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小兄弟,盡飲此杯。”
良久,老者端杯相邀,微微笑道。連城傑恭敬端杯,迎上,與女子小白一起,三人共飲。
“老人家,在下有一事相詢,還請您相告。”
飲畢,連城傑突然說道。
“你且說來,老朽若是知曉,必將告知。”
老者斬釘截鐵地說道,在他心裡,對於眼前這看似弱冠之年的孩子本已是有幾分欽佩,加之他一身修行雖說粗淺,卻敢孤身一人夜赴深山救人,亦頗具俠者之風。修行雖淺,看似卻已突破了太極全真決中玉清訣的第三層,若經人指點必將會有所成績的。
“適才聽得二位所言,在下斗膽猜想二位前輩必是世外高人,故而想相詢一事。家師凌乘風和師母方爾煙有一女,據說是兩歲時不知所蹤,多年來音信全無。然不想師父師孃兩年前仙逝,在下便擔負起找尋的責任,以求圓了他二老之心願。但兩年下來,尋遍關中各地卻是仍是無果。”
連城傑說道此,卻見老者低頭,兀自念着,“凌乘風,凌乘風……方爾煙,方爾煙……”隨後老者便看向身邊的女子小白,卻見小白卻也是搖頭,隨後兩人齊齊看向連城傑。
“實不相瞞,這五百年來江湖上無論中土正教還是蠻夷魔教,並不曾出現過這號人物。”女子小白說道。
“是啊小兄弟,這五百年來我並不曾聽聞過有這號人物的。”
那老者靜靜地說道,然後看着連城傑,卻見他一臉驚訝,並不似撒謊。
“沒,沒有……那世間百姓呢?”
連城傑道,心想正教與魔教沒有,那民間百姓呢?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夠詢問的方向了,可是這個問題卻是連自己也能回答的,因爲結果他卻是已然知曉。
“小兄弟,一民間百姓如何能習得終南玄門的無上心‘法太極全真決’,並教授於你呢?”老者微微笑道,神色慈祥。
連城傑一時無語,只是望着石桌上的犀角杯,還有杯中酒,忽然拿起便一飲而盡。
“大哥,會不會是終南門人獨自下山私傳技藝呢?”女子小白說道。
“不可能,終南玄門門規森嚴,凡經終南玄門選中,一生便是於終南山上深居修行,很少有婚配者。近五百年來,雖然終南人丁逐漸興旺,近達三千子弟,但婚配者也就十來人而已。再說近百年來,更是少有門人下山遊歷,更別說婚配了。”老者靜靜說道。
“那難道是魔教,或是歸樂谷之人?”女子小白疑惑問道。
“小白你怎忘了,玄門之人並無入魔門者,歸樂谷就……”
老者突然停了言語,而是看向連城傑身背的那把長劍,眼光中透露出一中難以置信。只聽他話鋒一轉,又是搖頭道,“是……又不像。”
“大哥怎麼了?”
“老人家,怎麼了?”
連城傑見老者緊緊地看着自己,不覺的很是緊張,也轉過身看向身後,卻是空無一物。
“小兄弟,你且取下隨身之劍與老朽瞧瞧。”老者道。
“是。”
連城傑輕取下身背之劍,放於石桌之上。老者攤開劍來看,卻是一臉疑惑,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點頭。那是一把玄鐵②之劍,長約三尺,兩邊劍鋒均爲鈍口,劍身暗黑,劍首處似珠子,隱隱透出青光。
“重劍無鋒,大巧不工,樣式不錯,卻怎隱隱發着青光?不對,不對。”
老者看了許久,仍是不斷地點頭、搖頭。連城傑和白衣女子看在眼裡,也很是詫異。也不知過了多久,老者突然擡起頭來問道。
“小兄弟,此劍從何而來?”
“應該是我師父的法器吧,我師父去世後曾聽我師孃說過,她還叮囑說要我行走天下帶着。後來師孃也去世了,我便在安葬師孃的地方發現了它。”
“那你可知此劍之名?”老者問道。
“師孃說過一次,說是‘叫天芒神劍’。”
“什麼……這便是天芒神劍?”
老者和女子小白突然喊道,看向連城傑,特別是女子小白,神情一剎間卻是變化萬千。連城傑心裡很是疑惑,便問道。
“怎麼了?”
“小兄弟,你可知天芒神劍……”小白問道,言語中有些哽咽。
“我確是不知。”
“小兄弟,來。”老者拿過酒盅,給連城傑倒了杯酒,又給女子小白也倒了杯,然後微微笑道,“五百年了,不想在與小白這重逢之時,這劍竟也是來了,想必是一種緣分。小白你也不必難過了。”言畢,老者又轉向連城傑道。
“相傳這天芒神劍,由取自北方鬼山以北極寒之地的玄鐵,經上古鑄劍師幹莫①後人花耗七十年,並以身殉劍而鑄成,後幾千年無人知其下落。五百年前,在中原正道與西方魔國的大戰中,中原正派即將敗北,終南門人左丘子鈞攜一玄鐵劍力挽狂瀾,擊敗魔國,並使魔教到今一蹶不振、四分五裂。此劍便是天芒神劍。但也是在此役中,左丘子鈞因身心疲殆,不幸仙逝,天芒神劍自此也消失人間。”
“對於玄門來說,這是神器,是絕世仙家神兵,而於千萬百姓來說卻是最可怕的兇器。”
女子小白靜靜地說道,從她望着天芒神劍靜默的眼神裡,連城傑看到的是深深的恨意。
“老朽雖有幸見過天芒神劍,但是卻不是這般模樣,天芒神劍渾身散着土黃色光澤,卻不似這般泛着青色。確實奇怪。”老者說着,還是搖了搖頭。
“在下也不知此劍如何會落到家師手中,若是知道此間緣故,必是放在家師身邊與之長眠,不會將之帶來世間的。”連城傑隱約感覺,那白衣女子的落寞,還有這老者的“逍遙”,必是與此劍有關,一時卻又不好出言相詢。
“五百年了,此劍再現人間必有緣故,想必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等凡人又何必強求呢。一切隨緣吧,來,小兄弟,飲酒。”
老者說着便是大笑起來,邀請連城傑飲酒。
連城傑此時心間雖有萬千迷惑,卻見無法解開,也只得飲酒唯一醉解千愁。時下他也便同以往與他人飲酒一般,豪爽起來,遂與老者和女子小白共飲。
這一飲也不知過了多少時辰,連城傑隱約只見女子小白不斷地從屋裡拿出酒來。而自己卻只覺有些頭疼,眼神迷離,竟是漸漸看不清二人模樣……
夜風清徐,微有涼意。酒還在繼續,卻只剩得二人。
一老一少,坐於院中,圍石桌而飲,竟在不自覺中以天下下酒。
“老人家,您是仙人,想必能知過去未來。”連城傑悠悠道,顯示醉意更濃了。
“老朽哪是什麼仙人,只是閒雲野鶴耳。”老者哈哈大笑道。
“那您看這天下,將作如何?”連城傑問道。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千百年來,將欲取天下而爲之,吾見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爲也;爲者敗之,執者失之。②”老者道。
“既是天下人之天下,爲何卻容不得天下人呢?”
連城傑突然雙手握拳捶桌,怒道。老者看向他,良久,緩緩而言。
“老朽自修行幾百年來,無時無刻不在參詳,卻始終參不透一個道字,又如何能參透着世間之理呢?”
言語中略有蒼涼,但更多的是一種無奈。老者轉而問道,“小兄弟,你可知何爲道?”
“我師父常言道:‘道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然今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所尋之道竟不同也。’”
連城傑說道。在老者聽來,此話雖然其言採他家之言,卻是得句句在理。老者臉上不禁臉露喜色,但也略顯擔憂,爲這涉世未深的孩子,爲他將來要走的路。這攜“天芒神劍”要走的天下之路。
“小兄弟,你說這劍法要如何才高明呢?”
老者突然一言,連城傑擡起頭來,很茫然地看着他,許久才聽他說道。
“應該是精妙無比的劍法啊,像美麗的舞蹈那般,出手、身法奇快奇詭,讓敵人難以捉摸、難以抵擋。”
“小兄弟,這下你錯了。”老者說着便笑了起來,像一位慈祥的老者。他那深邃的眼睛看了看一臉茫然的連城傑,又看向石桌上的“天芒神劍”,繼續說道。
“道祖有語,道便是虛無,就是生死、榮辱,道往往就藏在萬物之間,只是我們修行不夠,始終參不透。但恰似這劍法,越是平平無奇的劍招,對方越難抗禦;若挺劍直刺,只要勁力強猛,威力遠比那變幻奇妙的劍招更大。這也便是要順其自然,不可冒進的道理,比如修真煉道,煉氣時,不可急躁,不可用力吸氣,或拱背挺肩低頭使後頸用力提升,否則易生流弊。應以意識暗示緩慢引氣上升,若無上升感覺,多練多引自然成功。”
老者靜靜說着,他是想說與連城傑聽的。卻見,良久沒有聽到連城傑說話,老者又問道,“你此生修行,所爲何來,又所爲何去呢?”
“師孃說,修行是爲了解自己、瞭解衆生,進而悟道以己渡人、以道渡人。我也這樣認爲,老人家您說是也不是?”
“好,好一個以己渡人,以道渡人。就爲這話,當是痛飲啊!”
老者笑道,邀連城傑盡飲。看着眼前的孩子,他突然想到了年輕的自己,自己和他這般年紀的時候還於山上修行呢,也曾凌雲壯志,也曾意氣風發。只是時過境遷,壯志猶在,卻早已變得慵懶,變得遙遠了。
遠成一場夢境,越是努力卻越離越遠。
“老人家,一個人活三四百年應該很有意思吧?”
連城傑突然問道,老者見他已有醉意,雙目呆呆望着自己,竟是孩童之狀,便笑道。
“開始的時候覺得挺好,但是慢慢地就膩了。”
“不過,我倒是覺得挺好的,若是父親母親,還有兄長,他們都能夠長壽,那便好了。”
連城傑說着,一會兒臉上歡喜無限,一會兒又是痛苦無比。這時,老者也看到他臉上的那個疤,在燈光裡,很是醒目。
這孩子到底經歷了些什麼呢?
沒有人回答,因爲那孩子已倒在了石桌上沉沉睡去。
這晚風清徐之夜,在這崖上的小院裡,竟也只剩他一個人獨飲。
老者看着石桌之上的那柄玄鐵之劍,不禁又想起往事。就在他端起酒杯那飲時,那滿是滄桑的臉上竟落下淚來,只是已無人看見。
次日清晨。
連城傑醒來,卻發現自己置身於一木屋中簡易的木牀之上。他起了身,仍覺得頭有些迷糊,待定了神,透過窗戶卻見一百衣女子立於院中。那人正是女子小白,靜靜地望着遠方,只是身影在微風中略顯孤單。
連城傑見房間中有擺好了洗漱用具,便先洗漱完畢纔出得房門來。女子小白依然站在原地,靜靜地望着遠方,也許是山裡的清晨有些冷,她不知覺地雙手環抱在前。連城傑向她走去,她便轉過身來,依然是絕代的風華,容貌如畫,眼睛裡閃動着琉璃的光芒。
“姐姐。”連城傑道。
“姐姐?那就姐姐吧。”
女子小白一臉錯愕地看向他,不想他會這樣稱呼自己,不過心裡卻是異常高興的。幾百年了,除了青淵都沒人如此叫過了。
“姐姐,昨晚的那位老人家呢?”
連城傑見女子小白眼神中透露着絲絲哀傷,便轉而問道。
“大哥半個時辰前便走了。”女子小白靜靜說道。
“已經走啦!”連城傑心裡靜靜地說着,心裡也不免失落起來。且不說他心裡仍有疑問沒來得急詢問,卻也是有些恨自己酒量不爭氣,昨夜竟沒能陪老者痛飲的。連城傑想着不免搖頭嘆息起來。
“大哥說既是有緣,他年必會有相見之期,公子不要太在意。”
“姐姐叫我城傑便好。”連城傑笑道。
“好,城傑……”女子小白獨自念着,便笑了起來。
“既然此間事情已了,城傑便要繼續東行去尋找師姐,就此與姐姐作別了。”
連城傑說着便是要走,不想女子小白突然說道。
“兄弟且等片刻。”
女子小白說着,便轉身走進木屋。過了好些時候,才見她手提一個包袱走了出來,把包袱遞到連城傑手中說道。
“此東去路途遙遠,姐姐備了些乾糧,兄弟拿着路上吃。”
連城傑卻是推脫,不肯收下。女子小白繼續說道,“裡頭還有兩壺好酒,兄弟且收下。”
“好。”
連城傑笑着,很是幸福滿足的樣子,因爲這一刻,從女子小白身上,他看到了家人的影子。這種關懷卻是兩三年來,或者十多年來,他不曾體會到的。
“兄弟也莫要擔心,昨夜所說之事雖有蹊蹺,但大哥和我還是幫兄弟留心的。只是兄弟行走天下,凡事一定要多個心眼,莫要讓自己吃虧了纔是啊。”
“城傑記下了,待他日尋得師姐了,城傑必將來此看望姐姐。”
連城傑說着便辭別了女子小白,沿着山崖上的臺階漫步而下。來到湖邊時,連城傑回望,只見在山崖之上,仍有一白影立於風中。
連城傑沿着原路返回,回到了竹林村,見過老婦人後知曉他的兒子們已然安全歸來,心裡便是放心了。於是又問了東去的路,便作別了老婦人,離開了竹林村。
忽忽半日,連城傑便行至關山腳下,眼見天色暗下,他便放緩了腳步,慢慢走進潼芮縣城。在傍晚時分的潼芮縣城外,除了連城傑,便是一支支從他身旁略過的辰胤軍隊,足足有兩萬之多,與他一起向潼芮縣城而去。
他心裡猶豫了片刻,心想這五年來辰胤國鮮有戰事,不知這般軍隊行進之神速卻是爲了哪般,難不成是與佘諸起了衝突?可佘諸皇帝不是一心向道追求長生麼,又怎會有餘力來攻打辰胤呢?
連城傑在辰胤軍隊之後進了潼芮縣城,卻已不見剛纔進城的那些軍隊。一打聽之下,方知這半天就有一萬到兩萬的軍隊經潼芮東調往河陽城,卻是誰也不說不出這河陽城發生了何事。
註釋:
①幹莫,筆者認爲可能是傳說有誤,應是干將和莫邪。干將是春秋末著名冶匠,相傳爲吳國人,歐冶子之徒,善鑄造兵器。曾爲吳王闔閭作劍,“採五山之鐵精,六合之金英”,金鐵不銷,其妻莫邪斷髮剪爪,投入冶爐,於是“金鐵乃濡”,成劍兩柄,即名爲干將、莫邪。
《搜神記》載:楚干將、莫邪爲楚王作劍,三年乃成。王怒,欲殺之。其妻重身當產,夫語妻曰:“吾爲王作劍,三年乃成,王怒,往必殺我。汝若生子是男,大,告之曰:‘出戶望南山,鬆生石上,劍在其背。’”於是即將雌劍往見楚王。王大怒,使相之,劍有二,一雄一雌,雌來,雄不來。王怒,即殺之。莫邪子名赤,比後壯,乃問其母曰:“吾父所在?”母曰:“汝父爲楚王作劍,三年乃成,王怒,殺之。去時囑我:‘語汝子:出戶望南山,鬆生石上,劍在其背。’”於是子出戶南望,不見有山,但睹堂前鬆柱下石低之上,即以斧破其背,得劍。日夜思欲報楚王。
②“將欲取天下而爲之,吾見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爲也;爲者敗之,執者失之。”此句,語出《道德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