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河陽告急

潼縣依關而建,地處關中東部,雄踞古時秦、晉、豫三地要衝,形勢險要,是西入關中的必經之路。潼縣南有終南山爲屏,北有渭、洛二川會大河抱關而下。潼縣雖小,周圍卻山連山,峰連峰,谷深崖絕,山高路狹。

連城傑進得城中,又向東行了些路程,便來到了東城樓之下。這時又一支辰胤軍隊出東門而去,大約五千人左右。連城傑眼見天色暗下,便打消了東進的念頭,轉而向北欲在離東城樓不遠的地方尋家客棧。

走過一街,連城傑便見一原木建構的兩層建築立於小河邊,樓中有些喧譁。過了橋,便看見在屋檐下懸掛着長方形的白紙燈籠,燈籠上面都寫有聯語:“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連城傑遠遠看着,便知來到了打點住宿之處,那一刻所有身心的疲憊就頓然消減了些許。連城傑再往前行,卻見店門之上有塊木匾,上書“舞水謠客棧”。

連城傑稍看片刻,見這街上似乎就僅此一家,當下也不猶豫便走上臺階進得店來。一看之下,心裡甚是驚訝。只見店內客人滿座,店小二也忙得無暇招呼。連城傑走向櫃檯,正欲問話,卻見一年過半百的掌櫃模樣的老者剛算完帳擡起頭來。

“客官您是打尖還是住店?”

“住店吧。”連城傑說道。

“客官稍等,待我看看。東廂、北廂已滿……西廂也滿了,客官真對不住,本店今日客滿了。”那掌櫃微笑道,臉上滿是歉意。

“那這潼縣可還有其他家客店?”連城傑問道。

“西街有一家,但近幾日進出潼縣的客人較多,只怕是都已滿了。”

“那貴店可還省得一桌半坐的,容得在下喝個酒什麼的。”

“樓上恰有一間茶室,本是縣中文士出資興建以招待貴賓的,今日剛好空出。”那掌櫃道。

“那就好,且帶我去。”

“客官,這房錢可要貴上兩倍。”那掌櫃道。

“且帶我去。”

“好,客官您請。”

那掌櫃臉上滿是笑意,引着連城傑上樓,一邊走着一邊道,“客官您要是再晚來一盞茶的功夫,可能連這一間也就沒了。”

“爲何?”連城傑問道。

“本店原有這樣的兩間茶室,但在您來之前另一間已被一位姑娘定下了。”

連城傑聽得他所言似有自誇之意,便不再理會,自是獨自觀察了一下這客棧的環境。他原以爲,這客棧除了外邊大廳和再往裡邊天井周圍的三廂房舍便完了。不想站到二樓的走廊,才發現原來此家客棧內部卻是別有洞天。客棧類似於四合院的建造,在北廂房舍之後,似乎還有天井,天井周遭還有房舍,透過走廊隱約可見都是閃着點點燈光。

連城傑上得樓來,卻見在客棧正門的二樓確實是有兩杆房間,隔開兩杆房間的恰是客棧的大門的軸線。那掌櫃給他開了靠東邊的門,引着他進去。連城傑進得房間,一看心裡不禁有些發笑,心想這也就是間普通的吃酒的地方而已。

這哪是掌櫃所說的茶室麼,不設設壁龕、地爐不說,也缺插花、焚香和掛畫“四藝”①。一張八仙桌,幾張凳子,唯一的好處,就是可見窗外小河的風景,還有小半個天。卻是愛憑空對飲的好地方。

連城傑見掌櫃仍是滿口的誇讚,便打斷了他,只說要上三斤牛肉、四斤好酒,便不再去搭理。掌櫃似乎識趣,招呼了聲,關了門便下樓去了。沒過多久,店小二便端上了酒肉來。

入夜,燈火閃亮。樓下的旅客似漸漸增多,喧囂聲起來了。窗外晚風清徐,時不時傳來幾聲急促的馬蹄聲和嘶鳴,更添了幾分惆悵,幾絲迷茫。

進入戌時以後,店裡陸續來了許多客人,舞水謠客棧也變得喧囂起來。這些客人操着不同地方的口音,似乎來自神州各地,而來此的卻都只是爲了參加一場決戰。但又沒有誰能說得清楚,這場決戰。

歷來的江湖就是這樣,沒有誰知道個傳聞的真假,更不知這消息從何處傳出。但是許多人都是相信的,因爲他們本不想錯過這決戰,哪怕只是辰胤與佘諸的小決戰,看一眼那也是一輩子難見的情形。

舞水謠客棧內聚滿了各地來的江湖異人,俠客,他們圍着桌子坐着,吃肉喝酒,驅散屋外的寒意。不時地,還有晚到的,迎着微冷的晚風終於趕來。

屋外是時有時無的馬蹄聲,偶爾幾處嘶鳴,的確是有些擾人清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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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櫃指揮着七八個夥計招呼着客人,很是嫺熟,似乎如此局面他們見過了太多次,所以也就不感覺奇怪了。到是那些江湖人士,尋得個棲身之地後,都七嘴八舌地開始討論開來。

“半個月前,在下在西域偶遇無音閣早已退下來的青木長老,聽他說得重陽之後,辰胤與佘諸將在河陽有一場決戰。只是他也不知這決戰是辰胤欲進取中原,還是佘諸想一統天下,這確實是讓人沮喪的。”

“在下卻是在五天前,在蜀中一家酒肆喝酒,聽得旁人閒說的。”

“看這從上京到潼縣這一路上,三兩日便聚集了這多人,就更別說官軍了,想必這場決戰的消息應是不假的。”

許多江湖人士一邊飲酒,一邊說着,卻始終說不出個具體的情狀來。忽聽,一碗酒水碎地之聲,一男子豪莽地說道:

“既然各位大俠不知,且聽我慢慢道來。”

衆人望去,只見一三十五六,左臉有塊刀疤的男子,站在一張凳子上。瞧他的樣子,臉色通紅,分明是吃酒有些醉了,搖搖晃晃的。

“那你且說說吧!”

坐他對面的一留着八字須的中年男子有些樂了,只因看到那刀疤男子那搖搖晃晃的樣子,有幾分滑稽。

“若說這場決戰呢,聽說並不是什麼天下之爭,也不是什麼正邪之鬥。這場決戰還得從日月宮和無音閣說起。自兩千年前無音閣主蕭紅淚和日月宮主蔣妮妮的那場南山之戰後,每隔一個百年,這兩個門派都會有一場決鬥;但卻不是所謂的正邪決戰,而始終是爲了一個男子,千年不變。據說,這是兩派祖師傳下的規矩……”

“你說錯了,那不是規矩,而是詛咒。相傳兩千年前的那場大戰就是無音閣的二閣主,也就是蕭紅淚的妹妹爲了替自己的夫君報仇,而不惜犧牲自己的姐姐和整個無音閣,甚至動用了本門最上層的武功……”

坐在他對面留八字須的男子說道。

“非也非也,此般決戰無關於無音閣與日月宮。”

一個年近花甲的老人突然說道,然後他停頓了下,喝了口酒又繼續說道。

“是感情糾葛不假,只是那是蜀中秦門和江南唐家堡的事情。近來江湖上傳聞,三年前蜀中劍少秦川在江南偶遇楊家二小姐楊淑芳,二人一見鍾情,然後奔走天涯。但這可就惹怒了唐家堡的少莊主,他本已與楊二小姐有婚約,哪能坐視,於是帶人去蜀中討說法。不想卻被蜀中的秦家打成重傷,幾乎丟了性命。這下唐家堡可不服氣了,唐老莊主唐嘯天那可是江湖上響噹噹的人物啊,爲爭回顏面遂約定蜀中秦門當家人秦安在這河陽城外了結。”

老人說完又繼續喝酒,酒肆裡依然鬧哄哄的。有的人在說這晚風,有的人在說這酒肉,有的人在說這即將來的決戰。

“我聽說啊是終南玄門和歸樂谷之間的鬥爭,爲爭這天下正道統領地位……”店小二端上酒肉,聽得客人們說得與自己所知的一點都不一樣,忍不住也插了句嘴。

“都放他孃的狗屁,你們就他娘地只知道喝酒吃肉胡侃一通,把我們來此的目的都忘了吧?”

突然,一個豪放但粗暴的聲音從客棧外響起,然後衆人都站了起來,連那些喝醉的,也被身旁未醉的人拉扯着站了起來。然後,衆人恭恭敬敬地對着那聲音傳來的方向行了個禮。

“參見盟主。”

接着,一身着錦衣滿臉鬍鬚的男子走了進來,看上去四十歲左右,身後跟着八個人。錦衣男子走向堂上正中央的那個小戲臺,坐到了預先就擺放在那裡的椅子上,其餘八人分散立於臺下左右兩邊。

“我等此次前來,是爲了抵抗佘諸西進關中的還天下百姓以太平的,不是爲了在此伶仃大醉。”

“是,盟主,我等知錯。”

衆人齊聲說道,又是深深行了個禮。

“河陽城如今怎樣了,可有消息?”那錦衣男子問道。

“半個時辰前,我鐵劍門弟子傳來消息,佘諸三十萬軍隊正在經河南鎮西進,估計明日便將兵臨河陽城下。”一年輕男子正色道。

“三十萬?”

“三十萬大軍啊!”

“這辰胤該如何抵擋啊?”

頓時,人羣中一陣騷動,似乎這場戰爭對於辰胤來說是不可能取勝的。那錦衣男子臉色微清,一下子愣住了,卻是沒再說話。然後,整個客棧的廳上更加混亂嘈雜,恰似那西街的市場在白日營業一般。

“慌什麼?瞧你們一個個的狼狽樣,不就是三十萬敵軍而已麼?”那錦衣男子突然站起身來,看向臺下,正色道。臺下衆人紛紛停了議論,面向臺上的錦衣男子,同聲道。

“盟主所言極是。”

“想那河陽城是關東第一大鎮不說,更是依函關而建,城防堅固,易守難攻,區區三十萬軍隊可能奈何?”那錦衣男子慢慢說道,聲音極是洪亮,像是吼着一般。見衆人不言,錦衣男子又繼續問道。

“劉掌門,這河陽城是哪一位將軍在鎮守啊?”

“回稟盟主,是辰胤喬二公子。”

“喬二公子……有二公子在,那必定是勝券在握啊。”錦衣男子說着便大笑起來,臉上滿是得意表情,似乎已知這場戰爭的結局。

“可是盟主,在下聽說此次佘諸的軍中有許多深諳法術的妖人……”劉掌門道。

那錦衣男子臉色驟變,沒有一絲生氣,突聽他問道,“是終南玄門,還是歸樂谷?”

“我中土正道除無音閣外,其他三家並不曾參與世俗爭鬥,而這一次無音閣也沒有門人蔘加。倒是北方谷國,還有南疆……”

劉掌門沒有再說下去,因爲他看見錦衣男子低頭沉思,似有難言之處。

這也確實,今夜聚集在這舞水謠客棧的江湖俠客或者說異人,多隻是相比與平凡百姓有一身武藝防身,卻萬萬是不可與修真煉道之人相提及的。

就比如說拿無音閣來說吧,雖被稱作中土四大正派之一,但實力卻是遠遠比不上終南玄門、久天寺和歸樂谷的。無音閣的門人大多隻是練武強身,行俠仗義,也追求功利,修真煉道者屈指可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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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城傑立於廊上,看向星空,耳朵卻聆聽着樓下大廳裡的一切。任晚風吹徐,捲走那些思緒,但風兒又如何能夠帶去呢?他又想起昨夜那老者所說的話,他不禁又疑惑起來。站在這星空之下,他心中不免對前路迷茫起來。

難道這世上真沒人認識師父師孃,師父師孃用的是假名,那麼師父師孃又是誰?那麼師姐呢,師姐又在何方?還有河陽城,似乎即將面臨大戰,不知那多年是否已變換了模樣?還有家仇,這多年了還未得報,爹孃會怪我麼……

連城傑心裡異常煩躁,便轉身欲走進房中,不想在轉身一剎,卻見一女子出現在走廊上。只見女子身着華服,眉目如畫,瑤鼻櫻脣,靜靜地望着樓下衆人。連城傑靜靜看着,過了好一會兒,那女子似乎感覺有人在望着自己,便也轉過臉來。而連城傑整個人卻完全愣在走廊之上,於她十步之外,那是如仙的面容,靜中含笑,似曾相識。

那華服女子看着他,輕輕笑了一下,便轉身進入另一間茶室。

連城傑也轉身進入茶室,立於窗前,靜靜飲酒。只是酒愈多時愈清醒,卻理會不得這星辰漸暗,夜深如墨。終究,連城傑也慢慢醉倒,埋頭於桌上。

次日拂曉,客人還未甦醒,店家便早早開了店門。不一會兒,便聽得縣城北邊大河岸上,異常嘈雜。連城傑也被這嘈雜聲驚醒,便下得樓來付了房錢,一詢問才知。原來那大河北岸是風陵渡②,每日拂曉南來北往的客商便朝風陵渡集結了,如此盛景已有幾千年了。

連城傑心裡好奇,便出得門來,向北而去,不久便來到江邊的北城樓上。一看之下,不禁爲眼前的場景所震撼。

只見江面上,大大小小的船隻南北橫馳,江上煙霧茫茫,桅燈閃爍,彩帆爭揚。嘩嘩的水聲,吱吱的櫓聲,高亢的號子聲,顧客的呼喊聲,鳥聲,鐘聲,都匯成一片,匯成一幅優美的爭渡畫面,匯成一曲優美的絕世之歌。

江南面的平地之上,人羣熙熙囔囔地涌向潼縣北門。有推車的,有騎馬的,有趕牲口的,有荷擔的,有負囊的接踵而來。而江岸有的趕路,有的望着北岸候渡,有的則已經坐在船頭泛舟中流向北岸而去。

等到日影漸高,連城傑也沒見有人少的趨勢。便轉身下了城樓,進入城中重複着兩年以來的事情。直到午時,仍是沒有任何結果,恰如這些年每經過一個地方一樣。連城傑又回到舞水謠客棧隨便吃了些酒肉,此時店中的客人已是很少了,想必已是趕赴河陽而去吧。

未時將盡,連城傑纔出得潼縣東門。站在城東門之下,看着眼前之景,心中不免萬分悲涼。只見城樓北臨大河,南面依麒麟似山角,東有一深溝天塹,峻險異常;天塹中似有一條狹窄的羊腸小道,往來僅容一車一馬,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

此東行之路想必是萬般兇險也不打緊的,只是這般茫無目標地尋找,卻是要何時纔是個頭啊?連城傑想着深深搖了搖頭,然後大步向前走去,走進了這羊腸小道。只是行到中途,便有大批百姓由東趕來,絡繹不絕,大多數人卻是慌張的樣子。

連城傑忍不住打聽,卻聽說河陽城已被佘諸攻破了。

註釋:

①點茶、焚香、插花、掛畫,被宋人合稱爲生活四藝,亦有稱“四事”,是當時文人雅士追求雅緻生活的一部分。此四藝,透過嗅覺、味覺、觸覺與視覺品味日常生活,將日常生活提升至藝術境界,且充實內在涵養與修爲。追求的生活美學,講究個人品味。

②風陵渡,正處於黃河東轉的拐角,自古以來就是黃河上最大的渡口,位於潼關故城東門外黃河岸河灘。金人趙子貞《題風陵渡》就有一句:“一水分南北,中原氣自全。雲山連晉壤,煙樹入秦川。”關於風陵渡的來由,有兩個傳說。其一:“名字是因附近的風后陵而取的。軒轅黃帝和蚩尤戰於涿鹿之野,蚩尤作大霧,黃帝部落的將士頓時東西不辨,迷失四方,不能作戰。此時黃帝的賢臣風后及時趕來,獻上他製作的指南車,給大軍指明方向,擺脫困境,終於戰勝蚩尤。但風后在此戰中被殺,後埋葬於此,後世建有風后陵。因唐代聖曆元年(689年)在此置關,故稱風陵關。又稱風陵津,是黃河南泄轉而東流之地。津即渡口,所以後稱風陵渡。”其二:“女媧的陵墓就是風陵,女媧爲風姓,故稱風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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