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堂上,錦衣衛將李進忠按倒在長凳上,劊子手操斧而立,一副馬上就要行刑的樣子。
李進忠拼命擡起腦袋,聲嘶力竭地喊着:“印月,救我!救我啊!”
隔着攔阻在身前的一隊錦衣衛,魏公公搖着腦袋,遺憾地對客印月說道:“公公我主管內廷,這宮外緝捕殺人之事,錦衣衛可先斬後奏,公公我也實在是沒有辦法。”
淚水再次充滿了客印月的眼眶:“公公,您剛纔不是說……”
“是啊是啊。”魏公公一臉設身處地的樣子,“話說回來,這辦事嘛,辦得成辦不成,就看怎麼辦。有時候啊,那事比天還大,捉摸着無論如何辦不成,可究其實呢,也就一句話的事。”說着,他對身邊的太監使了個眼色。
太監心領神會朝李進忠那兒走去。
這時,縣衙大門洞開,在縣令帶領下,數十名待選奶孃一擁而入。
縣令大步上前稟告:“魏公公,除上次已然遴選之人,名單上的待選奶孃都在這兒了,請公公審覈定奪。”接着對奶孃們喝道:“都站好了!”
奶孃們在魏公公不遠處停住腳步,有的試圖擠到前頭,又被前面的人擋了回去。
魏公公點點頭,衝着客印月:“客夫人請看,能夠進宮侍奉小皇子,實乃千載一遇的恩寵,這些個奶孃,個個趨之若鶩,深恐失去機會,難享其福喲。”
魏公公說話時,太監附在李進忠耳邊說着什麼。
魏公公的坐椅被擡到奶孃們面前,魏公公假裝認真地審覈着,再也不瞅客印月。
李進忠在那邊喊着:“印月,答應他們,進宮做奶孃!不過兩三年的光景,救我一命!印月,求求你,我求求你啦……”說到後來竟聲淚俱下。
魏公公沒有轉身,他在等待着。
一滴眼淚從客印月眼中滾落下來,這滴淚她是爲自己流的。她哆嗦着嘴脣,說不出話。
魏公公嘆了一口氣,又“巡視”起來,他指着一個奶孃:“就是你吧。”說着,手朝上一舉。
那奶孃先是一愣,轉而大喜,邊施禮邊語無倫次地說:“多謝公公大人,多謝大人公公!”
守在李進忠身邊的錦衣衛此刻也喊道:“時辰已到,開刀問斬!”
劊子手手中的利斧已經高高舉起。
“我答應!”
客印月脫口而出。
“慢!”魏公公的手再次舉了起來。
劊子手的利斧停在半空中。剎那間,一片寂靜。
“啊啊啊啊啊……”李進忠號啕大哭起來。
魏公公被擡到了客印月面前,他不動聲色地瞅着客印月。
客印月面色木然。
魏公公讚道:“恩乃陛下之恩,義乃夫人之義,夫人重恩取義,公公我感佩之餘,敢不竭誠效力?”說着,一揮手,大聲道,“刑者暫且收監,以待陛下厚恩。”
劊子手們退下。錦衣衛們一聲“遵命”,從凳子上架起了李進忠。
剛剛被選定的奶孃急聲問道:“大人公公,那我呢,我呢……”
魏公公理也不理,傾身恭敬地面向客印月,“客夫人,請!”
客印月沒有轉身。
縣令命令身邊衙役:“都給我趕出去,趕出去!”
衙役們轟着奶孃們朝外走去:“走!走!都出去,出去!”
隨魏公公走到門口的客印月忽然停住腳步回頭望去,爐火熊熊處,李進忠已經不見了。
月光照耀着嶙峋的山石。三雙腳踏在嶙峋的山石上。楊天石走在最前面,隔了一段距離,跟着錢寧,那名錦衣衛閃在好遠的一側,持刀隨行……
楊天石站住,眺望着遠處,金家草廬隱沒在月色中。
他一屁股坐在一塊石頭上:“就這兒。”
錢寧回首望了望:“是個好地方。”也坐下了。
隨行的錦衣衛在不遠處躊躇了一下,朝楊天石的身後慢慢移動,並朝錢寧遞了個眼色。
錢寧看到了,讚賞地點點頭。
楊天石毫無察覺,手中一柄匕首,刀柄朝着錢寧,擲了過去:“你沒帶弓箭,我不會佔你便宜,你先。”
錢寧接刀在手,把玩着,看也不看楊天石,“你一定要玩真的?”
“你怕死?”
“怕。很怕。”
“有時候,死是一種解脫。”楊天石的話聽上去心灰意冷。
“放屁!死就是死。死了就不會再活!知道我最討厭你什麼嗎?就是無論什麼狗屁事情,從你嘴裡說出來,都他媽義正辭嚴的。”
“任何事情都有理由。”楊天石仍很平靜。
“以前,我喜歡這個,我喜歡我做的事情,有個能對我說出理由的人,所以,我交你這個朋友。”
“可惜,錦衣衛乾的事情,常常毫無理由。”
“錦衣衛是他媽的狗,主子要你去咬人,你這當狗的還要問理由嗎?”
“理由可以不問,若是陛下旨意,更沒人敢問。可就是狗也有良心。”
錢寧嘲諷道:“這個我早就知道,你就是錦衣衛的良心,自從你進了錦衣衛,你就想充當錦衣衛的良心。可他媽的自從有錦衣衛那天起,錦衣衛便什麼都有,就是沒有良心!”
“千年暗室,一燈即明。”
錢寧嘲諷道:“你別跟我這臭轉,就你是那盞燈?可你照亮了什麼?這麼黑的天,這麼黑的路,一盞燈?哈!你他媽的還不如當太陽呢!”
“可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做。”
“老子也一樣!”說着,錢寧手中的匕首突然朝楊天石的方向擲來。
楊天石一驚:“你!”
只聽“噗”的一聲,他猛然回頭,身後的錦衣衛已中刀倒斃。
那錦衣衛臨死時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用手指着錢寧:“錢公子,你,你……”
“……有些事情,我也不得不做。”錢寧聽上去若無其事。
楊天石驚訝萬分:“爲什麼?”
錢寧一指那錦衣衛胸前的刀:“刀子我還給你啦。你再殺了我,皇后的事情便沒人知道了,你的忤逆之罪就像泡沫一樣……”他“噗”地吹了口氣,“消失了,沒有了。”
楊天石回身從死屍身上拔下匕首,隨手揪一把草,擦拭着刀上的血:“我還是要問,你到底爲什麼?”
錢寧終於喊道:“你他媽瞎了!老子在給你擦屁股!”
楊天石盯視着錢寧,持刀向前:“是擦你自己的屁股吧?還有你爹的屁股,魏公公的屁股,或許,屁股最不乾淨的,是大殿下……”
“你胡說!”
楊天石步步緊逼:“給這麼多金貴的屁股擦屎,你個狗日的好光彩!”
錢寧後退着:“天石,老子幫了你,你還要怎樣?”
楊天石再向前:“刺客入宮,原本乃大殿下一石二鳥之計。刺死小皇子,陷害皇后和二殿下,大殿下之奪嫡便大功告成。可宮裡宮外沒有內賊,此計如何能夠成功?想必這內賊一個是魏公公,一個就是你爹、咱們錦衣衛最高首領。可惜千算萬算,沒算出陛下竟忽發聖諭,命我楊天石入內宮侍衛。刺客雖然一時得手,卻只刺死鄭貴妃,功敗垂成。錢寧,要論聰明,你強我百倍。我看出來的事情,你不會看不出來吧?或者,你根本便是同謀?”
一塊巨石在身後,錢寧倚在巨石上,已退無可退。他惱怒地說:“天石,不要胡亂猜想……你,你沒證據。”
楊天石站立在錢寧面前:“刺死小皇子,陷害皇后和二殿下,得利的惟有大殿下。刺客出入宮禁的‘禁’字牌,出自皇后宮中,竟是魏公公在刺殺現場撿到,我追殺刺客,你竟擅改口令,讓錦衣衛亂箭齊發,欲置我於死地……”
錢寧脫口而出:“口令是我爹讓改的!”忽然明白此時此刻這話意味着什麼,不禁喃喃道:“我當時就告訴過你……”
楊天石點點頭:“當時,你並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可後來你知道了,至少,你什麼都明白了。”
錢寧恨恨地喊道:“那又怎樣?我能怎樣?你又能怎樣!”
楊天石怔住了,他猛然將匕首狠狠地插向錢寧身邊的巨石,匕首竟然插了進去,而他的手就握在匕首柄上:“我做我該做的!”
“那你去做呀!你去稟奏陛下,說大殿下要殺陛下最親愛的小皇子,卻失手殺了鄭貴妃!可你人證物證何在?毫無證據,你就是挑唆聖上,離間皇親,罪在不赦!你去稟奏陛下,說魏公公和我爹都不是爲陛下看家護院的好狗,反倒都是大殿下的同謀,可我爹卻主動請旨派出他的兒子,魏公公也拖着他的瘸腿,上天入地,就爲給陛下找到一個可心的奶孃。忠心耿耿,此心可昭天地日月。你呢?你爲陛下做了什麼?你爹和一幫子朝廷官員,整天嘮叨什麼國本,什麼‘有嫡立嫡,無嫡立長’,還不就是想抱牢皇嫡子的大腿以待將來。而你,你當然就是你爹的同黨。陛下要你鴆殺皇后,你竟抗旨不遵,將皇后隱藏深山,還認做孃親。哈!楊天石,你不愧是你爹的好兒子,這個冷竈你燒得好啊!我和魏公公千辛萬苦,找到了陛下可心的奶孃,不料你竟將其懷抱而去,奸宿數日,直到魏公公設計救出,猶自窮追不捨,必欲得之而後快。如此樁樁件件,楊天石,哪一樁哪一件不是個死罪!就是你爹,雖然已被罷官,聖上也必會追加後旨,誅滅你楊家九族!”
起初,楊天石吃驚地瞪大眼睛,但聽着聽着,他沉吟了。
“錢寧,你說的這些,恐怕你自己也不相信。”
“一派胡言!我當然不信。可你若是一意孤行,我爹和魏公公若是定要置你父子於死地,向陛下奏陳此事,你想他們會怎麼說?恐怕比我所言不止惡毒千萬倍。你說陛下信還是不信?”
“我和皇后、印月之事,你若是不說,何人由何而得知?”
錢寧一聲冷笑:“有些事情你若是做了,危及我爹的性命前程,那麼,有些事情我也不得不做。”
楊天石深深地瞅着錢寧,嘲諷道:“這我信。父子情深。”
“你也一樣。你也不會逞一己之能,不顧你爹的性命。”
“那兄弟情誼呢?你就這麼做兄弟?”
錢寧凜然而對:“所以我請你殺了我。”
二人冷冷地逼視着對方,情感與理智做心靈搏鬥。
終是楊天石先開口:“沒證據的事情,我以前沒說,日後也不會說。”
“皇后之事,我沒看到,聽都沒聽說過。”錢寧接口道。
“可一個錦衣衛死在這裡。”
“他追捕山賊而死,我爹自會請旨,追封其爲勳烈。”
“印月入宮爲奶孃,可能免李進忠死罪?”
“我爹主管錦衣衛詔獄,李進忠若是死了,你殺了我。”
楊天石低下了頭,有些難過:“一個男人,保不住自己心愛的女人……”
“不是保不住,是暫時等一等。入宮爲奶孃,兩三年內的事情。最多三年,她還是你的女人。”
“……我楊天石終究還是陛下的一條狗。”
“在陛下看來,你始終是條好狗,忠心不二。”
楊天石忽然仰首,吠叫一聲:“是這樣嗎?”
錢寧笑了:“不太像,你還要跟我多學學。”他仰起頭,也吠叫了一聲,果然像多了。
楊天石忽然“四腳”着地,吠叫了一聲:“這回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