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賢的擔心並非沒有道理。歷史上的曹石之『亂』,其實就是因爲武夫和宦官先用典兵而造成,當然,亦是英宗步步爲營,巧妙佈局,最終把徐有貞曹吉祥石亨這奪門三大功臣全部趕走殺光,然後再用門達逯杲肅清朝野的異已份子,至天順八年時,皇帝終於可以放心的離開人世,留給皇太子,亦就是明憲宗的,是已經拔除了荊棘的手杖,明憲宗年間大興土木,傳奉官過萬人,享樂無度,天下卻安定無事,天子坐享太平之福,其功難道是明憲宗的?
當然是現在高坐御椅上的這位君王之功!
但現在皇帝正處在尷尬之中。
李賢等心事重重,石亨諸輩瞧熱鬧,暗中開心,張佳木不在,其餘大小京官或是觀風望『色』,或是心情沉鬱,原本有幾件要要奏的衙門,此時衡量局面,卻也是收了手中執圭,噤口不語。當是此時,誰也不願引人注意,引惹上身。
“諸卿無事可奏嗎?”
早朝不比大朝會,大朝會時,就是君臣演禮,或是拿幾件商量好了的大事出來宣示,所以幾乎就沒有真正的事可奏。
早朝雖然比小範圍的午朝人多,其實並不大方便說事,但很多衙門職官要見一次皇帝不大容易,有不少需要奏上的事,光是文書移於內閣還不能放心,早朝時提起來,也就是早會給老大吹吹風的意思。
比如工部請速撥銀二十萬,柴草一千萬束並調集民夫三十萬人準備修黃河,還要速調漕運米糧準備停當。
這一奏議,涉及到戶部撥銀,倉場撥草,漕運給糧,地方官府調集人手,各方各面,沒有皇帝的支持發交各衙門辦理,還有知會內閣總責其成的話,光是工部自己來,恐怕累死也辦不好。
而且很多事情會扯皮,比如工部請撥銀二十萬,這筆數字在當時卻是很大的數目,第一,戶部不一定有;第二,就是有了,戶部不願意給也沒法子。比如戶部也有理由,大明的財政開支是『亂』七八糟,工部自己也有固定的銀錢收入,專門用來修河大工的收項也不是沒有,不是象後人想象的那樣,財賦收入也並不是全入戶部。
明的財政之『亂』,簡直是難以想象,當初立國時是爲了清簡省事,而到了現在,就是已經成爲一團『亂』麻,想整理改過,卻也不知道如何着手了。
但平時議事時最容易出列的六部官員此時都啞了火,各人都是眼觀鼻,鼻觀心,一副泥塑木雕的樣子。
六部不出頭,其餘的太常、光祿、太倉等諸卿自然更不會出來。他們之中,辦的都是日常事物,扯皮的少,自專的多,這時候站出來,純粹就是找不自在。
勳貴大臣之中,自然也有擔憂太子,並且心憂國事的也是大有人在。
英國公與陽武侯,會昌侯等諸勳侯便是如此,他們都在勳班,距離洋洋得意的石亨也是最近,陽武侯薛享年輕氣盛,比起年紀更小的英國公反而更易衝動。他與張佳木曾經有過小小誤會,不過也早就揭開了事,現在看到石亨的嘴臉,沒來由就是一陣憤恨。
“哼,你瞧,”他向英國公輕聲道:“瞧瞧忠國公的樣子,吃了蜜蜂屎一樣,真輕狂。”
英國公倒是頗有同感,只是當着大堆勳貴的面,不好這麼應答他,當下只是強忍着笑,只擺了擺手,示意薛亨不要再說下去。
“哼,不說就不說。”薛亨道:“我倒想看看佳木回來時,這廝是什麼嘴臉。”
他們都是公侯,參加早朝時的班次差不多少,薛亨也不是有意低聲,反正,他的話倒是教石亨聽了個清清楚楚。
“哼,他回來了,難道還能沒有處分?”石亨還沒來得及說話,他一邊的太平侯便已經開了口。
太平侯對張佳木意見猶深,總之,是恨之入骨。這一陣子他正在鬧病,今天不知怎麼聽了信,掙扎了來上朝來,此時臉『色』臘黃,卻也是掩不住的得意,他斜眼瞧着薛亨,只道:“最少,也得是免官充軍,不然的話,國家法度何在。”
他一說話,不僅身爲堂侄的英國公不好接口,就是薛亨看在英國公的面子上,也是不好說什麼了。
但此人太過可惡,張佳木又不是太子親從官,也不是提調關防的主官,主要責任自然是忻城伯來背。估『摸』着,忻城伯削去伯爵了事,其餘的親從官或是革職,或是入獄,象張佳木,最多罰俸,或是降級,也就是了。
象太平侯所言,卻是因爲意氣所致,實在是有點太過分了。
“老榮國公一生英雄……”薛亨這一次是真低聲了,確實,太平侯這個老榮國公之子,老英國公之弟,確實是張氏一族的恥辱。
他們在這裡嘀嘀咕咕的鬧小動作,皇帝則期盼着內廷送來消息,內廷之中,卻又盼着外頭送來好消息。
宮中如此,宮外的皇城之中,六部並各卿司監局,不管是太監宦官,宮人官吏,或是禁軍雜役,人同此心,都是在等着行宮方面過來的消息。
奪門之變時,全城都是駭然,在夜『色』之中,大雪紛飛之時,家家閉戶,人人不敢外出,甚至天明之後,大局底定之時,猶自有不少人家門窗緊閉,根本不敢外出,連起火吃飯也是害怕。小民百姓,盼的就是天下太平,哪怕當差納糧苦上一些,好歹是太平年景。
若是奪門『亂』了,大明內戰,苦的自然就是這些最底層的小民百姓們了。
所以人同此心,奪門很快平定下來,天子復辟,百姓卻照常過着自己的日子,現在又傳來太子可能出事的消息,百姓心思淺,就想着這等事不是太平年景的事,若是真的,天下是不是又有可能禍『亂』?
天子腳下的百姓都是如此,更別提外省,更加不提那些偏鄙之處的鄉民了。
所謂謠言止於智者,大底如此。京師的一件小事,傳到外面,就是天塌下來的大事,特別是北方向來有教門中人爲禍,從成祖年間的唐賽兒,到現在仍然有不少教派在暗中活動,白蓮教,向來是大明朝廷的大敵,凡朝中有什麼變故,則必定是妖言者煽動人心的最好說辭,有真有假,煽動起來才易打動人心。
後果自然極爲嚴重,是以也是人同此心:“太子平安歸來纔好!”
滿城之中,亦不乏燃香禱祝的,百姓心中質樸簡單,現在天子是姓朱,太子則是將來的天子,天子安則天下安,小老百姓亦無法可施,無法可想,自然而然的,只有燃香一支,爲這個國家的儲君,亦是國本,燃香默祝。
……
在滿城的壓抑和沉默之中,也在香火升騰之時,駙馬都尉薛恆帶着自己的一隊家人,大約十餘人的伴當向着城外策馬狂奔而出。
第四撥信使是火起後兩刻功夫,也就是第一次試圖入內失敗後而出,正好和薛恆在皇城西門相遇。
消息不妙,雖然相信還有一站接一站的信使,隔一刻功夫就往京師趕,西山行宮距離京師正好一個時辰左右的路程,如果在這裡等着,一刻功夫以後,又會過來一撥信使。
從天未明時第一撥趕到,到現在正好快一個時辰,算算如果太子被救,大約也最多是兩個信使之內的時間了。
再拖的久,則寢殿大小薛恆大約也知道,修行宮時,他們這些駙馬都去看過。因爲太子出行,不一定是哪家勳戚或是親臣陪伴,這一次派的忻城伯,下次可能是焦敬,也可能是他薛恆,所以事先做點功課,份屬應當。
薛恆知道寢殿範圍大小,也知道宮門附近的附屬建築燃燒到寢殿內部的時間,他心裡知道,再拖下去,寢殿也燒起來,則是無能爲力,太子則也非活活燒死在火場裡不可。
險是極險,但安知沒有富貴險中求的人?太子,亦未必就絕望。
私底下,薛恆也是希望張佳木能建功,瞭解張佳木和熟知張佳木的人,對他都有一種潛意識裡的信任。皇帝也是如此,第一時間知道出事,沒有埋怨別人,反而就是埋怨張佳木。
這倒不是皇帝討厭張佳木,只是因爲知道張佳木在那兒,所以覺得出事就是張佳木的責任,這一份信任,當真是非比尋常。
或許,不少人都和皇帝一樣,第一反應是怪張佳木,第二反應則是覺得,有此人在,就有希望在!
“走,快些!”
現在正是由春至夏的轉折,雖然是早晨,天氣也很熱了,薛恆心中焦燥,更是覺得額頭和背心上全是汗,天時還早,還穿的夾袍,並沒有換了夏衫,好不容易從城中的人流中掙脫出來,也看到了不少在家中焚香的百姓。信使到了京師這麼久,消息早就傳開了,現在城中已經是人心惶惶。
薛恆心中感動,也是猶爲擔心,身爲權貴親臣,自然更知道出事後的可怕。於是顧不得休息調整,出城之後,便向着西山方向,縱馬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