殺一儆百!百姓們快去觀瞧喲!”
獄卒喊一句,敲一下鑼,在半山腰走走停停,直到把客印月喊了出來,卻假裝沒看見,還是自顧自地往前敲去……
客印月怔怔地隨着鑼聲而去……
金充及夫婦從山坡上露出頭,金妻和客印月打着招呼:“弟妹,你這是去哪兒啊?”
客印月邊走邊答:“告訴天石,晚了……晚了……”
金充及喊道:“弟妹!不可遠離,無論何事,待天石回來!”
客印月隨着鑼聲越走越遠,嘴裡唸叨着:“晚啦……晚啦……”
錢寧很納悶:“客印月在此怎會有熟人呢?”
身邊的錦衣衛自作聰明道:“怕是楊校尉的親戚。”
“胡說八道!天石哪有這等親戚!”
眼見獄卒篩着鑼走過來了,錢寧他們趕快藏了起來。
待獄卒和客印月走過,錢寧擡起頭再望時,金充及夫婦已經不見了。
楊天石在寺廟碑林間警覺地穿行着,心中的焦急之情全寫在臉上,太陽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長。
似乎有聲響。
他假裝瞅着一塊碑上的文字,側耳傾聽,聲響似乎又沒了。
萬籟俱寂,隱約傳來和尚們的唸經聲。
忽然,楊天石伸手一抓,碑石後的線人被他揪了出來。
“既是來了,爲何不趕緊見我?”他鬆開了手。
線人“撲通”一聲跪下了:“大人,大人,不是小的要來,是有人要小的來!”
楊天石一怔,一把揪起線人:“是誰?”
線人驚恐萬狀:“小的怕殺頭!小的怕掉腦袋!小的……”
楊天石吼道:“說!”
“是……是錢大人。”
楊天石一搡,線人摔出了老遠,待爬起來,楊天石已不見了蹤影。
客印月跟着鑼聲一路走來,忽然,鑼聲和獄卒聲都沒了,她猛然回過神來,發現已然來到縣衙大門外。
兩個石獅子虎視眈眈望着她。
客印月有些驚慌,左右旁顧,身後竟沒有一人。
她猛然轉身,正要離去。
忽然,從隱蔽處,錦衣衛們漸漸圍了過來。
客印月驚恐地後退着,上了臺階,一直退到大門前。
錦衣衛們放肆地哈哈大笑起來,繼續朝前逼迫着。
客印月驚恐地看看身後的大門,又看看身前的錦衣衛,猛然操起身邊的鼓槌,拼命敲了起來。
大門開了。
錦衣衛們不再笑,迅速分列兩旁階下。
客印月一閃身進了大門,門在她背後“咣噹”一聲關上了。
飛馳的奔馬突然停住,馬上的楊天石目光四射,眼前是山坡,身後是縣城,他略一沉吟,策馬朝草廬方向馳去……這次他判斷失誤了。
縣衙偌大院落中,客印月獨自走着,四周寂靜無聲,大堂就在前面。
她左張右望,小心翼翼呼喚着:“進忠,進忠,你在這裡嗎?”
一身內廷總管盛裝的魏公公端坐在衙堂門外,瞅着正朝他走來的客印月,魏公公產生了幻覺,彷彿看到了扮做鄉姑的鄭貴妃:“像!真是太像了,比錢寧那小子在畫上畫的還像!”魏公公暗自思忖着,臉上有了笑容。
他頷首恭敬地招呼道:“客夫人。”
客印月一怔,她並不認識眼前這位服飾華麗的老頭,但看上去,老人慈眉善目,很有禮貌,便回禮道:“老人家萬福。”
“客夫人,請!”
客印月沒動:“這位老人家既是認得我,定然也認得進忠。他,他是關押在這裡吧?”
魏公公搖頭:“公公我乃大內總管,專程前來迎接客夫人進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