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南院,客印月雙目緊閉,躺在牀上,王府御醫輕按客印月腕上脈搏。
“沒什麼大礙,就是喝醉了。我開個方子,抓點藥,醒醒酒就好了。”
“多謝!”楊天石舒了口氣。御醫提筆寫好藥方,雙手捧給楊天石。
“先告辭了。”
“恕不遠送。”楊天石隨即將藥方遞給兩個東廠太監,“還不快去!”
“這,這黑燈瞎火的,要是抓錯了藥……”二人不接。楊天石將藥方一收。
“那就給我出去!”
“哎,守護奉聖夫人,是魏公公指派的,咱們憑什麼出去。”
“出去!”
“哎,咱是魏公公的人,你管不着。”但楊天石不由分說,將兩個太監推搡至門口。
“你們兩個,日後不可擅入奉聖夫人居邸,這裡就是界線。”
院落大門口,錢寧陪着朱由檢來了。兩個太監剛要吭聲,被朱由檢喝道:“放肆!”
朱由檢一手搭在楊天石肩膀上,讓楊天石跟他走到一邊。
“怎樣了?”他輕聲問。
“不要緊。”
朱由檢雙手緊緊地抓住楊天石的肩膀,態度真誠。
“本王討回公道之前,奉聖夫人還是不得不掛着‘奉聖’名號。”
“王爺已給了天石太多。”楊天石感激地說道。
“本王答應你一件事,只要本王還活着,決不會讓任何人強迫奉聖夫人再回宮‘奉聖’。”
“多謝王爺!”
“王爺,那兩個狗奴才,歸我料理。”錢寧走過來。
“先留着他們,我還有用。”只見蕭雲天匆匆而入,向朱由檢施禮。
“王爺。”
“蕭將軍辛苦。”
“錦衣衛新丁營盤,安置在骷髏山腳下。”
“骷髏山?”楊天石一怔,朱由檢卻十分高興。
“好名字。不過,我要的不是錦衣衛新丁,是蕭將軍這樣的錦衣衛高手。”
骷髏山腳下,簡陋的營盤空場上,三十名新丁已換上了錦衣衛服裝,隊伍呈半圓形站立,一個錦衣衛抱着一摞《信王諭令》的小冊子,錢寧挨個發到新丁們手上。
楊天石、蕭雲天陪着朱由檢在不遠處瞅着。
楊天石問:“王爺要讓新丁識文斷字?”
朱由檢笑道:“識字倒不必,我要他們接受正式訓練之前,熟記本王諭令。”
“他們不過是農家後生。”
“所以更加容易教化,只要背誦下來,便入腦入心了。”
《信王諭令》分發完畢,錢寧舉着手中的冊子對衆人說:“這是信王爺諭令,你們可知何謂諭令?”
“我爺爺說,諭令就是聖旨。”
“皇帝的話纔是聖旨,諭令是神仙說的話。”
“說得好,在江南,信王爺就是神仙,諭令就是神仙說的話。誰要是不照着辦,福禍不保!現在,跟着我念!”
朱由檢聞聽笑道:“沒想到,錢寧還會裝神弄鬼。”
只聽錢寧朗聲喊道:“信王諭令。”
新丁們齊吼:“信王諭令!”
“‘既爲錦衣衛,就要每日每時把自己當做死人看待!’”
“‘既爲錦衣衛,就要每日每時把自己當做死人看待!’”
楊天石一怔:“是《太祖大誥》?”
朱由檢笑道:“不過把老祖宗的話借來用用。”
下面的話,錢寧領一句,新丁們跟着吼一句,聲嘶力竭,直衝霄漢。
“你們是爲本王守家護院、偵伺不法家奴,故時時刻刻都要抱定爲本王盡忠之心。天下乃朱明之天下,爲本王盡忠便是爲國盡忠。既身爲錦衣衛,便決不可抗令。抗令便是與本王爲敵,便是死罪,殺頭剖心都不足以平本王之恨。對本王之詔諭,不可有疑,更不可詢疑。本王看重錦衣衛,錦衣衛亦須對本王之諭令不折不扣執行。錦衣衛最高興的日子是哪一天啊?就是你們爲本王辦事兒的那一天。錦衣衛最高興的事情是什麼呀?就是你們給本王辦的那件事兒。本王高興的事兒,你們要高興;本王生氣的事兒,你們要生氣。本王的喜怒哀樂,就是你們的喜怒哀樂。本王最恨者,不是貪污,不是枉法,不是錦衣衛錯殺了什麼人,本王最恨者,是身爲錦衣衛,卻對本王離心離德。”
對這些誓言再熟悉不過的楊天石,腦中閃回出一系列前情往事,他在天石草廬外的石板上看着與《信王諭令》內容相同的《太祖大誥》;鄭貴妃宮中,蕭雲天飛劍刺來,楊天石救出襁褓中的朱由校;鴆殺皇后後,自己在大雨中痛苦地奔跑;奉聖宮前,眼睜睜瞅着客印月進宮;光着膀子,背後飛刀,刺中挾持朱由檢的蕭雲天……
誦讀《信王諭令》的聲音在持續着,楊天石瞅向朱由檢,臉上帶着痛苦的神情。只見朱由檢卻聽得津津有味。
“天石,這玩意兒一定管用。”
“王爺要他們效忠王爺,就像效忠皇帝?”
“在江南,只有本王,沒有皇帝。”
“此事風險極大。”
“已經無事不險,不過你說得對。”朱由檢面對蕭雲天,“可有更隱秘之地?”
蕭雲天指着山頭:“山那邊,隔着一條河,還有座山,渺無人跡,是真正的死島。”
“置之死地而後生。安排一下,讓他們進入死島。”他瞅着蕭雲天,“出來之時,本王要他們跟你一樣勇猛。”
“王爺要訓練死士?”楊天石一怔,只見朱由檢面容冷峻。
“即日起,他們不得與外界有任何接觸,他們不再有戶籍,在人間,他們已不復存在。”
“可他們還有家人。”
“不再有了!”
“這過於狠毒了。”
“天石啊,要辦大事,不可心存慈悲。”朱由檢真正要說的,是錢寧領誦的《信王諭令》結尾,此時,他自己頌道:“對本王諭令,有疑則離心,詢疑則離德,離心離德就是背叛本王,本王決不寬恕!”頌畢,朱由檢瞅了楊天石一眼,猛然轉身,大步走到錦衣衛新丁們面前,聳身而立。
錢寧率先跪下:“效忠王爺!”
錦衣衛新丁們一起跪下:“效忠王爺!”
魏忠賢陰沉着臉走進了東廠官邸,趙琪迎了上來。
“喲,公公大駕回京,辛苦!”
魏忠賢猛然站住,只見官邸兩邊的桌案上,擺滿各式禮品。
“都是各部官員孝敬公公的。”
魏忠賢瞪着趙琪:“就這麼張揚?”
趙琪笑着拿起一件禮品:“開頭就這麼一個玩意兒,卑職就擺在這兒張揚着,不過幾天功夫,全滿了。”
魏忠賢拿過趙琪手中的禮品,細心瞅着:“可有楊漣楊大人的?”
“入了東林黨的官員,一個沒來。”趙琪遞上一份單子,“名單都在這兒。”
魏忠賢不識字,沒接:“說幾個我認得的。”
趙琪瞅着名單:“公公自然不認得幾個,可他們個個都說認得公公,有好幾個跟公公同姓的,說公公是他們的本家。”
“胡說八道!老子一脈單傳,哪來的本家。”
“說的是嘛。可這些個姓魏的,都說得有鼻子有眼。就說這個禮部侍郎魏大人,不光說公公是他本家,還論出輩分來,說在族譜上這麼一排,公公恰好是他大爹。”
魏忠賢瞪大了眼睛:“那魏大人一把年紀,他當我大爹還差不多。”
趙琪笑了:“哪個敢當公公的大爹啊!”
魏忠賢走到桌案前坐下,面色陰沉起來:“老子不想要的兒子,排着隊來認爹。親生的兒子,老子追着趕着,反倒不認他親爹!”他猛然將手中的禮品摔在桌面上,精美的禮盒散了,滾出數粒珍珠。
趙琪在桌前用手擋着珍珠:“公公多日不在京師,公子即使有心也沒處認不是。”
wωw ☢тт κan ☢¢○ “你少哄我!”
“卑職哪敢呀,卑職不過想給公公預先道個喜,貴公子近來很忙,忙着給公公您追兒媳婦呢。”
魏忠賢一怔:“真的?”
京師狩獵場,戰馬上載着一男一女,在草地、河岸邊飛馳……
馬背上的一男一女,正是金枝和布衣,金枝“咯咯”笑着:“布衣哥,你要顛死我啊?”
“這是皇家狩獵場,我教你打獵。”
“這裡打獵有什麼好玩,還不如回咱山裡射兔子。”
“誰說的,你看!”布衣手指天空,一羣燕子正從空中飛過,他將弓箭放到金枝手上,手把手教她搭箭拉弓。
“那是燕子,我不射。”
“你看箭上寫的什麼?”
金枝細瞅,箭身上寫着“金枝燕爾”四個字。
“哪個要‘燕爾’,我不射。”
“那可由不得你。”布衣說着,抓着金枝的手,拉開了弓弦,一箭射出。
一隻燕子從空中帶箭翻落,金枝歡呼道:“中啦中啦!你射中了!”
布衣勒馬四顧:“是你射中的。”
金枝倚在布衣胸前:“布衣哥,你真這麼在乎我?”
布衣翻身下馬,將金枝抱下,但沒鬆手:“你是我妹子,我總比外人更在乎。”
金枝猛然掙脫,跑着喊道:“陛下不是外人,他也是你的陛下。”
布衣追了上去,拉住金枝的手:“在那邊!”
“什麼在那邊?”
布衣拉着金枝跑向一片樹林:“你射中的燕子。”
金枝被布衣拉着跑進林間空地,她四處瞅着:“這兒什麼都沒有嘛。”
“你看!”
眼前不遠處橫排的幾棵樹木上,豎立着一片席子。
金枝瞪着眼睛:“樹上還長草蓆?”
“怕是你射中的燕子就在那邊。”
“瞎說。”
布衣將弓箭再次置於金枝手上,幫她拉弓:“你再射射看。”
金枝不解地說:“沒有燕子啊。”
“天從人願,你先許個願。”
金枝閉眼,嘴裡喃喃着。
“許的什麼願?”
金枝睜眼:“不告訴你。”
布衣再指箭身:“是不是這個?”
金枝一看,這支箭的箭身上寫着,“布衣新婚。”她眼睛一瞪,“你要跟誰婚配?”
布衣幫着金枝將弓箭對準了草蓆上方:“你就會知道。”
一箭射出,穿越草蓆,新婚喜慶的吹打樂轟然而起,金枝嚇了一跳:“怎麼回事?”
只見草蓆整張翻在地上,大樹那邊,布衣的錦衣衛那幫哥兒們吹吹打打過來了。
布衣拉着金枝朝前走。
眼前的林間空地擺放着一張桌子,桌子上的菜餚組成了一個雙“喜”,“喜”字的“口”中有一隻烤雞,插着兩支箭,箭身上分別寫着“布衣新婚”、“金枝燕爾”,組合起來,正是“布衣金枝新婚燕爾”。
布衣假裝驚訝地說:“原來你把箭射到這兒了。”
金枝瞪眼瞅着兩支箭:“布衣哥,你真會哄我玩兒。”
布衣道:“你許的願,就是這個吧?”
金枝眼圈一紅:“咱倆小時候過家家,我不止一次許過這個願。”
布衣一指雙箭:“如今天從人願。”
金枝轉身就走,布衣一把拉住:“哎,就當還是過家家。”
金枝轉身,淚已流了滿臉:“布衣哥,不是你……是我變了……”
“那是自然,女大十八變。”
“我變成了壞女人,我不配你。”說着,輕輕撥開布衣抓住自己的手,轉身而去。
哥兒們樂隊仍在演奏,一個錦衣衛樂手努努嘴:“楊大人,追,追啊!”
布衣顏色全變,一把掀翻了桌子,樂聲戛然而止。
布衣大吼一聲:“滾!都給我滾!”
奉聖宮工房內,刨花如花,朵朵“奔涌”而出,龍頭刨子在平展的木板上滑動着,發出“嚓嚓”的聲音。
金枝花枝招展,在迴廊上溜達着,等待着宣召,一個太監在一側瞅着她。
魏忠賢、劉公公走過來,金枝上前施禮:“劉公公、魏公公。”
魏忠賢慈祥地笑了:“金枝姑娘啊,又是陛下宣召嗎?”
金枝噘嘴:“陛下要我隨時進宮來玩。”她一指那個太監,“可通稟三回了,還是沒個信兒。”
“陛下一國之君,國務繁忙。”魏忠賢面對劉公公,“要不這樣吧,我陪金枝姑娘待會兒,請劉公公先去通稟一聲。”
劉公公知道魏忠賢的用意,帶着身後捧着奏摺的太監走了。
金枝喊着:“哎,劉公公,您讓陛下快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