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兒站起身放了碗,細細的數完了手中的錢,然後繼續端着碗喝着粥,看着來人將那一罈子小心的拖到了門外。
來人雖然不算瘦弱,但也算不得壯碩,並不能將這一大壇酒搬回青樓,所以便抹了一把額頭滲出的細密汗珠在門檻上坐下等着不久就會來的同伴,但等待的時間有些過於長,於是他在罵了一句巷道盡頭那本該出現卻並未出現的人後便看向旁側自顧喝粥的莫小九,無聊的說起了這些時日各處都在流傳的話題,低聲道:“掌櫃可有聽說今日的謠傳?”
莫小九並未喝粥,而是在仔細的聞着碗中飄起的香氣,於是在聞了許久之後他得出了一個結論,那便是不是他的粥不香,而是屋內的酒香得太過分,以至於蓋過了粥香,所以身邊這個青樓的雜役纔沒識得此粥乃是人間之絕味的真面目。他安慰了一番自己受傷的心靈後,心情便是逐漸好轉了過來,說道:“眼下街頭巷尾的人都在談論此事,我又不是聾子,想不聽說都難。”
聽他此說,那人便是來了興致,坐在門檻上的屁股挪了挪道:“那麼掌櫃以爲如何?是謠言還是真的?”
見其神情,莫小九第一感覺便是此人不應該是個男的,而應該是個女的,且還是舌頭極長的婦人。他低頭喝了一口黑粥,想了想道:“空穴不來風,想必假也假不到哪去。”
那人皺眉,許久不語,似在思索着他的話,然後說道:“也就是說原本這整個帝國內最安全的地方將很有可能會變成最不安全的地方?”
莫小九側頭看他,說道:“誰說帝都便是帝國最安全的地方?”他回過頭看向右方,看着巷道盡頭外人影竄動的街道,說道:“如果有外敵來侵,那麼帝都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但若是內亂,且還是因爲爭奪帝位而起的皇族內亂,那麼帝都就是最慘烈的戰場,處於戰場中心,便是最危險的地方。”
那人皺着眉點着頭,說道:“掌櫃言之有理,看來,我們現在就是處於了戰場的中心。”
莫小九用力的點着頭,伸手用力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拍得啪啪作響,說道:“所以啊,兄弟,在戰場還沒成爲戰場之前趕緊逃吧,以免到得兩軍交戰之際被斷刀流箭砸中,妄丟了性命。”話間,他斜眼看着身邊這個似乎思維有些不健全的人,心中想着這人會不會真的就因爲自己的一兩句話而逃離帝都。
那人似在琢磨,且琢磨了良久,然後有些遲疑的擡頭,問道:“掌櫃覺得這帝都到底會不會成爲戰場?”
莫小九臉上露出肯定的神色,說道:“你看如今,這大街小巷中都是在議論當今帝王不理國事,公主趁機代政之事,再加之沒落鈞家的鈞老爺子都一怒進了宮,然後帶着一身垂死之傷出來,便足以猜測此事的真假。”他起身踱步,在階前的小雨下站定,一手端着碗一手負於身後的擡頭看了看陰沉的天空,說道:“所以,帝都這個最安全的地方註定要變成最不安全的戰場。”
他看了一眼跟隨着站起身的青樓雜役,繼續道:“就即便那些都是謠言,可起初只敢在巷道中低聲議論帝王和公主的人如今已是走上了寬闊的街道,就猶如無數的浪頭涌出小溪匯入了河流,形成了洪潮,所以不久之後整個帝都要開翻涌,而翻涌至極致,那麼就算公主沒有奪位之心,這裡也必定會亂上一亂。”他故作神態的搖頭嘆息,說道:“真是謠言可畏啊!”
那人皺緊的眉頭變得越來越深,仿似鎖上了一般,他身側雙手手指不斷捏動,指縫間竟是隱隱可見的滲出了一片細密的汗珠。片刻之後,待得另一名雜役從巷道左方的盡頭而來後,他便急忙與之擡起了酒罈催促着趕向了青樓,途中有着一兩句回去收拾收拾就趕緊離開帝都的話語飄了過來。
聽此,坐在櫃檯上喝着粥晃動着雙腿的倪兒不由鄙視的看了門口的人一眼,然後又冷哼了一聲,說道:“我看你是瘋了,酒鋪的生意本就不好,現在還讓你騙走一個。”
莫小九看着擡着酒罈消失在巷道盡頭轉角處的人影,這一刻,終於確定了心中所想,那個人的確是思維不健全,若不然絕不會在這般三言兩語間便被說走。他有些愕然,不過隨即便是聳了下肩,將碗中所剩不多的粥喝下了腹,然後坐在椅上繼續看着天空凌亂飄落的細雨,說道:“青樓總不會長腿,他走了還會換別人來買,再則,少爺的春水這般好,就即便是整條煙花河發了洪水,那麼遠離此處的人也還會聞香而來,所以,你這丫頭片子餓不着,後院的那頭蠢馬也餓不着。”
倪兒跳下櫃檯,上前將他手中的空碗拽了過來,然後看了看左方巷道的盡頭,想着盡頭那排青樓之前便是煙花河,認真的問道:“那條河要是泛災,我們這裡還能保得住麼?”
莫小九看了看那一排不算高但也不算低的青樓,說道:“當然保得住,再大的水不是還有那麼多青樓擋着麼?”他雙手拈起腿上滑落一側的衫前擺,平展的蓋在膝上,繼續道:“就即便擋不住,那麼我們不還有那頭蠢馬麼?用它馱走那些酒罈不就是了?離開了這條巷道照樣賣錢。”
倪兒懶得再聽他說那些暫且不可能發生的事,於鼻間哼了一聲後便端着碗走向了後院,而待得她用剩下的粥餵了棚中的大白馬,然後清洗了鍋碗再回來時卻發現門口之人正在仰着頭看天,且見其模樣已是持續很久。她疑惑將目光沿着屋檐的邊緣投向天空,發現除了厚厚的烏雲和雲下如針一般亂飛的細雨外並無什麼奇特之處,便不解的問道:“你看什麼?”
莫小九轉頭看了她一眼,然後繼續望着天空,說道:“還能看什麼,自然是在看什麼時候會變天。”
倪兒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隨即負着一雙小手走上前,與之一起望着天空,良久之後說道:“洗的衣衫都有些臭了,要是變了天可以拿出來晾晾。”
莫小九下意識的嗯了一聲,然後便是聲音略高且帶着詢問尾音的又嗯了一聲,轉頭道:“晾什麼衣衫?”
倪兒依舊看着天空,似乎在那厚厚的雲層上看出了花來,說道:“當然是前些天被你發瘋時弄髒的衣衫。”
莫小九無語,心想少爺我說的天是帝都的天並非你個小丫頭現在正在看的天。
就在兩人談論變天與晾衣服之時,在皇宮中接龍樓上的公主卻在看着整個帝都,然後將目光落在了那看不見的鈞家的府宅方向。她雙手握在雙刀刀柄之上,因回想着民間流傳的言論而臉色微微有些難看,說道:“原來那日鈞隆的主要目的是那一頓杖刑。”
盛之天道:“那一頓杖責雖然是落在鈞隆身上,但實則卻是打的你自己。”從這幾日中的瞭解,他很清楚,若沒有鈞隆遭受的那一頓杖刑,那麼民間的那些言論不會傳播得如此之快,也絕不會像眼下這般如潮洶涌。
公主皺了皺很少皺起的眉頭,然後閉上了眼,似乎在聽着帝都大街小巷中以及密密麻麻的房屋下如潮水般涌起的憤怒之聲和暗自咒罵之聲,良久之後,她神色恢復了平靜,眉宇舒漸漸展開了開來,說道:“潮水再怎麼兇猛也有退去之時,而在退去之前它淹沒不了這裡,這裡太高。”她鬆開了握在刀柄上的雙手,擡頭看了一眼陰沉的天空,繼續道:“而待得雨過天晴,我會築起一道堅不可摧的堤壩。”
盛之天自然懂她言語中之意,說道:“雖然淹不到這裡,但潮水太過兇猛卻容易將根基沖毀,到時我們的高度就會一點點降低。”他看了一眼鈞家所在的方向,“再則,有人借浪潮之勢躍至此,你依然岌岌可危,你又如何等到雨過天晴築起那一道堅不可摧的堤壩?”
公主轉頭看他,說道:“那麼你認爲該如何?”
盛之天走至欄前,低頭將目光落在了帝王寢宮上,說道:“鈞家實則是要叛亂,但若照此下去便並非叛亂,因爲是你欲篡位在先,所以,你應該在鈞隆動之前坐上帝位,那麼到時鈞氏一族纔是叛亂,而到時木已成舟,那麼來自民衆的那股浪潮纔會消減。”
公主隨着他的目光看向了紛飛細雨下的帝王寢宮,看着那扇緊閉的大門道:“眼下我如何坐上帝位?”
在話出口之際盛之天便反應了過來,便想起了公主眼下根本不可能坐上帝位,因爲帝王就算是下了讓位詔書,詔書上也只會出現璽印,而只有璽印詔書並不能生效,還需有青龍印,可如今卻沒有人知道青龍印在何處。想至此,他心中偶然一動,說道:“既然如此,那麼鈞家若叛亂成功,鈞隆又如何能獲得帝王脈,坐上帝王位?”
話落,他看向似乎也在此時想到了此問題而神色漸凝的公主,沉吟道:“莫非,鈞家知道青龍印的所在,又或者是擁有青龍印?”說罷,他又皺眉疑惑,“可玉卷軸和璽印都在我們手中,就即便他擁有青龍印也根本無法在聖地魂龍陵中獲得帝王脈,又何來自信成功坐上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