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宮?爲何要進宮?”
魏公公再次示意:“請進。容我慢慢稟告。”
錢寧在楊天石的草廬中東瞅瞅,西看看,彷彿嗅到了一股彌散在空氣中溫潤清甜的氣息,那是楊天石與客印月留下的,懊惱中,他踢翻了腳邊一件傢什,快步走了出去。
院子裡,鴿子被他驚得四散,飛了起來……
錢寧帶着身邊的錦衣衛重上山頂,四下觀望,密林深處,微微有炊煙在飄蕩……
客印月怔怔地坐在大堂原縣令的位置上,魏公公的坐椅則擺放在堂下一側,他陳述極盡恭敬,顯然是在提前燒冷竈,但客印月不懂其意。
“客夫人容稟,此番陛下恩典,實爲百年不遇之沛雨甘霖。若非三殿下渴望奶孃,公公我鬼使神差尋到這裡,這番恩遇亦不可得,實乃陛下德厚流光,使客夫人一步登天,真是天意,天意啊!”
“我不要什麼一步登天。我只要能救我男人。”客印月怔怔地回道。
魏公公猶是感慨:“祿無常家,福無定門,客夫人進了宮,那就風舉雲搖,平地青雲嘍,還不是要什麼有什麼,所謂富貴逼人,唉,你就是想攔都攔不住喲。”
“請公公告訴我,進忠一定要被殺頭嗎?可有什麼法子救他一命?”客印月不明白,這個素昧平生的長者說了這麼一大堆,爲什麼偏偏不提李進忠。
魏公公搖着頭:“請客夫人容公公我勸說一句,別的什麼男人,請客夫人一併忘了吧,日後專心伺候陛下和三殿下,夫人便百福俱臻,否極泰來嘍。”
客印月總算明白了。
她盈盈站了起來:“請公公施恩,容我見見我男人。”而後深深施了一禮。
魏公公一怔,雖是恭敬如常,言辭已變:“客夫人,公公我說了這麼大半天,請夫人記住一句話,福不重至,禍必重來。三思,三思啊。”
客印月斷然道:“我要見我男人!”
兩棵樹間,小牀一般的搖籃慢慢悠盪着,搖籃裡,三個嬰兒並排躺着,咿咿呀呀,手舞足蹈……
金充及夫婦各在搖籃一側,你推我悠,擺動着搖籃。
金充及不解地問:“弟妹不知何故,匆匆跟那衙役離去?”
金妻埋怨道,“你該跟着她去纔好。”
“嗨,我不是不願意出去嘛,萬一……”
“這不是有事了嗎?”
“好不容易躲過來了,出去萬一碰上你爹的人……”
金妻臉上忽然現出驚恐的神色:“相公,你,你後面……”
金充及笑道:“何必驚慌,這麼多年,你爹不會……”說笑間一回頭,立刻僵在了那裡。
只見錢寧在錦衣衛的簇擁下,已經快步來到了眼前。
金充及夫婦四隻手扶着搖籃,好像怕自己跌倒。
錢寧走到了搖籃邊,瞅瞅這個瞅瞅那個,問:“哪一個不是你們的?”
金充及夢醒一般,撲通跪下:“大、大人……”
錢寧看也不看金充及,端詳着搖籃裡的三個孩子:“怕是這個大點的……”
金充及朝妻子使個眼色,讓她也跪,金妻定了定神,沒跪:“大人好眼力。”
錢寧瞅了瞅金妻:“……你不怕我?”
“小民沒犯法,怕不着。”
錢寧再次瞅向孩子們:“那女人是錦衣衛追捕的逃犯,你等收留她,這不是犯法嗎?”
金充及夫婦都怔住了。
金妻慢慢跪了下來,但不卑不亢:“小民不知。小民看她帶着孩子,是個好人。”
“好人壞人,我說了算。都起來吧。”說着,錢寧給身邊的錦衣衛使了個眼色。
那錦衣衛向金氏夫婦的屋裡走去。
金充及起身道:“大人!陋室之內,惟有病中老母,還請莫要驚擾。”
錢寧擺擺手:“看看怕什麼。”
正說着,剛剛進去的錦衣衛已經破門而出,如見鬼魅,“大……大人!”
錢寧“刷”地拔出刀,那錦衣衛指着草廬,“大……大人!鬼!鬼!”原來這個錦衣衛是曾跟着楊天石和錢寧去鴆殺皇后的人,他認得皇后。
錢寧一把搡開那錦衣衛,大步上前,金充及夫婦急急跟了進去。
草廬內,錢寧橫刀在手,驚得張大了嘴巴,且腿有點發軟,雖然他沒親眼看到鴆殺皇后的一幕,但還是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
身穿布衣的皇后坐在牀邊,雖仍憔悴,卻顯然好了很多。金妻高興地上前攙扶着皇后:“相公你看,伯母醒了,伯母醒了……”
金充及也很高興:“伯母大人總算醒了,吃了晚輩所配藥劑,不料如此嗜睡。”
金妻忙着報告:“伯母,您老人家這一睡呀,多少事都不知道。這真是,一覺醒來,您老人家有了三個孫兒孫女。”
這番話讓錢寧明白,金家夫婦不知道皇后身份。
嚇得魂不附體的錦衣衛戰戰兢兢地說:“大、大人,皇、皇……”
錢寧一個反手掐住那錦衣衛的脖子,沉聲道:“找死啊!”
那錦衣衛被掐着,驚恐地點頭又搖頭。
錢寧一把將他搡了出去。
金家夫婦攙扶着皇后朝門口走來。
金妻道:“日頭還沒下山,伯母,咱們出去曬曬太陽。”
錢寧攔住他們問:“這老太太,究竟是你們的老母,還是伯母?”
金充及反問:“老母即伯母,伯母即老母,有何區別?”
“她究竟是何人老母?”
“一個朋友。”
“可是山腰草廬中的朋友?”
金充及笑道:“原來大人認得小的兄弟。小的兄弟難不成也是貴人?”
錢寧驚訝:“他是什麼人,他沒告訴你們?”
金充及又笑了:“雖在山中,卻非隱士,忽去忽來,恐怕與大人一路。”
錢寧不答。
金充及又道:“然吾這位兄弟卻是好人……”他瞅着錢寧手中的刀,語意雙關。
錢寧一怔,刀入鞘,且讓開了出門的路。
金充及點點頭:“好兄弟的朋友也是好人。”說着與妻子攙扶着皇后走了出去。
錢寧閉上了眼睛,他是如此震驚,他要好好想想。
門外,剛剛被錢寧搡出來的那個錦衣衛,正被一把短刀抵住脖頸推了回來。
持短刀者正是楊天石。此時他已是白靴錦衣裝束。
金家夫婦雖說頭一遭見他這般裝束,倒也並不意外,金充及喊道:“天石,你娘醒了。”
聽到聲音,錢寧躥出了房門,目光閃閃,盯視着楊天石。
搖籃裡一個孩子哭起來,另兩個孩子也都跟着哭起來……
楊天石一把將那錦衣衛搡到錢寧面前,自己卻到了皇后面前,從金妻手中接過皇后攙扶着問:“娘,您醒了?”
金妻快步奔至搖籃前,推搖起來,嘴裡“哦哦哦”地哄着唱着,眼睛卻緊張地朝這邊瞅。
看到皇后,那錦衣衛仍驚恐地不敢上前,嘴裡“她她”地,卻沒再敢喊出“皇后”二字。
錢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皇后對楊天石笑道:“兒啊,本宮有了三個孫兒孫女,你也來看看。”
搖籃前,皇后欲抱孩子,金充及知道她虛弱,幫她抱起了一個。皇后把孩子抱在懷中,喜笑顏開:“哎,好好好,奶奶抱,奶奶抱,瞧這孩子,多俊哪。”
楊天石卻瞅着金充及夫婦,輕聲道:“請金兄金嫂帶我娘屋裡去,不要出來。”
金充及和妻子各抱起一個孩子,攙扶着皇后進屋去了。
太陽枕在山脊上,快要落下去了。
院中,楊天石和錢寧擺開了架勢,兜着圈子,彼此緊緊盯住對方。
只一會兒工夫,太陽“咣噹”一下,掉落到山脊的另一側去了。
昏暗中,楊天石和錢寧幾乎同時“刷”的一聲,抽出了佩刀。
遍體鱗傷的李進忠被捆綁在爐火後的柱子上,他的左右,各有一個錦衣衛劊子手,持虎頭刀而立。
縣衙大堂的大門處,太監擡着椅子上的魏公公在前面引路,客印月跟在後面。
李進忠滿臉血污,已看不出真實的模樣,他梗着脖子喊:“印月!印月……”
客印月趨步向前:“進忠!進忠……”
魏公公無奈地搖着頭。
兩隊錦衣衛忽然形成一列,擋住了前行的客印月。
李進忠叫道:“印月,救我!救我啊!”
客印月只顧喊:“進忠!進忠!”卻不知如何是好。
椅子上的魏公公被擡到客印月身後一側,他似乎很同情地嘆了一口氣,“唉,這些個錦衣衛,一天不試手,心裡就癢癢”
客印月這時一轉身,給魏公公跪下了:“公公,請救救我男人。”
魏公公似乎一怔,伸出一隻手要攙扶的樣子:“哎,別、別,客夫人請起,他,唉,他真是你男人?”
“是。他真是。請公公高擡貴手。”
“唉,這就不好辦了,他殺了錦衣衛,該當處死。我也是有心無力啊。”
“他,他是爲救我,失手殺人,公公……”客印月絕望地哭起來。
魏公公趕緊勸道:“別哭別哭呀,這個,唉!公公我跟你實說了吧,他雖是個草民,生殺予奪之權,卻操於陛下之手,或許夫人進宮親自懇請陛下,公公我從中也幫着說合說合,陛下或可網開一面……”說着,用眼神察看着客印月。
李進忠喊道:“答應他們!答應他們!只要能救我,印月,什麼都答應他們!”
金充及院中,天色更加昏暗,楊天石與錢寧仍僵持不下。
“調虎離山,你也太狠毒了!”楊天石恨恨地。
“是魏公公的手段,你應該清楚。”
“我辜負了她。”楊天石有些難過。
“你辜負的是自己!漂亮的婊子多的是!”錢寧故意激他。
弧光一閃,楊天石手中的刀已經飛了出去,錢寧早有防備,出手和他一樣快,只聽“噹啷”一聲,兩刀相撞,雙雙落地。
楊天石縱身衝了過去。這時,門呼地開了,金充及提着馬燈踉踉蹌蹌地衝了過來喊:“毋要動手!毋要動手!看嚇着孩子們!”
已衝到錢寧近前的楊天石,硬生生地停住了腳步。
金充及舉着馬燈奔到楊天石面前:“還、還有你娘……有個閃失,她,她老人家可經受不住了。”
“我們兄弟鬧着玩呢……”楊天石瞅着錢寧遮掩道。
金充及看看錢寧,錢寧點了點頭。
“動刀動槍可不是好玩的,兩個大男人玩……”他想說“玩什麼不好”,話沒出口,楊天石忽然抽出短刀遞給錢寧,“錦衣衛都這麼玩,是不是?”
錢寧接刀在手,點了點頭。
沒等金充及反應過來,楊天石已衝着錢寧喊道:“錢寧,刺我!”
錢寧一刀捅向楊天石的胸膛。
金充及嚇得張開大嘴,還沒喊出聲來,楊天石雙手已將錢寧伸出的手死死鉗住,順勢一別,刀子到了自己手中。他回頭笑道:“金兄,你看,就是這麼玩嘛。”
錢寧不服:“這次你刺我。”
楊天石照樣一刀捅向錢寧胸膛。
錢寧雖說已有準備,楊天石的刀尖仍是抵住了他。
金充及眼睛瞪得像車輪。
楊天石故作輕鬆地說:“沒事,沒事,我們就是比比誰的手快。金兄,你還是回屋裡去吧,告訴我娘和金嫂,無須擔心。”
“你嫂子備好飯了,對,還有酒……”
楊天石一手輕輕推着金充及:“金兄,我跟這位兄弟有要事商量,你先進屋吧。”
金充及無奈地把馬燈放到地上,邊回屋邊囑咐:“哎,你們可快來呀。”
楊天石敷衍地答應着,直到金充及進了草廬。
暗處觀戰的錦衣衛一直持刀在手,警惕地盯着他們的頭兒。
“我還是沒你手快。”錢寧有些懊喪。
“不是手快。”
“是你的刀快。”
“也不是。”
錢寧疑惑問:“那是什麼?”
“是眼快。眼比刀快刀才能快。”
錢寧點點頭:“多謝指教。”
“你我今日要有個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