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笑了:“遵命。我是想問,皇帝想要哪個兒子當皇帝,定要徵詢大臣的意見嗎?”
朱由校沉吟着:“原本是家事,可你祖父不是一般的大臣,若是你祖父不贊成,父皇很難下決心。”
亭外的金枝忽道:“我贊成你當皇帝!”
金榜呵斥她:“你贊成管個屁用。”
朱由校卻笑了:“多謝金枝妹子,可我並不想當皇帝。”
金枝睜大眼睛:“爲何?”
“皇帝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太累。”
金枝脫口而出:“那就別當。”
金榜哈哈大笑起來,布衣、朱由校都深深瞅着金枝。
金枝的臉騰地紅了,她舉起手中酒盞,忽然對朱由校說道:“難道那奉聖夫人也是你父皇嬪妃?”
朱由校一怔,布衣、金榜也瞅向他。
朱由校搖搖頭:“聖諭煌煌,奉聖夫人是我奶孃。”
金枝吃驚:“難道你還在吃奶?”
除了朱由校,布衣、金榜都大笑起來,布衣笑得捂着肚子,一手指着金枝:“胡說,你真能胡說……”
朱由校忽地站起來。
布衣、金榜笑聲立停,怔怔地瞅着朱由校。
朱由校的臉色慢慢緩過來,微笑着:“奉聖夫人就是奉聖夫人……”
龍船上,宮女高興地呼道:“奉聖夫人醒了!”
艙門外的楊天石奔到門口,猛然止步。
“水……”客印月喃喃着。
宮女扶着客印月坐起來,將一個靠枕塞到她身後:“夫人,請等等,我這就去。”說着出艙找水去了。
客印月仍是醉眼矇矓,瞅向艙門口:“楊將軍,請進來說話。”
楊天石愣了一下,進入艙門。
客印月深深瞅着楊天石:“請坐。”
“謝夫人。”
客印月忽然聲音急促:“我不准我兒子當錦衣衛!”
“可陛下聖恩……”
“陛下陛下!你楊家就知道陛下!你還知道什麼?”
楊天石驚住了,眼前的客印月已然變得如此陌生。
客印月的淚水奪眶而出:“你可知我過的是什麼日子……”
艙門外,宮女端着水盞回來了。
楊天石故意高聲說道:“敢請夫人明示!”
客印月抹掉淚水,宮女進艙,跪在客印月一側:“夫人,請喝水。”
客印月接過水盞:“我悶得慌,不過要你陪我說說話……”說着喝了口水。
“……酒後口渴,這個卑職知道……”
“我不要聽這個,說說你自己的事情。”
“卑職的事情沒什麼可說的,然卑職有一好友,遇一紅顏知己,相約兩三年後,卸去錦衣衛之職,與其深愛之人詩書耕讀,白頭偕老。然其深愛之人竟一去不返,卑職好友也只好終日借酒澆愁。”
客印月一滴眼淚滴在水盞中:“女人走了,便是水中月,鏡中花,楊將軍可轉告你那位好友,權當那女人已經死了,也就是了。”
“可卑職這位好友執拗異常,定要尋出個究竟,夫人但有所知,請指點在下。”
“楊將軍太客氣了。”客印月忽然神情一變,“送客!”自己側倒在靠枕上。
宮女站起來:“楊將軍,請!”
楊宅前庭,兩個老人並排坐在石凳上,看上去雨過天晴,都微笑着。
“陛下是說笑吧,三殿下怎能做木工活計。”
“最近做的是一張龍牀寶輦,沒聽說過吧?哈,朕到他的工房看過,這麼大張牀,啊,帶着兩個這麼大的軲轆,哪還是牀嘛!朕的腿腳不靈便了,校兒說,日後就讓朕躺在那牀輦之上,推着朕去巡視天下。你說,這成何體統,虧他想得出來。”朱常洛說着笑着。
“三殿下一片孝心,真是難得,難得啊。”
“榿兒、檢兒,從未如此盡孝於朕。”
“陛下也要給他們盡孝的機會。”
“你的意思,兒子不孝敬父親,是父親的錯?”
楊漣搖頭苦笑:“陛下,二殿下關在宗人府,他又如何盡孝?”
“胡說!朕早就不關他了。是他自己願意住在宗人府,他說那裡清靜,朕要他出來住,他根本不聽朕的話!”
楊漣站了起來:“陛下請坐。”
朱常洛氣得鬍子一顫一顫的,坐下了。
楊漣沉吟着,但十分恭謹:“陛下,國本國本,原本是不爭之制,陛下定要更張,爲臣子的,陛下說什麼就答應什麼,也就是了。”
朱常洛喜上眉梢:“這麼說,你贊成朕。”
楊漣搖頭:“臣從此不置可否。”朱常洛聽了一怔。
“沉默?”
“陛下家事,臣原本就不該多嘴。”
“朕若是一定要你說呢?”
“臣還是隻有沉默。”
“沉默……沉默……”朱常洛掂量着這兩個字,“後金的努爾哈赤擾我邊關,朕要傾國力擊之,你沉默,那就是贊成努爾哈赤侵擾大明,不贊成朕!”
“此事臣絕不會沉默。”
朱常洛吼道:“沉默就是叛逆!”
“是。”
“那你還要沉默?”
“此一事並非彼一事。”
“朕若是不准你沉默呢?”
“陛下萬能之君,惟此小事,陛下恐怕不能。”
“朕把你們全都打入錦衣衛詔獄,你難道還能沉默?”
楊漣笑了:“陛下若是惟用諂媚小人之君,讓楊漣老死江南也就是了,卻又何必召喚回來,惹陛下生氣?”
朱常洛忽地站起,朝正房的廳堂走去,楊漣趕緊跟上。
廳堂內官員士子們慌亂地離開窗臺,在廳堂兩側跪下。
大門開着,朱常洛長長的身影“映入”廳堂。
官員、士子們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深深伏地。
楊漣徵詢地望着朱常洛:“陛下陽光雨露,臣宅蓬蓽生輝,就請陛下在臣舍用膳。”
朱常洛指一指夕照的太陽,“太陽就要下山了。”
“明日還會升起。”
“所以是‘萬歲’?”
“是。”
朱常洛卻忽然又吼起來:“可朕這個萬歲管個屁用!”他猛一轉身,朝楊府大門走去。
“陛下!”
四周隱秘處待侍的太監和錦衣衛呼啦啦跟了上去。
朱由校、布衣、金榜、金枝也從後面跑了過來。
廳堂內的官員、士子跪了一片:“恭送陛下!”楊漣也跪下了。
大門口處,朱常洛站住了,但他沒轉身:“楊漣,朕的話你可以不聽,朕有法子處置於你,可朕不容許沉默!朕既是萬歲,放個屁也得有人迴應!”說着,走出大門。
朱由校恭敬地扶起楊漣:“楊大人請起。”
“三殿下……”楊漣欲言又止,有點尷尬,
“我都聽到了,楊大人不必再說。”
跟來的布衣面有不滿:“祖父,三殿下也是龍種,您又何必拘泥?”
楊漣喝道:“放肆!國本大事,只有陛下問起,方可應對,你要找死嗎?”
布衣滿面通紅,還要說什麼,朱由校制止住:“布衣,聽我的。”
他面對楊漣,環視着官員、士子們,“立嫡立長,國有典章,父皇若要從權,便是違制。父皇英明之主,豈不知此中道理。故父皇雖關愛由校,國本之事,始終並未擅自做主。十六年前如是,十六年後亦如是。楊大人,您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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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豈不知陛下心意,然老臣若是口不應心,便是欺君之罪。”
朱由校點點頭:“楊大人光明磊落,今日既是說到這裡,由校便也表個心跡。”
說着,他大步走進廳堂……
此時,楊天石指揮着錦衣衛,扛着登船板,準備接駕,只見朱常洛腳踏淤泥,不讓人攙扶,走向龍船……
楊天石連聲喊着:“陛下,陛下……”
朱常洛到了龍船近前,忽然回首:“校兒呢?朕的校兒何在?”
身後的太監趕忙回道:“奴才這就去找,這就去找。”說着朝石堰奔去。
客印月出現在船舷,仍是執着酒盞,放肆地哈哈大笑。
朱常洛繃着臉,瞅客印月一眼,再瞅瞅自己深陷淤泥中的雙腳,苦笑了一下。
朱常洛朝客印月伸出手,像是要讓她拉一把,客印月笑着抓住了朱常洛,卻忽然一鬆手。
楊天石吃驚地瞪大眼睛。
朱常洛一屁股坐到淤泥中。
所有人都怔住了。
身邊的太監欲上前攙扶:“陛下!”
朱常洛繃着臉,打開那太監的手,卻仍是瞅着船舷邊的客印月。
“陛下知道臣妾要做什麼?”
“臣妾”二字深深刺痛了楊天石的心。
朱常洛仍然繃着臉:“朕不知道。”
客印月一躍跳入淤泥中,一手扶起朱常洛,一手執着酒盞,在淤泥中跳躍着:“陛下這就知道了吧。”接着又大笑起來……
朱常洛也笑了,他雙手扶住客印月的手臂,也試圖在淤泥中跳躍:“朕知道了,朕知道了……”
客印月已是狂笑起來:“這裡比陛下與臣妾的龍牀如何?”
“柔軟多矣……”
“陛下知道就好,知道就好!”這是客印月對楊天石殘酷的“通報”。
楊天石的面容扭曲起來……
西邊的太陽猛然落入河水中,黑暗籠罩着河灘。
楊宅廳堂,燈火通明,堂門緊閉。官員、士子們列坐兩旁,楊漣坐在主座上。布衣、金榜、金枝站立在楊漣身後,朱由校的客位空着,他站立在客位前,是演講者。
“十六年前,父皇寵幸由校生母,這諸位都知道。代價是由校仍在襁褓之中便死了孃親。我娘如何死的,由校長大後多次詢問父皇。說是皇后引狼入室,父皇言之鑿鑿。及至年長,反覆思量,事情似乎並非如此簡單。然父皇愛母及吾,定要立由校爲儲君,確是不爭之事實。然‘有嫡立嫡,無嫡立長’,乃本朝制度典章,東林諸賢維持國本,也是爲了大明江山社稷。”
“三殿下明鑑如此,大明江山萬幸。”楊漣讚道。
朱由校微笑:“可楊大人是否想過,這代價又是什麼?父皇一怒之下,貶謫楊大人十六年之久,國無首輔,父皇亦不再任命內閣輔官,竟是隱居奉聖宮中,十六年不上朝。而十六年來,東林諸賢洶洶嚷嚷,還是立儲一事。國務萬千,竟是十六年來無爲而治,不知遺下多少隱患。由校年幼,無德無能,然天降大火,兩宮三殿俱焚,這已是天譴。由校欲幫父皇重建宮殿,戶部銀庫竟是空空如也,眼見國困民乏,百孔千瘡,這已是當政者之罪!”
衆人交頭接耳。
“父皇恩寵由校,由校卻有微詞於當朝,大是不該。然君父有過,非君父之過,乃兒臣之過,朝廷大臣之過!”
楊漣點頭:“也是楊漣之過。”
朱由校繼續道:“然立儲之事,朝臣時刻不能忘懷,國事又何能爲之?今日回宮,由校當稟明父皇,願父皇放棄違制之念,敬修國本,早日冊立東宮嫡子、我二皇兄爲儲君,則國本之爭,終能偃旗息鼓,我大明朝政,亦可步入坦途。”
楊漣站起,激動萬分:“三殿下憂國忘身,淡泊高節,楊漣感佩莫名。”
朱由校卻搖着頭:“由校對得起國家,便對不起父皇。”他竟是有些難過起來,“幼小以來,父皇親自執教,三綱五常,四書五經,太祖大誥,紛繁典章,無不一一灌輸,培育由校爲經國之才。然由校始終不願爲儲君者何也?”
衆人都敬佩地望着朱由校。
朱由校落下淚來:“宮闈之禍,絕不能再起!奪嫡之恨,絕不能再生!不然,骨肉相殘何時了啊!”說的竟是楊漣十六年前的語言。
楊漣十分激動,上前拉住朱由校的手:“三殿下所言,正是楊漣心中所感,楊漣拘泥國本之制,或者竟是錯了……”
朱由校親切地拍着楊漣的手:“楊大人千萬不要有此念頭。國本既是本朝典章制度,就是父皇也不得不遵。由校年幼,今日言盡於此,改日再聆聽教誨。告辭。”說着,朱由校轉身欲行。
金枝脫口而出:“哎,這麼晚了,你吃了飯再走吧。”
衆人一怔,都瞅向金枝。
朱由校回身朝金枝笑着:“多謝金枝妹子,怕是父皇還在等我。”說着,朝布衣、金榜點點頭,走了。
楊漣等衆官員皆跪:“恭送三殿下!”
搖櫓聲和“嘿嘿”的號子聲又起,星光下,龍船桅杆上的宮燈掠過蘆葦叢。
河灘上,楊天石一個人在淤泥中踩踏着,發出刺耳的聲響。
客印月與朱常洛在淤泥舞的樣子,客印月“臣妾……臣妾……”的聲音,在他的心底一遍遍回放,揮之不去。
楊天石抽出佩刀,在淤泥中瘋狂地砍着,泥花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