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書耕讀,這日子不錯。”錢仕達夾着菜。
“恐怕就快沒了……”他瞅着錢仕達。
“你可以拒絕。”錢仕達將菜吞在嘴裡。
蕭雲天不相信地瞅他一眼:“真的?”說完又加上一句,“其實,在這山裡,我也呆煩了。”
“其實我這次來,並非要你出山。”
“那大人何勞親自進來”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錢仕達站了起來,“你跟我來。”
三輛馬車停在密林中,三個車伕站在蒙着苫布的車廂前。
錢仕達向車伕示意:“打開。”
車伕們一起撩開苫布,車廂上露出箱子,他們打開其中的一隻,裡面滿是黃金。
蕭雲天點點頭:“怪不得大人親自押送。”
“這箱是你的。”
“錢大人,讓貴公子處理此事,似乎更合適。”
“有些事情,我也是從來不讓家人知道。”
“這東西要人命,比刀子還快。”蕭雲天看向車伕們。
錢仕達點點頭:“是啊,有些事情,還是知道的人太多。”
話音剛落,箭聲呼嘯,蕭雲天下意識一閃,箭已射中其中一個車伕的喉嚨。
蕭雲天“刷”地拔出短刀。
第二支箭即刻奪去了第二個車伕的性命,第三個車伕見勢不好,剛要跑,索命利箭比他的腿還快,沒來得及出聲,他已一命嗚呼。
蕭雲天是個見慣生死的人,但這三箭之神速,仍是令他一怔。
只見錢寧大搖大擺從密林間走出。
錢仕達哈哈大笑:“知道的人少了三個。”
蕭雲天深深地瞅着錢寧:“還有三個……”
楊府的僕人在臨河的河堤上瞭望着。
遠處的蘆葦邊緣,露出了船帆的一角,僕人仔細辨認着,隨後龍旗招展,船身清晰可見。
“天哪!”僕人扭頭朝楊府大門跑去。
楊府內,僕人們慌亂地奔跑起來,報信僕人氣喘吁吁站立在楊漣面前,顯然已彙報完畢。
楊漣喊道:“先把廳堂收拾出來。”接着,請身邊的官員士子們“先到廳堂歇息,待我請旨之後,再做定奪”。
衆人拱手,朝廳堂而去。
前庭後院連接處,布衣、金榜、金枝冒出頭來。
楊漣看到吩咐:“布衣、金榜,跟我去接駕。”
“啊?”金榜嚇了一跳。
“陛下來了!那他一準也來了。”金枝樂了。
“快來!”楊漣催促着布衣和金榜,說着已大步跨向門口。
龍船靠上河灘,兩艘護衛船的錦衣衛拼命划槳,圍攏住河灘。
老皇帝朱常洛走到船邊,楊天石隔船喊道:“陛下等等……”
話音未落,朱由校攙扶未及,朱常洛已跳下龍船,兩腳陷入淤泥中。
龍船上,客印月見狀大笑起來,笑聲中透着幾分醉意。
朱常洛先是繃着臉,忽然自己也大笑起來。
所有人這才鬆了口氣,跟着笑起來。
錦衣衛們抱着踏板奔過來,將路鋪好。
已是兩腳泥的朱常洛哈哈大笑着,在淤泥中深一腳淺一腳地朝石堰上走,不許太監們攙扶。
楊府大門臺階下,楊漣帶領布衣、金榜跪着恭迎。
“臣接駕來遲,望陛下恕罪。”
朱常洛朝前走着:“起來起來!朕盪舟內河,臨時起意,到你家看看。”說着已經到了楊漣近前。幾個太監、宮女陪侍着朱由校和客印月走過來。
客印月直直地瞅着楊漣身邊的布衣,竟然站住了。
布衣感覺到客印月的目光。
金枝看到了錦衣繡袍的朱由校,朱由校朝她擠了擠眼,金枝笑了。
朱常洛笑着衝楊漣指點着自己的腳:“你看。”
楊漣惶恐地叫道:“哎呀陛下……”
“朕得換雙鞋。”朱常洛朝臺階走去,一屁股坐在臺階上。
楊漣忙道:“哎,陛下,這怎麼可以!”竟是手足無措。
朱常洛開始脫鞋,可鞋上淤泥滑手,竟是脫不下來。
布衣立刻上前,跪在朱常洛腳前:“請允許草民伺候陛下。”說着,開始給朱常洛脫鞋。
朱常洛欣喜地瞅着這個“懂事”的青年:“呵呵,呵呵,楊漣啊,你看這孩子……”
“是微臣孫兒楊布衣。”
“怪不得怪不得,有其父必有其子,不不不,得說有其祖父必有其孫子。哈哈哈哈……”他今日竟是十分高興。
“覲見陛下,他還不夠資格……”
“這下就夠了。”
一旁怔怔瞅着布衣的客印月,不知是喜是悲,手中的酒盞慢慢傾斜,盞中酒滴滴滴答答灑到地面上。
身邊的宮女輕聲提醒:“夫人……”
客印月一驚。
不遠處,楊天石已率幾個錦衣衛前來,多年來,他還是如此近地見到客印月,有些魂不守舍。
朱常洛的鞋已經脫下,坐在臺階上揚着雙腳:“好啦好啦,哎,楊漣啊,可有合適的鞋讓朕換換?”
“這……嗨!”他問身邊的安伯,“家裡可有新鞋?”
“老爺,咱們纔回來,哪裡置備新鞋嘛……”楊漣急出一身細汗。
布衣見狀,將朱常洛的鞋與自己腳上的鞋比了比,竟大小合適。他徵詢道:“陛下金足玉履,草民青鞋布襪。陛下若是可以將就,能否暫且……”
楊天石聞聽奔了過來:“布衣,不可放肆!”站立一旁的客印月,聽到楊天石的話,渾身一震。
朱常洛從未見過身邊侍從如布衣這般坦誠率真,笑呵呵道:“好,朕就將就將就,將就將就……”
楊天石還要阻攔,被朱常洛用眼色止住:“天石啊,莫非你不讓朕穿鞋啦?”
“不是,陛下,這這……”
朱常洛一繃臉,“怎麼,你兒子的鞋,朕穿不得?布衣,脫鞋!你的鞋,朕今日穿定了。”
楊天石滿臉窘態,布衣脫鞋。
朱常洛又哈哈大笑起來:“天石啊,你楊家三代今日團聚,朕放你的假。”
“謝陛下。”
布衣已開始給朱常洛穿鞋,朱由校也蹲下來,幫着穿另一隻。
望着給朱常洛穿鞋的布衣,一滴眼淚溢出了客印月的眼眶,她趕緊悄悄拭去。
楊天石朝客印月看去,客印月也正深深地瞅着他,又瞅瞅自己的兒子。
這一切被朱由校看在眼裡。
朱常洛穿好了鞋,站起來跺跺腳,滿意地說:“嗯,很好,比朕先前那雙鞋還要舒適。”
布衣、朱由校相視一笑。
楊漣在前面引導着:“陛下,請!”
朱常洛卻沒動,面向布衣:“朕穿了你的鞋,你要什麼,說吧。”
“草民不要什麼。”
朱由校從旁幫腔:“布衣,父皇今日高興,恩遇難得,你可莫失良機。”
布衣略事沉吟,整衣而跪:“請陛下恩賜草民爲錦衣衛,終生侍衛陛下。”
金榜聞聽擠上前來:“還有我!”話一出口,知“我”字不妥,跪在布衣身邊,喃喃道:“草……草民也要當錦衣衛。”
楊天石喝道:“布衣、金榜,不可造次!”
朱常洛用手勢制止住楊天石,俯身親切地看着布衣和金榜:“嗯,對朕說說,錦衣衛的事情,你們知道多少?”
布衣跪得筆直:“啓稟陛下,《太祖大誥》之‘錦衣衛詔諭’,草民全都會背。”
金榜一旁附和着:“我……草民也是。”
朱常洛大感興趣:“哦?那,背背,背背,給朕背背。”
布衣瞅向朱由校,朱由校衝他點點頭。
布衣言出,卻似朱常洛的聲音:“‘朕有雄兵百萬,然朕對錦衣衛情有獨鍾,何也?錦衣衛乃朕之皇家軍。朕起身布衣,討過飯,被大戶人家之家奴暴打,然朕並不怨恨。守家護院是家奴職責,他們驅趕暴打討飯的朕,是不得不然,是對主人忠心。故朕取得天下後,頭一件事,就是建立錦衣衛。’”
所有人都驚訝地瞪大眼睛。
布衣儼然是將朱常洛比作太祖朱元璋。朱常洛不僅不怪布衣模仿自己的聲音,反而呵呵地笑着:“這孩子,呵呵,這孩子……”
布衣口中朱常洛的聲音繼續着:“錦衣衛詔諭頭一則:既爲錦衣衛,就要每日每時把自己當做死人看待,因爲你們是爲朕守家護院、偵伺不法家奴,故時時刻刻都要抱定爲朕盡忠之心。天下乃朕之天下,爲朕盡忠便是爲國盡忠……”
客印月暈倒了。楊天石上前不是,不上前也不是,手足無措,已近失態。
宮女抱着客印月:“夫人!夫人!”
朱常洛見此埋怨着:“朕不要她來,她偏要來。”
朱由校忽然喊道:“楊將軍。”
楊天石一機靈:“卑職在。”
“請楊將軍將奉聖夫人送到船上歇息,船上有御醫。”
“是!殿下。”
宮女攙扶着客印月朝龍船停泊處走去,楊天石緊隨其後。
布衣和金榜仍跪在朱常洛面前。
“陛下,還要背嗎?”
“不必了。你們要當錦衣衛,朕準了。”
布衣、金榜高興地跳起來,立刻意識到這是“放肆”,重又撲通跪下:“謝陛下!”
朱常洛嘿嘿笑着,在人們的簇擁下進了楊府。
金枝在後面拾起客印月遺下的酒盞。
船艙內,客印月雙目緊閉,御醫爲她把着脈搏。
楊天石在艙門口外不安地踱着步。
御醫對宮女言道:“是酒喝多了,氣血攻心。這不是頭一回了。”說着打開藥箱,拿出一粒丸藥,遞給宮女,“醒醒酒就好了。”
楊府前庭,君臣二人正悠閒地散着步。
“你離開京師,這宅子沒人佔用吧?”朱常洛問。
“陛下給楊家的恩寵,超過楊家三代所能承受。”
“是處好宅子。”望見身邊的丁香花叢,朱常洛停下來摘了一枝,“小兒的奶孃奉聖夫人也喜歡這個,朕在宮裡種了一片。”
楊漣聽着。
“朕的三皇兒,你見到了?”
“見到了。美貌如玉,儀表堂堂,真乃……”
“朕沒問他的相貌。”
“雖僅匆匆見過兩次,看得出,三殿下砥礪刻苦,才德兼備。”
朱常洛猛然站住,轉身看着楊漣:“十六年了,有些事情,你也該想明白了。”
楊漣明瞭朱常洛的暗示,仍是不卑不亢:“臣終日三省吾身,可此事牽繫大明鐵律,臣只求秉公持正,不可爲一時私念動搖國本。”
朱常洛又溜達起來:“就是說,你還是不贊成朕?”
“有些事情,臣是否贊成,原是不重要的。”
“可朕覺得很重要。”
“臣受寵若驚。”
“朕立儲之事,你屢次違拗朕意,你那些東林黨人,也是言之洶洶,以護持國本爲由,與朕作對。朕真是頭疼啊。可朕始終容忍你們,你可知爲何?”
“請陛下明言。”
朱常洛深深地瞅着楊漣:“因爲你忠。”
“在朝在野,舉國舉民,無不忠於陛下。”
“這騙不了朕。”朱常洛搖着頭,“百姓對朕表忠心,因爲朕是他們的衣食父母;官吏對朕三呼萬歲,因爲他們怕朕摘了他們的烏紗帽;宮裡頭的太監聽朕的話,因爲他們是朕之走狗。還有錦衣衛,他們對朕言聽計從,因爲他們是朕看家護院的家奴。所以,這件事情,他們是否贊成,朕不稀罕。朕要無私無畏、真正忠誠的臣子贊成朕。”
“臣想象不出,臣的贊成與否,究竟有多重要。”
朱常洛忽然暴怒,聲音提高了許多,“朕說重要就重要!”
楊漣恭謹地說:“請陛下息怒。”
身邊有石凳,朱常洛指指石凳,示意楊漣:“坐!”
“臣不敢。”
朱常洛又吼起來:“朕要你坐你就坐!”
“謝陛下。”楊漣坐下了。
朱常洛卻仍然站着,在楊漣面前來回走着。
“臣想象不出,臣的愚耿讓陛下有多麼生氣。”說時,楊漣心中有些難過。
朱常洛忽然站住,手指楊漣,竟是說不出話來:“你你你……咳!好啦!說點別的,啊,說點別的……”
“請陛下開個頭。”
朱常洛忽然又吼道:“朕要你說!”
“遵旨。”
皇帝的吼聲顯然傳到了後園,四個年輕人蔫頭耷腦地坐在亭子裡,金枝把玩着手中的酒盞,在石桌上磕着,噹噹地響,彷彿在試驗這酒盞是何種質地。
金榜一把奪過酒盞:“我說你消停點好不好!”
金枝又一把奪回:“做什麼?當上錦衣衛了,了不起啦?”
朱由校笑了:“前院龍吼,後院獅子吼。”
金枝瞪眼:“你說什麼!”起身走向一邊。
布衣看着朱由校:“三殿下……”
朱由校繃臉道:“這沒別人,你再這麼叫我,我跟你絕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