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石一個擰身,飛旋而起,待他落下時,見不遠處,兩個人正攙扶着慌慌張張逃離而去。“站住!”楊天石喝道。兩個人愣怔一下,乖乖地站住了,卻是一對青年男女,女的大着肚子,緊緊依偎着男人。“我說不來看,不來看,相公偏要來。”女的埋怨道。“賢妻既疑神疑鬼,大丈夫自要探查明白。”男的卻是相貌語言都文雅。
楊天石一個縱身,已經躥到了二人面前。
“如今可明白了?”“明白了。”女的慌忙點頭。“還是讓人猜不透。”男的搖着頭。
楊天石先瞅向女人:“你明白了什麼?”
“你……你是個養鴿子的。”女的仍有些慌亂。
“鴿子乃家禽也,汝來此山間,搭廬爲屋,是養鴿子也,非養鴿子也,不由人頓生疑竇。”男的自顧自搖着頭。
“你懷疑什麼?”楊天石懷着幾分警惕忍俊不禁地瞅着那男的。
“據敝人之猜想,爾乃非法販鴿之人也。”
“行啦,你就別滿口的酸文啦。”女的嗔道。
“請教尊姓大名。”楊天石已經釋然,微微一笑,問那男人。
“敝姓金,雙名充及。”男人指着依傍自己的女人,“此乃吾髮妻是也。”
楊天石聽着這滿口的之乎者也,終於忍俊不禁:“金先生有功名?”
“還功名呢,”金妻學着丈夫的口吻,“一個窮秀才是也。”
金充及痛苦地搖頭晃腦:“唉,雖時運不濟,亦難怨天尤人,總是文經武緯,難以拔類超羣,然丹鳳朝陽,風雲際會,虎嘯風生,既有不世之才,終必天馬行空……”
楊天石聽得不耐煩,不禁抱拳:“金先生見諒,我還有事。”說着,縱身而去。
“這人武功真好。”金妻望着楊天石的背影。
“飛檐走壁,不過匹夫之能。”金充及搖着頭,“飛書走檄,方是經國之才,所謂一支筆橫掃千軍……”
“行啦,你能你能,你是文采風流,讓我到這深山老林裡跟你受罪!”金妻假意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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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禍有日,不過一時之選,終有一天敝人金榜題名……”
金妻忽然捂着肚子“哎呀”起來。金秀才立刻慌了:“哎喲,賢妻,你可要緊……”
人羣熙熙攘攘,攤販一個挨一個,賣着各種討人喜歡的玩意兒,如孩子們喜歡的風箏、泥人,婦女用的髮簪、頭繩,也有賣吃的,現做現賣;耍把式的、耍猴的、口噴火焰耍魔術的,四周圍着人羣,嘻嘻地笑着瞅着。原來是京師廟會——城鄉間平民百姓的日常節日。
擠過人羣,便裝的楊天石走進了廟宇。佛像高聳,香菸繚繞,木魚聲聲,隱隱在側。
老和尚枯瘦,端坐在香堂一側,桌案上有文房四寶和一筒竹籤。一個女人坐在老和尚面前,纖纖玉手順着桌面,把一條偈頌推向老和尚。他拿起偈頌條子瞅了一眼,望向那女人:“女施主一生,很不太平。”
“我問的是我男人。”那女人說道。老和尚於是再瞅一眼偈頌條子:“他出來了。”
“多謝大師。”那女人站起身。
“所遇非人,所遇非人啊。”老和尚搖着頭,雙掌合十,“阿彌陀佛。”
這時,楊天石正走在廟宇的碑林中,似在輕鬆瀏覽,其實眼色警覺,不時一瞥。只見一頭帶瓜皮小帽的線人閃了出來,輕聲道:“楊大人要見小的?”
“刺客是何人?”楊天石四下瞅着,問道。
“不知名姓。但能混入宮中,總是江湖高手。”
“要刺殺何人?”
“入宮行刺,總不會就殺個太監。”
“可有蛛絲馬跡?”
“見面時離得遠,那人蒙着臉,只聽他說到一個字,娘!”
“娘?誰的娘?”
忽然,透過碑林縫隙,楊天石怔住了。正是方纔問偈的女子,通過大院,盈盈朝外走去……
那線人也湊過來,透過碑林瞅着,點頭道:“果然是她……”
“她是誰?”楊天石仍是瞅着那盈盈行走的女人。
“掉到癩蛤蟆嘴裡的一塊天鵝肉。”線人嚥了口唾沫。
楊天石疑惑地瞅着他:“你爲何說‘果然是她’?”
“若不是她,”線人笑了,“如何勾住了大人的法眼?”
楊天石不再理他,走向廟宇大門口。
剛纔還十分熱鬧的廟門前廣場,這時立刻終止了喧囂。小販們不再賣東西,耍把式的不再動換,口噴火焰的魔術師差點真把一口火吞到肚子裡,趕廟會的人羣也都愣怔在當地。衆人都瞅向廟門。
只見問偈那女子出了廟門,一身無袖的比甲裝,如後世的旗袍,套穿在明代水田衣上,襯托出婀娜多姿的身材。她的容貌像極了皇宮裡的鄭貴妃,只是透着淡淡的哀傷,卻又似乎不是哀傷,而是一種迫人的冷豔,略帶淒涼,楚楚動人,好像受盡榮寵卻仍在爲愛憂傷。其容貌所以奪人心魄,乃因其身段透出的風韻,臉上顯出的聰慧,以及一種她自己不能察覺的天生的誘惑。
女人就這樣盈盈地行走着,眼前的人羣下意識地讓出了道路,眼神卻一刻也沒移開。
楊天石和那線人也出現在廟門口的臺階上,瞅着那女人的背影。
線人側臉瞅向怔怔的楊天石,輕聲道:“大人……”
楊天石一驚,立刻道:“好,就這樣。”他拾級而下。
忽然,有一男人衝女子喊道:“嫂子!進忠出獄了!”
周圍的一些野漢子放肆地大笑起來。女子站住了,但頭部一動沒動,然後接着走起來。從人羣背後,楊天石跟蹤而去……
走了一段時辰,穿過林間小道,那女人走向前面的一幢很大卻很簡陋的房子,房子坐落在樹林間的一塊空地上,桑樞柴牖,白屋寒門,屋頂上矗立着一座大大的土壘的煙囪,門口放置着一口水缸,整個看上去,乃窮困之家。那女子推門而入。
楊天石從林後閃了出來。
屋內忽然傳出醉漢的吼聲:“老子……老子回來半日,你他媽鬼影也不見……說,哪裡……哪裡勾人去了?”
“寺中問偈,不知你已經回來。”是那女人的聲音。
“胡說!定是去勾……勾搭小白臉!”那醉漢吼聲如雷。
“不信就算了!”
一個清脆的嘴巴聲傳出來,然後是嬰兒的哭聲。
“老子蹲了半月監牢,可老子,還……還沒死!”又是那醉漢的吼聲。隨後便是拳打腳踢的聲音,但沒有那女人的一點聲音。
楊天石噌地躥到門口,愣怔了一下,忽然擡頭看到屋頂上的土壘煙囪,身邊水缸蓋上有條繩索。他順手抓過來繩索,隨即朝上一抖,繩索已“套”住土壘煙囪,他猛然一拉,轟隆一聲,煙囪落地,煙塵一片……
門“嗵”地開了,那名叫李進忠的醉漢踉蹌着奔出來,雙手撲打着煙塵吼:“誰!他奶奶的,是哪個狗日的!”
楊天石一拳打過去,李進忠撲通倒地,又立刻爬起來,仍是紅着眼睛吼:“誰?誰敢打老子!”
楊天石又是一拳,這一次力道有了方向,將李進忠打得踉蹌着一屁股正好坐到水缸前,楊天石手中的繩索一抖,李進忠已被死死地勒在水缸上。楊天石上前開始打繩結,李進忠仍是紅着眼睛吼:“誰?誰敢綁老子!印月!客印月!你快出來瞅瞅啊!”
那女人原來叫客印月。她抱着孩子走出門,眼角處顯出被打的青淤。
楊天石一把揪起李進忠的頭,讓他看着自己:“知道我最恨什麼嗎?我最恨打女人的男人!哪個狗日的男人打女人,老子就打他!”
說着,楊天石微微用力,李進忠的腦袋叩響了水缸。
李進忠哎喲一聲,猶是大罵:“你……你等着,老子的弟兄哪個都不吃素,滅了你個狗日的!”忽然瞅見客印月,“老子,老子明白了……你勾搭的……就是這狗日的……”
楊天石隨手拿了水瓢,舀水往李進忠的腦袋上澆着。
“喝醉酒打女人,男人的臉都讓你這等人丟盡了!”他一瓢一瓢地澆下去。
李進忠身體手臂動彈不得,只好搖着腦袋上的水:“你……你他媽的……”他漸漸地清醒。客印月抱着孩子走過來道謝:“多謝這位俠士。”
楊天石將水瓢一反手,扣在李進忠腦袋上。
“你可還有別的地方可去?”他問客印月。
客印月愣怔一下,但點點頭:“孃家,或許……”她言語躊躇。
“我送你去。”楊天石說着轉身先行。客印月慢慢跟着走去。
“印月啊!”李進忠喊起來,語有悲聲。已經走出一段的楊天石和客印月俱停步轉身,楊天石瞅着客印月,客印月瞅着李進忠。
李進忠雖不能動彈,尚能雙腿使勁挪動着,他聲淚俱下,語無倫次:“印月,我錯了!我錯了!我灌了貓尿!我就不是人了!我不該打你!你打我吧!不不不,你不要打,你會手疼,你讓那位大俠打我,打死我好啦!我不會吭聲!你讓他打,讓他打!我只求你別走!別離開我!不要離開我呀!”說着“哇哇”哭起來。
一滴眼淚滾出客印月的眼眶。楊天石明白客印月心軟了,說道:“狗改不了吃屎。”
李進忠忙道:“我改我改!我定然改!印月,今日起,我跟你好生過日子,我疼你,我去掙錢,我再不要你受人指戳。我娶你,我八擡大轎娶你過門,咱名正言順,再不做這露水夫妻……”
客印月臉色木然,她瞅向楊天石:“這位俠士,多謝了。”說着,轉身走向李進忠。
“他,可還會打你?”
客印月搖搖頭,解開了捆綁李進忠的繩索。
李進忠“啪啪”地打着自己的臉,邊打邊罵:“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客印月蹲下身子,一手攙扶起李進忠:“進忠,咱屋去吧,走……”
楊天石怔怔地瞅着,心中百感交集。
客印月攙扶着李進忠進了屋,直到關上門,再沒看楊天石一眼。
楊天石嘆了口氣,不知是嘆這女子的命運,還是嘆自己的不遇。
戰鼓“咚咚”地從錦衣衛衙署大門內傳出。
大門極爲寬闊,是可以出入軍隊的大門,正上方是一隻碩大的好像正振翅俯衝的黑鷹木雕,大門兩側的兩頭石獅仰首望着那隻黑鷹,彷彿在朝拜。右側石獅旁,插着一面旗幟,上書“錦衣衛”三個大字。這就是大明帝國位於皇城西南、今廣場西側大石雍坊的錦衣衛衙署。
不遠處,八匹白馬、八匹黑馬,馬上是身穿飛魚服、腳踏白靴、英俊瀟灑的錦衣衛白靴校尉,扈從着一頂大轎,迤邐而來。在轎旁步行的是二十歲左右的白靴校尉錢寧,較之楊天石,他是個更加漂亮的人物,但眉宇間卻掩不住輕佻之色。
大轎在大門前停住,十六名錦衣衛白靴校尉俱下馬,佩刀分列大門兩側。錢寧撩開轎簾,錦衣衛指揮使錢仕達出轎,也是一身戎裝,赫然而立。
大門洞開,錢仕達大步而入,跟入的只有他的兒子錢寧。父子倆進入錦衣衛衙署的第一進院落。戰鼓更加雄壯有力。
本院的一側,乃錦衣衛儀衛十司的辦公官邸,門左皆有標識,分別是:鑾輿司、擎蓋司、扇手司、旌節司、幡幢司、班劍司、斧鉞司、戈戟司、弓矢司、馴馬司。
儀衛十司官邸對面,各司武官肅然而立,身後是本司儀衛將校和旗校,錦衣華服,英俊瀟灑,擺列出長長的陣勢。陣列間旌旗招展,五顏六色,有日旗、月旗、青龍旗、白虎旗、風旗、雲旗、雷旗、雨旗、天馬旗,加上二十八宿旗,共三十六面旗幟。
錢寧侍從,錢仕達在官邸和陣勢間的甬道上朝前走去。走到陣勢中段,錢仕達轉身面對他的下僚武官們。錢寧微微舉手。儀衛十司官員、將校們立刻高呼:“效忠陛下!謹遵號令!”
錢仕達微微點頭,轉身再行。
第一進院落的盡頭又是一道大門,兩側分別掛着牌子:
錦衣衛北鎮撫司
錦衣衛南鎮撫司
在大門前,錢仕達轉身:“今日本官壽辰,弟兄們隨意。”說着,轉身入內。
第二進院落的兩側分別是南北鎮撫司官邸,此時此刻,官邸前擺放着長長的桌案,桌上美酒佳餚,桌後一側分別坐着兩司文官,這時全都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