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正南坊的太平侯府,再到忠國公府,相隔不遠。張家父子各坐一輛馬車,都是雙馬並駕,儀衛顯赫,侯爵出行,除了倒黴遇到國公,在街面上自然是一切人等都要引避張家的車駕,哪怕就是當朝一品,遇到超品的侯爵也沒有什麼說話,只能退讓。
一路上威風凜凜的過來,所有的小民百姓都退避到道旁,就算是兵馬司的官兵,巡城御史,也只能引避退讓。
不僅是張謹,便是久病而不能外出的張軏也是心中滿足,看着窗外人潮如織,滿足地嘆一口氣。
辛苦一生,所爲何來,不就是爲了今天?
不過,向着窗外嘆氣的時候,張軏也是渾身一震。
“怎麼了,大人?”
張謹知道不對,甚是見機,立刻也趴到車窗向外頭看,一邊看,一邊向着張軏問道:“兒沒瞧出什麼不對啊?”
“豬狗一般的蠢笨之物”張軏突然發火,對着兒子罵道:“再看不出來什麼,就不如去死了算了。”
父親發火,也很少這麼口不擇言的辱罵。張謹嚇了一跳,知道事必嚴重,於是便向着窗外細細看去。
這一下,可是真的看出問題來。
捏糖人的小販每個衚衕口都有,小孩子們最喜歡不過,用些雜物來換糖人,換得了開心跳躍而去,已經是京師一景。這些吹糖人的都是手藝精湛,吹什麼象什麼,簡直是神乎其技,所以張謹這樣的世家公子,小時候也喜歡在家裡奴僕的簇擁下去買幾個糖人玩。
這原本也不出奇,但忠國公府所在的地方,原本一個宅子就佔了大半條街,況且這裡全是“甲第”,都是達官貴人所居,所以幼童根本不多。
但在重檐拱斗的忠國公府門外,捏糖人的小販足有數十人,一個個悠然自得,攤子相隔不到幾步的都有。
看他們的樣子,做生意的樣子幾乎沒有,一個人全是短褐勁衣,目光精敏而幹練,年紀都在二十多而四十不到之間,全都是精精幹乾的樣子,不少人的腰間還是鼓鼓囊囊的,明顯都是身藏利器。
“這……”
“還不止如此呢,癡兒”張軏一聲獰笑,道:“別光看那些捏糖人的,還有別的,仔細瞧着。”
張謹這纔回過神來,又仔細打量。
倒是果然不止是捏糖人的,只是那夥人太過顯眼罷了。諾大的石府,又是薰灼顯赫之時,所以平時車馬停的老遠,那些長隨車伕閒着無聊,喝茶擺龍門陣,茶攤就爲這麼些人得擺好幾個,這也是當時權臣府外的必然之事。
那些大佬昂然直入,他們能在外客廳或是花廳裡等候主人召見,或是賜宴,或是同飲,要麼就逛花園,聽曲看戲,憑什麼長隨伴當就一直在外頭喝西北風?
主人家當然不會負有招待之責,一應客人自己準備。於是外頭那些吃食攤子和茶攤也就甚多,沿着衚衕牆根,一溜能到很遠。
但今天甚是奇怪,明明石府外幾乎沒有車馬停留,但那些食攤茶攤上卻是滿滿當當全是人,有長袍有短衫,夏日時長,雖然此時已經近黃昏,但日光耀眼,仍然是看的清清楚楚,這些人,也和捏糖人的一樣,都是精悍過人,目光警惕,並且藏有兵器的強橫之輩。
不必多看,張謹好歹幼時也經常去兵營中游玩,張軏好歹也是世家出身,也做到都督。眼前這些人,或是繭綢長衫,或是灰衣短褐,但不論是誰,都是精幹勇悍的模樣,根本望之不似善類。
他們倒不知道,這夥人全部都是張佳木親自下令,並且經過長時間的培訓,甚至有過不少實戰經驗,最少,在入錦衣衛前絕不是好人的諸部力士們。
他們或是內衛力士,或是特科力士,和普通的校尉不同,校尉們有不少在明面,而他們,和各地的驛站,郵傳,還有官府、車船、關隘要津,礦山鹽場裡藏身的同僚一樣,都是專責行動,負責抓人拉人,監視、追蹤、恐嚇,甚至是偷竊、燒燬、藥殺、搶掠,或是直接殺人滅口的刺殺高手
這一批人,花費了諾大精力,投入巨資,雖然不能和緹騎相比,但也絕對是錦衣衛這個團隊中的精英。
最少,在行動上是如此。
他們的主腦就是孫錫恩一夥人,當初入太子行宮縱火的四人,全部都是這一類人的主腦人物。
領袖是如此大膽,自然也帶出了一夥輕捷剽勁的部屬。這些人中,原本也有不少是無賴子,或是乾脆就是匪類,念秧賊一類,被捕之後投誠效力,比起一般人來,反而更加忠誠。
見識過力量的人,就會情不自禁的服從力量,並且自發的維護着力量。錦衣衛中的情形,就是明證。
張家父子,眼看着的,便是如斯可怖可怕的情形
一時間,捏糖人的,賣零食的,茶攤老闆,短衫客人,餛飩攤主,一個個都是嘴臉可怕,形容可怖,腰間藏着的,雖然明知道是小刀,但唯恐是更加可怕的事物。
他們的人數,足有數百,急切之間,倒也看不怎麼分明。
而且,隨着張府儀駕的接近,不少短褐漢子先站了起來,他們看似懶洋洋的,但其實身手極其矯健,幾下就接近到儀駕四周,手按短刀,目光迥然,一個個都圍攏過來。
眼看着要形成一個包圍圈,到底是世侯大家,帶隊的執事不等主人說話便立刻下令,只道:“忠國公似乎不在家,我等立刻折回就是了。”
有此一語,圍攏過來的漢子們似乎遲疑了一些,就這麼短短一瞬間,太平侯府轉過車駕,狼狽而逃。
張軏還好一些,到底是見過世面的大人物。虎父雖然犬子,好歹也算是一條惡狗。
奪門之夜,有膽子出門博身家性命的,怎麼會是一個無膽匪類?
不過張謹就不行了。
他是正經的紈絝世家子,沒見過世面,沒聽聞過兵戈之聲。當年北京之圍,也先根本沒傷到京城的皮毛,連城外也沒來得及破壞就走了,張謹又小,哪裡知道兵兇戰危!
和人在青樓喝酒,爭執過幾回,叫家僕打過羣架,大約就是這個經歷了,此時眼見得如此危急恐怖的場景,雖然對面的數百人都沒有起身動手,但張家車馬一至,數百道冷森森的目光直射過來,這種滋味,已經叫張謹難以承受了。
“父親,他們追來沒有?啊?兒很害怕,好害怕。”一看到石府門前的情形,張軏立刻下令調轉車頭,儀衛們也都是慌了手腳,好在打頭的是張玉當年帶出身來,雖然年過花甲,猶自威風凜凜,押着隊帶着人,把張府儀駕全部帶了出來。
張謹嚇破了膽,一張臉白的猶如死人一般的蒼白,回程路上,車身顛簸無比,張謹雙手抱頭,只道:“嚇死人了,真真嚇死人了。”
“唉,沒用的東西。”雖然心中失望,張軏也只是輕嘆一聲,接着費力將這個兒子扶起,喝道:“沒事了,吾兒莫慌。”
這麼一說,倒是想起此兒小時候管教他成*人的情形,饒是張軏性子偏狹峻峭,此時也是露出溫情一面。
他輕輕撫着張謹的背,笑道:“適才誇說大言,不把人家瞧在眼裡。這會見了這種場面,就嚇成如此模樣,真是小人家沒見過世面啊。想當年,我好歹也曾經隨大兄奉太宗皇帝徵過一回漠北,數十萬大軍,兵戈如林,簡直能遮蔽日光,殺氣盈野,簡直能擊落飛鳥。偶遇到韃子游騎,六軍擊鼓如雷鳴,騎兵直擊而上,猶如利箭,等戰場打完,我們這些人上去看,別的不說,遠遠就是一股難聞的腥氣,讓人隔多少天,洗多少次澡都去不掉這種味道。再近些,就能看到暗紅色的鮮血一直不停的流啊流啊,就象一隻蜿蜒遊動的大蛇,然後,便是死屍,真是死的千奇百怪,有斷頭的,有腰斬的,有四分五裂的,也有身上無有傷痕,可能是背部中箭而墮馬死的,嗯,我策馬前行的時候,就怕馬蹄踏到人的腸子,那可是太髒了,那馬可就再也要不得了。大兄當年,可責備我太公子哥氣了,說是祖宗血戰功勞,纔有我們今天的享樂,唉,一晃眼,大哥也是物故好多年了……”
說來也是奇怪,雖然張軏說的極爲恐怖可怕,戰場情形,是比剛剛的情形又恐怖的多了,張謹聽着,慢慢也爬起身來,臉上也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唉,”張軏又是長長嘆了口氣,半響過後,才慢慢道:“看來石亨是完了,張佳木乾的如此顯眼,就是要和他魚死網破了。石亨看似勢大,其實是一座冰山,烈日一至,就會立刻消融。我們不要和他接近了,不過,暫且也不要太慌張,還要再看看。對了,你打算接近太子的主意很好,即刻進行罷。創業難,守業更難,吾兒,豈不慎之再慎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