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莊園中過了兩天之後,大隊人馬又起程趕回京師之內。
城外雖好,到底不能久駐,這兩天,錦衣衛飛馬而至的信使每隔半個時辰就有雙馬趕到,隨之而至的,就是各種情報,消息,當然還有大量的公文書信。
這般忙碌,確實也是不適合在城外久駐了。
好在該看的也全看了,新打造的馬車又撥來了三輛,這一下,年錫之等人也不必在車輛中顛簸趕路,而是能舒舒服服的乘坐馬車趕回城中了。
這種新車,張佳木命令爲傳車,專送貨物和信件的爲郵車,傳郵組成的傳郵車行將會是未來新興的產業鏈中最重要的一環。
隨着黃河以北地區車輛人員的通行,整個地區的來往,貿易,消息的傳遞,都會有極大的改善。只有在交通改善的基礎上,纔可以進行更進一步的改革。
後世官員戮力於地方政務時,修路就是第一要務,雖然有流於表面之嫌,但這種思維方式倒是沒有錯的。
車輛轔轔而行,這一次張佳木也沒有騎馬,而是與公主一車。
撿了幾本小書,車中寬敞的很,放一些冰,再擺了一瓶上等的葡萄酒,雖是炎炎盛夏,倒也是清涼舒適。
這麼看着書,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公主說着話,精神上就更加放鬆愜意了。
“你回京後,又要忙的腳打後腦勺了吧?”
公主手中是一柄綢面的團扇,長日無聊,便自己刺繡着玩兒。剛嫁過來不久,府中的事接的還不多,所以每日裡甚是清閒,於是找個手工的活計來做,聊以解悶罷了。
“差不離吧,事情很多。”
張佳木手中是一本明初很流行的三國演義,雖然看了不少遍了,不過在當時來說,選擇也確實不是很多……
這一本是他特別託人請了畫師,畫了大量的『插』畫,然後再排版,用左起橫字印涮出來,光是這一件事,花了他好幾百銀子。在別的人看來,這簡直是把錢往水裡扔,橫版左起的排版,在當時是絕無僅有,怎麼看怎麼彆扭,可張佳木捧在手中,看的倒是津津有味。
“駙馬,我有件事要問你,不過,說了你可不準惱。”
“不惱,不惱。”
“嗯,那個莊上的情形,駙馬你會上書給朝廷,推廣給全天下麼?”
“咦?”張佳木這一次放下書,看向公主,目光炯炯,笑問道:“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做什麼?”
“我是想……”眼前的小女孩兒,年紀不大,臉上倒是透出與年紀並不相稱的成熟和穩重來。提起這個話題,她倒是小心翼翼的樣子,似乎,也是害怕觸怒了張佳木。
“有話就直說吧。”張佳木笑道:“我們是夫妻,還有什麼不好說的?”
“好吧。”公主嘟着小嘴,輕聲道:“我是想,莊上那麼好的做法,光是你的莊子和佃戶才能享用,實在也是太可惜了的。不如,嗯,不如……”
“不如給皇帝上書,推廣給全天下,大家都這樣做,那麼,就是天下大同,也是天下大治了,是也不是?”
“嗯,是這樣想的……”
公主小臉有點兒紅撲撲的,似乎正兒八經的說起政事來,她很有點不好意思。不過,事關百姓的福利,也只能堅持下來了。
這般淳樸善良的小心思,倒也是真的叫人感動。張佳木輕輕一撫公主的俏臉,笑道:“你呀你呀,這有什麼不好說的?你和我直說就是了。”
“那麼,”公主雀躍道:“你是答應了?”
“答應自然是能答應的,此事我也沒有打算瞞騙於人啊。”張佳木笑『吟』『吟』的道:“我做這件事,難道就是爲了錢?現在要來錢,我只要把錦衣衛的銅礦劃在我自己名下就行了,誰敢說什麼?就是你父皇知道了,也不會說什麼的。給我三十年,我就家資億萬了,靠當田舍翁……那才賺幾個錢!”
“我看你把鮑家灣那邊看的很緊,所以……”
“哦,那邊是涉及到軍事重器,所以保密,就算是和你說,也是違規犯禁的。”
一提起錦衣衛正經的機密,張佳木倒也從不會犯錯,不管怎麼樣,公務就是公務,私情不能凌駕於公務之上。
對公主,他沒有做出百般防範的模樣來,但該有的禁地,卻也是自己劃了一塊出來,而且叫公主很清楚的知道邊界在哪兒。
一見他如此說,公主便知道,自己已經越線了。
她無聲的嘆一口氣,身爲人的妻子,但不能盡知他的秘密,大約每個做女人的心頭都不會很舒服吧。
不過,畢竟是所得甚大,想了一想,公主眉開眼笑的道:“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很開心的。你在莊上搞的這些,推行天下,百姓無飢餓之憂,生民可以教化,天下大同,真的不再是儒家經典裡的空話了。”
“難,太難。”
“怎麼呢?”
公主正興致勃勃的當口,倒是張佳木迎頭潑了一瓢冷水到頭上。
她大爲不服,嘟着嘴道:“一會說行,一會說不行的,究竟算是怎麼回事?”
“唉,爲夫來給你開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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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佳木倒也真的是一副善爲人師的模樣,笑咪咪的和公主靠的近一些,聞着對方身上的香氣,笑道:“你身上薰的什麼香,倒真的怪香的?”
“你……”公主一時氣結,他們夫妻感情雖好,不過平時倒很少這麼調笑,張佳木着實是太忙,平時回來,夫妻談的也是府中的事情,說完安歇,很少有精神調笑取樂,今日張佳木如此,雖然公主裝的氣結模樣,但實在也是芳心暗喜。
“好好好,說正事,說正事。”張佳木自己嘿嘿一樂,笑着道:“你不知道,範志海的莊子,我花的功夫還算有限,但整個莊子,費了多大的力氣?那麼多池塘、豬舍、雞舍,牛棚馬廄,得費多少工?”
“是了,我明白了。”公主也道:“那麼,道路,外頭的橋樑,村中的小路,種植的樹木花草,還有學堂糧倉,都是大家一起出力建的?”
“是嘍。”
張佳木笑道:“這是費了兩年的功夫,一直不停的修起來的。因爲是試驗,所以不是必要,我也不會調別的地方的佃農來。一直兩年,不停的動手,到現在纔算成功,他們才能休息一下,你想,這麼苦的事,他們爲什麼堅持下來?”
“這,我可不懂了。”
“是因爲我減免了徭役,不叫他們替我做一點活。而且,所作所爲都是爲了他們自己,所以幹起活來有心氣,不偷懶耍滑。現在要推行開來,叫別的人給佃戶減些差役,恐怕就不成,至於給學堂的學生飯吃,不要學費,賠錢請老師的事,肯幹的有幾家?給各家院子裡磚,房裡的板,都是我發給的,耕牛,馬匹,都是我給他們使的,雖不是他們的,但一直可以給他們用。你想,都中畿外,有幾家老爺肯這麼做呢?”
“這麼說,怕是推廣不開了?”
“嗯,他們以爲,就是養些豬和雞的事,這莊子叫他們來看,看到的也只是利益,所以他們就算照葫蘆畫瓢,多半也會畫的荒腔走板,不成模樣的。”
“那,這麼好的事,就這麼不能推行於世?”公主大爲皺眉,急道:“我心裡可真着急。”
“也不必急,慢慢兒來吧。”張佳木笑道:“學一回兩回不成,多學幾回,也就漸漸知道,先拿佃戶當人,漸漸的佃戶纔拿主家的事當自己的事,這樣才大家都好。地裡多收的,不要全拿回自己家庫裡,分點給下面,大家都有甜頭吃,這樣纔好。”
這一回,連公主也苦笑了。
都中畿輔,公侯伯和品級以上的官員不知道有多少家。但有張佳木這種認識的怕是不超過一個巴掌,就算是那些文官士大夫家,平裡嘴裡全是儒家經典,但真的叫他們給那些當牛當馬的佃戶減佃,或是給佃戶的子弟讀書習字,怕是一家也沒有吧。
這麼一想,自然也就是垂頭喪氣了。
不過,張佳木倒不似她這般情緒化。眼下的這種事,確實肯做的人不多。其實人都有私慾,把國事凌駕在私慾之上,原本就是不合理的。
象儒家經義,都是把人教的不似人類,似乎在道德上完美和聖人化才能當官牧民,才能爲萬世師表。
就是這樣的宣傳,纔是真正的虛僞!
越是言不及利,就越是汲汲於利,真正的義,反而沒有人去講了。越是在道德上苛求,就越是會結出更多的惡果。
中國數千年來,說一套做一套,幾乎已經成爲一種難解的痼疾!
張佳木不喜歡嘴上仁德,背裡陰私下作的人,他自己也不喜歡過份的標榜。現在的做法,確實是自己吃了些虧,指望人學,是有點不大現實。
但再往下去,就會叫不少人看出來,投入雖多,開支雖增,而且給佃戶的好處也多了,但真正獲利更多的,反而是田主。
就是因爲佃戶增加了收入,而田主的收入會更多,這是一個當時人很少理解的雙贏的博奕。在當時的人,只知道拼命的剝削,官員如此,士紳如此,甚至是皇家都如此。
但張佳木等於給他們指了另外一條路,相信,短時間內會有牴觸,時間長久後,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跟上來的。
對此,張佳木有絕對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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