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緒紛雜間,一支菸結束了。方寶將菸頭彈了出去,心裡已經下定了決心,今晚要再去看看崔牡丹,細想起來,他上次還真有些衝動孟浪,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一個女孩子憑什麼跟你走,更何況的是一直以來只是自己在單相思,難道說就因爲人家崔牡丹不像村裡別的女孩子一樣給你白眼兒看,你就覺得人家對你有意思,那實在太可笑了。當初強親了崔牡丹,還差點兒打了崔文化,他是很不對的,是值得譴責的,今晚應該去向崔牡丹道歉,別的不說了,至少當朋友總可以吧,而且如果她需要什麼幫助,自己一定會盡力而爲。
於是,在等方澤遠回來吃了晚飯之後,他藉口到村裡走走。便向着村南而去,走了八百米左右,就到了他的母校——皇妃村小學。
近五年過去,羊街鄉的財政由於煤礦的出現暴漲了數十倍,鄉景鄉貌在發生着翻天覆地的變化,但這並沒有絲毫地影響到皇妃村小學,歲月的流逝,讓它產生的唯一變化就是一排作爲教室與老師宿舍的黃土屋更破舊了,很多地方都開了裂,比起方寶的家還不如。
……
方寶一眼就看到左側的第一間與第二間房屋都亮着燈,這分別是崔牡丹和崔文化的住所,崔牡丹的母親死得早,一直是兩父女相依爲命,可恨的是,崔牡丹的成績優秀,人又漂亮,要是到了大城市,完全可以有一個美好的未來,誰知卻被崔正直爲了兒子,也爲了那個“萬鱗朝天”的傳說生生的斷送掉了,這個雜種,他遲早要收拾,不過在收拾之前,有足夠的資本在他面前炫耀顯擺,威風一番,那纔是最痛快解氣的,崔正直目瞪口呆的樣子是他最想看到的場面。只是這雜種承包煤礦發了財,還當上了副鄉長,他要完成願望,難度自然更大了。
不過有了在緬甸出生入死,轉敗而勝的經驗,他深深的知道,只要自己活着,只要自己去打拼,那麼任何奇蹟都有可能發生,媽的,一個小煤礦的老闆,一個小小的副鄉長,有什麼了不起。
儘管見多了那些窮兇極惡,殺人不眨眼的傢伙,但不知怎麼的,方寶居然還是有些害怕是他老師兼校長的崔文化,不敢從正門去,像上次一樣,悄悄的繞到了後窗。
然而,還沒有靠近後窗,就聽到崔文化的房間裡響起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然後傳來了崔牡丹的聲音道:“爸,你病得這麼重,還是到縣醫院去住院吧,學校的事情有我。”
一直以爲自己放得下了,但是,當聽到崔牡丹的聲音,方寶的心就如同琴絃被強勁的拉動了一下,顫抖得好生的厲害,甚至有窒息的感覺,崔牡丹是極漂亮的,可是範香蘭並不在她之下,但不知怎麼的,這種窒息的顫抖,只有在崔牡丹這裡,他纔會感受到。
屋子裡的聲音在繼續傳來,只聽崔文化道:“住院,住院有什麼用,你沒有聽馬醫生說嗎,我得的是晚期肺癌,沒得治了,早知道這樣,上次我根本就不該去,白白送了十萬元給醫院,那可是你的彩禮錢啊。”
崔牡丹的聲音立刻道:“爸,你別想那麼多,是崔百萬自己不願娶我過門,這彩禮錢當然也不用退,你的病要緊,該花的還是要花。”
崔文化又一連串的咳嗽。跟着道:“幹我們這一行,粉筆灰吃得太多,得這種病的太多,牡丹,你也要注意,你方叔送的那些銀葉草對我是沒用了,但你可以熬來吃,要是落上了我這種病,想救也救不了,你還年青,身上又長得這些古怪的紅斑,工資又少,要是崔鄉長家退親了,今後該怎麼辦啊。”
崔牡丹悲泣的聲音道:“爸,你什麼都不用想,我很好,不用爲我考慮,只要你病好了,我就會很開心。”
傳來崔文化慈愛但虛弱的聲音道:“傻丫頭,我的病是不會好的,人都有一死,爸這輩子勤勤懇懇,教書育人。也內心無愧,只要見到你有好的歸宿,我對得起你媽,死也瞑目了。唉,你出生的時候仙女湖所有的魚都浮起來了,老人們說這是萬鱗朝天,和老祖宗崔貴妃出生的時候一模一樣,現在看來,這些話只是傳說,信不得的,信不得的。”
崔牡丹哭得更大聲了。道:“爸,你別說了,別說了,快閉上眼睛好好休息。”
崔文化顯然也不想女兒再哭,便道:“好,我休息了,牡丹,你也回屋睡吧,我病了,低年級和高年級的課程都壓在你一個人身上了,改天我給大慶再說說,讓他無論如何都還要向鄉里申請調一個老師來。”
崔牡丹輕聲道:“我們的編制還是民辦代課老師,加了工資每個月也才二百六十元,現在沒有人願意幹的,村裡的孩子們太可憐了,沒有文化,他們出去打工都會吃大虧的,我想教他們,而且我還年輕,身體吃得消,爸,這事你也別想了,快睡覺,我出去了。”
說着這話,就聽到崔文化那邊傳來了關門聲,而崔牡丹的房間裡則有了腳步聲,顯然她已經回屋了。
……
這一次,方寶沒有去敲窗戶,而是在操場去找了一塊薄薄的小鐵片,快速地走到了崔牡丹的房屋前,把小鐵片插入了鎖舌與舌框之間,用力一頂,那門就開了,這樣實在不怎麼地道,但他真不想驚動隔壁的崔文化,上次自己衝動得差點要揍他,再加上頂着個“二流子”的名聲。他要是知道自己又來找崔牡丹,不氣得從牀上趕過來纔怪,要是出了什麼三長兩短,他可擔當不起。
崔牡丹正拿着茶瓶倒水想洗臉,不想門忽然開了,頓時一臉驚慌,張脣就要尖叫,還好方寶早就有了準備,一個箭步就衝到了她的身邊,一手託着那茶瓶避免摔下來,一手捂着她的嘴道:“崔牡丹,別叫,別叫,是我,方寶,我怕驚動你老爸,才這樣開門的。”
崔牡丹已經認出了他,點了點頭,方寶這才放下了手,將她手中的茶瓶接過來放在地上,這纔去仔細端詳她的容貌,這一看之下,頓時一愣,崔牡丹那如花似玉,麗如蓮萼的容貌果然不見了,在她的臉上、脖子上長着一塊塊銅錢般大小的紅斑,就像是戲裡的花臉一樣,完全掩飾住了那美得讓人一見心跳的五官,甚至可說顯得有些可怖厭惡,也怪不得崔百萬那頭豬遲遲不跟她圓房了。
瞧着崔牡丹,方寶沒有感到絲毫的可怖厭惡,心裡油然升起的,是一種心痛,那種感覺比這紅斑長在自己身上還難受。
看到變成了一個成熟男人的方寶,面對他呆呆瞧着自己的目光,崔牡丹沒有閃避,而是道:“方寶,我變醜了,駭着你了,對嗎?”
方寶搖了搖頭,凝視着她道:“不,你過去在我眼裡是什麼樣,現在還是一樣,什麼都沒有變。”
面對着方寶誠摯的眼神,崔牡丹卻側過了頭,坐在了桌子旁,道:“這些年你在外面當小偷嗎?”
方寶知道她指的是自己開門的方法,便笑着坐到了她的對面,道:“誰說不用鑰匙開門就是小偷了,不過是跟着別人學着玩兒,我可以對你發誓,我要是在外面當了小偷就是龜孫子。”
崔牡丹的臉色和緩下來,望着他道:“你也不用對我發誓,只要你走的是正道就行了,對了,你爸送來的銀葉草說是你摘的,我還沒有謝你。”
方寶搖頭道:“對你爸也沒有什麼用,沒幫上忙,謝我做什麼,崔牡丹,你爸剛纔說得對,你天天吃粉筆灰,也要小心,銀葉草對肺很好的,你平常可以熬着喝,我知道地方,還可以摘到的。”
崔牡丹道:“我很好,你爸送來的銀葉草還有不少,謝謝你的關心,這麼晚了,你在我屋子裡呆着不方便,快回去吧。”
方寶望着她臉上的紅斑,想到她的處境,忽然有了想流淚的感覺,道:“崔牡丹,想不到你會這樣,你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只管開口,我一定幫你做到。”
崔牡丹瞥了他一眼,跟着就搖頭:“沒有,你走吧。”
說到這裡,她想起了什麼,起身從牀下取出了上次方寶留在這屋子裡的那個提包,道:“拿去,裡面的錢都還在,你沒有錢,真不知道怎麼到外面去的。”
方寶沒有去拿那個提包,卻忍不住了,道:“那你和崔百萬那個大胖豬是不是準備退親了?”
崔牡丹道:“不知道,這事要他們家說了算。”
方寶今天來,本意是想找崔牡丹對上次的事情道歉,然而,此刻面對着容貌盡失,讓人畏懼厭惡,父親又在重病中的崔牡丹,他真的不想離開,心潮澎湃激盪之下,忽然伸手抓住她的雙肩道:“崔牡丹,我喜歡,從小就喜歡你,你知道的,要是你跟崔百萬退親了,我娶你,無論你變成怎麼樣我都娶你。不,就算崔百萬不肯退親,我也會逼着他們退,你不知道,這次出去,我真的學了很多本領,是不怕崔正直的,他要不答應退親,我就要他的命。”
自從有了這紅斑之後,村子裡的人害怕萬一被傳染到,對崔牡丹是能避就避,就連過去要好的姐妹也不來了,崔牡丹也習慣了這種孤獨,但想不到方寶面對着這樣的自己,還會說出娶她的話,崔牡丹身子微微地顫抖着,但很快咬緊了脣,搖頭道:“我不喜歡你,方寶,上次我就給你說過了,你自己還是在外面好好的發展自己的事業,今後娶一個城裡的媳婦,聽你婆婆說,你匯了九萬元錢回來,這不錯,可是我覺得你還應該比現在更好,告訴你,崔百萬已經不止一百萬了,這幾年搞煤礦,他已經賺了幾百萬,比你強多了。”
聽着這話,方寶的胸口就像是被大鐵錘猛擊了一下,失聲道:“崔牡丹,你就那麼喜歡崔百萬家的錢,他都不想要你了,你還等着嗎?”
崔牡丹沒有直接面對他,轉過了臉去,低聲道:“是的,我喜歡他們家的錢,也準備嫁到他們家做有錢人的少奶奶,你以爲我真的想在這個破爛的小學教書嗎,告訴你,那是沒辦法,我和我爸都窮夠了,就想找有錢有勢的人家,今後子子孫孫都不像我們這樣天天吃粉筆灰。”
方寶真被打擊到了,忽然冷笑起來,道:“你以爲崔百萬家有幾百萬,崔正直又當了副鄉長就了不起了嗎,告訴你,這算個屁,算個屁。”
崔牡丹的臉色忽然間冷淡起來,平靜地望着他道:“不管算不算個屁,可是你沒有,方寶,快走吧,不要驚動我爸,看見你,他的病會更重的,你要真有本領,就在城裡有大出息,超過崔百萬,我纔不會覺得你是在吹牛。”
面對着崔牡丹沒有表情的冷臉,方寶熱情澎湃的心瞬間冰凍起來,緩緩點頭道:“你會看到的,你會看到的,崔牡丹,你記住,總有一天,我方寶會遠遠超過崔正直那個王八蛋,讓他來爭着舔我屁股的。”
崔牡丹點了點頭,平靜地道:“這些話誰都會說,能做到才了不起。”
話說到了這裡,方寶知道已經沒有再留下去必要了,也不去拿那提包,大步出門而去,而在出門之後的一瞬間,他流下了眼淚,在他少年的夢裡,崔牡丹是多麼的完美,多麼的無可替代,可是,現在一切美夢都破滅了,真正的完全的破滅了,這個女人,是庸俗的,是沒有眼光的,他要是混不出人樣來,沒有做到在這個女人面前說的狠話,他也再不會見她。
……
悲憤黯然之間行走,眼看着就要到家了,忽然見到家門外圍了不少人,跟着傳來婆婆孫梅蒼老的尖叫聲道:“你們講不講理,有誰看見崔百萬就是我們家寶娃打的了,他不在家,你們進去也找不到。”
一聽這話,知道是崔家的人爲當年的事找上門來了,方寶憤鬱之間,正想找人撒氣,一咬牙,暗罵了一聲,就要衝去。
然而,就在此刻,從一堵牆的後面忽然閃過一個人來,攔在了他的面前沉聲道:“寶娃子,別過去,跟我來。”
一邊說着,那人把他拉在了牆後,藉着夜色,方寶早就看清攔住他的是自己的四舅,村裡唯一的醫生樊洪舉,便道:“四舅,你別攔我,我去看看,他們到底想對我怎麼樣?”
樊洪舉頓時一跺腳道:“寶娃子,你傻了啊,崔大慶親自帶人來,肯定是爲了上次崔百萬的事想教訓你,你還回去做什麼,我聽到消息就來了,到你家你媽說你往這邊走的,我纔在這裡等着,快走,回城裡打工去,這事必須解決,崔鄉長和我的關係還不錯,改天我去求他把這事了結,道歉賠禮什麼的都行,你這孩子,當時腦袋怎會那麼瓜,去惹崔鄉長家。”
樊洪舉雖然和方寶的母親只是堂兄妹,但關係一直很好,這些年來,對方家也頗多照顧,方寶心裡很清楚,這次回來還送了一包上好的中藥補品給他,聽着他這麼說,方寶道:“四舅,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崔正直現在當了鄉長,未必給你面子,我惹的禍,就讓我自己去解決,你放心,我有辦法的。”
樊洪舉道:“你有辦法?什麼辦法?”
方寶微微一笑,繞過了他,又走到了青石路上,他已經有了決定,崔正直一家在村子裡向來作威作福,沒有人敢惹,數十年來已經形成習慣了,別的人家,特別是外姓人都要低着頭逆來順受,今天他就要帶一個頭,破這個沒人敢惹崔正直家的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