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儲大事,父皇自有決斷。”朱由檢一板一眼地。
“卻是決斷給你了!洋夷大炮,二哥,果然厲害。不光轟死了後金逆虜,還轟出個難產的太子。”
“父皇並未宣諭立儲。”朱由檢迴應道。
“就快了。代父出征,得勝回朝,太子之位,非你莫屬。”朱由校環顧衆人,“可我今日要說的不是這個。當務之急,是要楊指揮使脫罪。”
朱由榿連忙接口:“既然有罪,那就脫不得。”
朱由校雙手一攤:“可我沒死啊。”
“行刺皇子,死不死都是死罪!”
朱由校深深地瞅着朱由榿:“大哥真的這麼心疼小弟?”
朱由榿一怔:“你,你終歸是我兄弟。”
“多謝大哥!可若是我請他行刺呢?”
衆人一怔,楊天石也怔住了。
“這不可能!”
朱由校面對兩位皇兄:“父皇宣諭,觀虜典兵,此前訓練場上,兩位皇兄可曾見過小弟?”
朱由榿搖了搖頭:“你根本沒帶過兵,臨時抱佛腳,那是沒用的。”
朱由校點點頭:“大哥明鑑。所以,代父出征,根本沒我的份,未來的皇儲之位,我也是雞飛蛋打。”
兩皇兄低下了頭。
朱由校卻笑了:“可我不在乎,我既不想到戰場上摸爬滾打,也不在乎日後到底誰做太子。”他面向楊漣,“楊大人,記得我跟你說過,我會幫你勸解父皇,堅守國本。”
“是。三殿下以社稷爲重,臣心中敬佩。”
“可我不能就這麼算啦!”朱由校忽然吼了起來。
衆人驚愕莫名。
“父皇觀虜典兵,完全是要兒臣的難看!”
“三殿下不可如此揣度。”楊漣趕緊勸解道,“國難當頭,陛下做此決策,一秉大公……”
“錯啦!三個皇兒,父皇明知我最不知兵,卻以兵事決斷未來,就是要兒臣知難而退。父皇是做樣子給天下人看!”
“三殿下……”
“楊漣,你怕我父皇,可我不怕!他既要我難堪……”
“三殿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父即使有過,亦不可妄議!”楊漣沒想到案子會審成這樣。
“楊大人,你慌什麼?”朱由校忽然又嘻嘻哈哈起來,“我不過要把實情告訴你們。”
“敢請三殿下慎言。”
衆人都瞅着朱由校。
“實情是,刀槍無眼,父皇要他最寵愛的皇兒出乖露醜,他最寵愛的皇兒也要給他個好看!”
楊漣不禁喝道:“三殿下!”
朱由校不由分說:“我命楊天石當場行刺於我,嚇父皇一個半死!”一行眼淚從朱由校眼中淌出,“父皇果然給嚇住了。父皇終是最疼愛我,怕我真給刺死了。”
朱由檢站起,下了位子,走到朱由校面前:“三弟,你也不小了,還耍這種小孩子脾氣。”說着,遞給他一條手帕。
朱由校沒接,怔怔地瞅着,“撲哧”又笑了:“今日人人都對我好。”忽然又是一吼,“可我若是真死了,那才遂了你們的意!”
“三弟……”朱由檢欲言。
“可我沒死。知道爲什麼嗎?因爲我屬貓的,貓有九條命。”
朱由檢再次遞上手帕:“三弟若真有個三長兩短,最難過的會是父皇。”
朱由校仍是沒接,搖搖頭:“不是他,是我娘,我娘會最難過……”
朱由檢也有些難過:“三弟……”
“我未出襁褓就死去的娘會最難過。可我知道,這麼多年,她泉下有知,一直保佑我一次又一次脫離險境。知道她對我說什麼嗎?”
“三弟……”
“我娘對我說,他們殺我娘,就是爲了不讓我當上太子,可我娘一定要我當,她不許我死。”朱由校猛然轉向朱由檢,“可如今,太子之位就要是你的了!”
“三弟!”
朱由校惡狠狠地瞅着朱由檢:“我娘不會答應。誰搶我的太子之位,我娘就讓誰死!”
劉公公恰好在側,朱由校猛然抽出劉公公捧着的洋夷短刀,在衆人尚未反應過來之時,一刀插向朱由檢的心臟處。
“你死吧!”
衆人全都震驚地站了起來。
只見朱由檢雙手握住刀柄,驚恐地瞅着他的三弟,但漸漸地,他的臉上露出了神秘的笑容:“三弟,你真的想讓我死?”
朱由校搖了搖頭:“皇帝在我朱家,誰當都一樣,我不稀罕。”
朱由檢微笑着點頭:“好兄弟!”
朱由檢慢慢從胸口處拿下短刀。
他的胸口完好無損,而短刀卻只剩下十字刀柄。
衆人驚訝地“噓”了一聲。
朱由檢將刀柄舉在眼前,認真地審視着,衆人也瞪大了眼睛。
楊天石上前,接住刀柄,撥動了一下十字中心的寶石鈕,刀刃立刻彈出,閃閃發光。
衆人大夢初醒。
朱由校微笑上前,從楊天石手中接過了十字短刀,他按動寶石,刀刃回落不見了,“十字銀柄,是刀非刀,全憑持刀人一念繫着,洋夷的天主呀,基督呀,大有我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意。”他將短刀復又還回楊天石手中,“我送你此刀,正乃此意。”
楊漣忽道:“然楊布衣終是被人綁架。”
朱由校深深地瞅向楊漣:“楊大人,我既是要玩兒,那就要玩得像模像樣。”
“三殿下的意思,你和天石串通一氣,欺矇陛下?”
朱由校笑道:“楊大人言重了。不過是玩玩,就是我父皇知道了,也不會在意。”
楊漣無奈地搖着頭:“胡鬧,簡直胡鬧!”
朱由校卻環視衆人:“諸位大人,此案結了。”然後笑對楊天石:“楊指揮使,走,我給你去壓驚。”說着,一把拉住了楊天石的手。
楊漣喝道:“慢!”
衆人都瞅着楊漣。楊漣似在沉吟着,終於說道:“聖諭煌煌,總要給陛下一個交代。”
“一切有我。父皇那裡,我自會請罪。”說着,朱由校大步走到主審桌前,一把抓起聖旨,再走到楊天石跟前,拉起他的手,“咱們走!”
“三殿下……”楊天石躊躇着瞅向父親。
朱由校環視着衆人,最後也把目光停在楊漣身上,忽然一聲斷喝:“退堂!”
錦衣衛白虎堂內,楊天石跪拜在朱由校面前,“三殿下對我楊家三代,恩同再造。”
朱由校坐在白虎椅上,撫摸着虎爪覆蓋的扶手:“若是沒接到你的飛鴿傳書,你嚇也把我嚇死了。”
“卑職的鴿子,都經過特別馴養。”
“若是那隻鴿子先到了奉聖夫人那裡,你說,她會如何取捨呢?”說着,竟自深思起來。
楊天石沒有言語。
朱由校猛然一機靈,走到楊天石面前扶起他:“好啦,都過去了。”又指指白虎椅,“這個位置,還是你坐。你坐在這裡,我纔會安心。”
“還是三殿下請坐。”
朱由校瞅楊天石一眼,在室內踱起步來:“我知道,你還是不明白,我爲何這麼幫你。其實我也是幫我自己。父皇觀虜典兵,明擺着,我再無太子之望。我要你在教練場上輸給我,可我知道,那才真是個兒戲。衆目睽睽之下,你就是真的輸給我,又有誰人相信?所以,接到你的飛鴿傳書,我並不驚訝,相反很高興,因爲我可以幫你,幫奉聖夫人,也幫我那個拜把子兄弟布衣。受你一刀,又死不了,我又何樂而不爲?”
楊天石真的很感激:“三殿下洪恩。”
朱由校猛然站住,深深地瞅着楊天石:“我還知道,只要我受你這一刀,從此我就有了最忠心耿耿的一家人,輔佐我登上帝位。”
楊天石一機靈,但仍是垂着頭:“三殿下明鑑,此事已絕無可能。”
“宮外有你,宮裡有奉聖夫人,宮裡宮外,有你楊家人幫我,那就沒有不可能的事情。”
楊天石竭力鎮靜着自己:“三殿下要卑職幫你奪嫡?”
朱由校吼道:“是他們先奪了我的儲位!”
楊天石無語。朱由校喃喃着……
“是他們,是他們,是他們先奪了我的……”
“三殿下,卑職從此任憑三殿下驅使,但我楊家三代對朝廷忠心耿耿,謀逆之事,未曾與聞。故三殿下若要驅使卑職發動宮闈之變,卑職只有死在三殿下面前。”
朱由校大步走到白虎椅前,整衣端坐。
“若是父皇宣旨,立我爲儲君,你又如何?”
“陛下觀虜典兵,已然暗示朝野,儲位有歸。”
“國難當頭,父皇臨時抱佛腳,不過讓我二哥去打努爾哈赤,至於儲君之位,並非定然是他的。”
“國之大事,惟祀與戎……”但不等楊天石說完,朱由校便打斷他。
“這個我比你明白。什麼朝廷典章制度,都比不上皇帝的一句話!今日晴,明日雨,翻雲覆雨的事情,父皇做得還少嗎?”
“三殿下的意思,陛下會拂逆朝野……”
“他拂逆了十六年,就不能再拂逆一回嗎?”
“三殿下有此把握?”
朱由校再次走下白虎椅,站立在楊天石面前,斷然道:“我不會讓你謀逆,我會愛惜你楊家三代聲名。可若是父皇立我爲儲君而朝野不服,我要你站在我一邊。”
“但有陛下聖裁,卑職捨生忘死,維護三殿下。”
朱由校一把抓住楊天石的手。
“好,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
“三殿下放心,爲公爲私,卑職理當效命。”
“自即日起,我要宮裡宮外,都是我的人。”
“宮闈之內,不在卑職管轄,但在宮門之外,三殿下儘可放心。”
“我要布衣守護奉聖宮。”
楊天石聽了一怔:“布衣位卑年幼……”
“我就要他。”
錦衣衛大門口,布衣見到朱由校驚喜上前,“三殿下!”金枝也驚喜羞澀跟過來,“三殿下……”
臺階上,楊天石喝道:“不可放肆!”一直等候在錦衣衛大門外的布衣和金枝站住了。
朱由校原本微笑着,忽然一繃臉:“楊布衣!”
布衣、金枝一怔,但布衣很快答道:“卑職在。”
“即日起,楊布衣爲奉聖將軍,謹守奉聖宮門。”
布衣怔住了。
楊天石小聲道:“三殿下,奉聖將軍雖是虛銜,卻是隻有陛下方可任命。”
朱由校不理楊天石,繼續宣道:“楊布衣立刻奉職,聖諭即日下達。”
布衣行禮:“遵命!”
朱由校一撩衣襟,朝早有太監們守候的大轎而去。
金枝喊道:“三殿下……”
朱由校轉身,滿面笑容:“就快了,改日請金枝姑娘到宮裡去玩兒……”
錢府內廳,朱由榿、錢仕達、魏公公圍坐桌前,後二者蔫蔫的,朱由榿恨恨地瞅着他們,猛然拍案:“都啞巴了!”
二人默不作聲。朱由榿再次拍案。
“說話!我要你們說話!”
錢仕達瞅向朱由榿:“後金逆虜如此驍勇,卑職沒想到。”
朱由榿怒道:“我沒要你說這個!我要你們說該怎麼辦!”
魏公公眨巴着眼睛:“陛下該辦的,他老人家都辦了。小爺會怎麼辦,猜也能猜出來。如今得利的只有二爺一個。剩下的,就是大爺你怎麼辦啦。”
朱由榿怒道:“都是廢話!我問的就是這個!”
魏公公接着道:“陛下他老人家的事情,從來都是乾綱獨斷,就是奴才我也沒辦法。想要二爺做不成太子,也只有一個辦法,讓他大敗而歸,或者,讓他根本就回不來。可就是這件事真能遂了大爺的意思,這宮裡頭還有個小爺,儲君的位子,還是輪不到大爺……”
“我要他們全都死!”
“二殿下遠征努爾哈赤,千里迢迢,無論勝負,想要他回不來,總還做得到。”錢仕達覺着這個可能性存在。
“那就讓他死在外頭。”
“最難辦的事情,還是在宮裡。”錢仕達覺得這個最難辦。
朱由榿先盯視着錢仕達,再瞅向魏公公:“以往的失敗,沒別的,咱們太婆婆媽媽!要殺人,還管他孃的殺哪一個,弒君之罪?弒君就他媽的弒君!”
錢仕達和魏公公都忽地站起:“不可!”
朱由榿盯視着二人:“又是‘弒君之罪,罪莫大焉’?只要我當上皇帝,那就不是你們的罪,倒是你們的功!”
二人怔怔地坐下了。
魏公公沉吟着:“陛下他老人家已然不久於人世,又何必再有弒君之舉,只要小爺不再與大爺爭奪儲君之位……”
錢仕達也附和:“不錯,大殿下可以仿唐太宗故事……”
“逼宮奪嫡。”
“還是婆婆媽媽。”
“卻免了弒君之罪。”
“大殿下亦可堂堂正正登上帝位。”
朱由榿目光閃閃,盯視二人:“讓老三不再說話,你們有把握?”
“我有殺手鐗。”魏公公道。
“不會是魏公公親自動手吧?”朱由榿不屑地問。
“如同我親自動手一樣。”
“沒有外人能進得了奉聖宮,連我也不能。”
“小爺急急火火討要一個會做雕工的奴才,這個奴才恰好在我手裡。”
“手裡有奴才,不一定是聽話的奴才。”
“這個奴才一定會聽我的話。”
“聽話的奴才不一定是敢殺人的奴才。”
“不要說殺別人,我要他殺了自己,他也不會眨一下眼睛。”
“天底下沒這樣的奴才。”
“他不光是我的奴才,如今也是我的乾兒子。”
“你捨得讓自己的乾兒涉此險境?”
“爲了大爺的千秋大業,就是奴才的親兒子,奴才也捨得。”
朱由榿瞅向錢仕達:“你同意?”
錢仕達點點頭:“魏公公親自出馬,萬無一失。”
“你這個乾兒,嘴上可嚴實?”朱由榿又瞅向魏公公。
“活兒幹完了,他的嘴就再也不能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