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遊走飛快,十月初從福城出發,經由清江浦北上堇州,十月中旬就到達燕沽口。南邊尚是秋末,北方便已經入了冬,一下碼頭冷意便撲面而來。燕沽口客棧裡小憩,整過妝容再改乘馬車,半日後到達建陵城跟下,這是秀荷自記事以來走過的最遠的路。
京城巴掌大地兒,衚衕就像一張棋盤把脈絡複雜地鋪開,街面卻闊直而乾淨。車輪子軲轆軲轆沿長順門大街一路望宅寓方向趕,聽耍雜的、賣藝的、攤餅的小販高低吆喝,那陌生的拐着彎的京片兒聲聲不絕於耳;挑開車窗簾子往外看,人臉也陌生,南邊人講究白且細潤,北邊人棱角更硬些。穿的衣裳也不愛鮮-色,初冬天往大街上放眼一望,色調就像煤爐裡倒出的灰黑的渣,在人身上薄薄的蓋了一層。
所有的一切都將那江南小鎮的味道一點點從鼻間眉眼遠去,譬如洋鐺弄桂花的芳香,譬如梅家老宅鬧鬼的傳聞,又或者走過金織廊橋“吱嘎吱嘎”腳踩木頭的聲音,還有那些背地裡有關秀荷與晚春的捕風捉影的碎語……
積善裡是條幽清的巷子,秋日的風在無人的高牆下游蕩,風把人帶去巷子的盡頭,那是一座古樸的泛着木頭陳香的老厝。秀荷在舊木屋樑下冷清地站着,那老厝已經人去樓空,是她不曾想到。她早先的時候還存着一絲祈念,當做是晚春的信口胡謅或者挑弄是非,但曾老大夫卻果然帶着他的青衣小僕和老家奴遠走了。
漆得黑亮的大書桌上寂寥地放着一張信,許是秋雨濛濛把空氣潮溼,信的封口已然捲起褶皺,好像預料到必然會有人將它啓開,它自己倒叫人省了力氣。
曾老大夫說:“那皇城裡的恩怨計較總是身不得已,若干年前我欠了他一個人情,如今他叫我還,我確不得不還。我知道你要來找我,但方子我不能給你,我也想留一口殘氣安度晚年。藥方是從今歲五月開始改的,拖了一個月,六月底人就去了。但你爹的病若非叫我醫治,本來也只能拖到那個時間。說來我也沒有害他,就當做我沒給他治過病罷。”
那字骨深勁潦草,是曾老大夫的親書,也不知道紙上塗了甚麼,在空氣中暴露了片刻,忽而就燃成了灰燼。連一點證據都不想給人留下。
……五月才改的方子,意即那之前的藥方是對的,後來才變了性質。秀荷想起紅姨對自己說過的話,紅姨說,鐸乾走之前曾經去找過老關福,也不知道說了什麼,當時紅姨站在堂壁外,只聽到關福拖沓着嗓音央求道:“總歸是我把她一點一點親手帶大,看着她從一團小肉長成個小丫頭,牽着我的手顫巍巍走步,忽而開口叫一聲…爹,轉眼又被她哥哥背上了花轎。這一聲爹,一叫就叫了十七年,你這樣忽然把她帶走,我心裡怎樣都過不去哇,半顆心都空了。實在要走,你也等她把孩子生下來,好歹叫我看一眼外孫女再走……”
紅姨說過鐸乾是個睚眥必報的狠角色,她見了鐸乾總是恨不得把七歲的二蛋藏起來,免得將來叫他拿捏住軟肋。往日秀荷總認爲紅姨這女人說話愛誇張,此刻卻對她深表體會。
看一眼外孫女再走……所以曾老大夫便在自己分娩之後改了方子,一個月之內叫阿爹歸了西嚒?算得真是精準吶,多了不起的醫術,多麼周密又完美的算盤。
這一趟京城之行,一半是太后的宣召,一半卻是不得不去。秀荷倒是要看看,那人的心到底是有多麼的狠,拋棄了懷胎數月的女人、另娶了新歡,他還美其名曰:“哦,她唱的戲好極了,但她從前並不愛理我”,最後還把好心照顧了子青十多年的男人害死了。他憑什麼,他真是做得出來。
“迂——”馬伕扯緊繮繩,在酒樓門前停下。
庚武用手指在秀荷眼前劃了劃,勾着嘴角看她:“在想什麼?到地兒了。是要在外頭先吃點兒東西,還是直接回宅子休息?”
秀荷驀然從回憶中斂迴心緒,手心裡軟糯糯的,是小花捲在勾自己吶。姐弟仨個都是古靈精,尤是花捲更爲內秀而敏感,見孃親發呆,想把孃親喚回來。
“喀~~”甜寶和豆豆從沒見過這樣熱鬧,聽外面又是敲鑼打鼓又是唱曲吆喝,兩個好不興奮,蠕着小短腿兒,咿咿呀呀話兒說不完。屁股底下尿得一團溼,尿布都不夠輪着換。
秀荷沒把那樁事兒告訴庚武,她想,這筆賬只是她與子青之間的事。便反勾住花捲的小胖手,嗔庚武道:“哪裡有想什麼,在看新鮮罷了。叫你少逗着點兒吧,不聽,瞧,一個個不肯睡,頻頻尿褲子。不如還是先回去,仔細又在外頭着了涼。”
大張近日被庚武派在京城找鋪面,早已事先把宅寓安置好,拐個彎兒就到。
馬車在漆紅大門前停下,聽車伕在外頭嚷嚷:“亭侯街孟謙衚衕,爺,到地兒了!”劉伯和劉培留在南邊守家,這是新僱用來的,一口的京腔味兒。
“好。”庚武撩開袍擺躍下馬車,又挑起車簾扶秀荷下來。秀荷手上抱着小甜寶,阿檀和奶孃提着小籃子尾隨而下。
自仁德藥鋪之驚後,秀荷原想把奶孃辭退,但姐弟三個喜歡,畢竟又是剛來,不曉得那梅家人的底細,最後便還是留着。如今和阿檀兩個小心仔細,倒是比從前盡職多了。
“喲,說曹操曹操就到!”門前老樹下傳來熟悉的朗朗笑談。
幾人擡頭看,便看到老桐和鐸乾站在門邊,老桐目光和藹帶笑,還是和之前一樣,瘦長瘦長的一條。鐸乾着一襲墨黑常服負手而立,面目依舊是俊朗,卻略微有些蒼白和消瘦。
庚武連忙上前打了一拱:“見過王……義父,見過老桐伯!”
鐸乾擺手而笑:“免禮,家裡該來的都來了?”
他說着目光便往秀荷那邊看,看到秀荷着一襲海棠花色褂子,領口與袖邊鑲着潔白兔毛,梳一攏圓髻淺插銀簪,臉兒豐潤,下巴清麗。生過孩子的她眉眼之間越發像她的孃親,卻比她的孃親更有煙火氣息;手上抱個粉嘟嘟的胖丫頭,小小的一團兒,母女兩個嬌得叫人眼前明亮。他的目中便鍍上暖意,俊朗面龐上暈開笑顏。
秀荷輕擡眼眉,看到鐸乾溫和的眸光,她看出他眼裡的欣喜,又或者還有一絲惴惴的祈盼。
他惴惴什麼。
秀荷便斂下心思,抱着小甜寶叫了聲:“義父。”
聲音且柔且低,目光卻平和,沒有生分。
“好,好,人來了就好。”鐸乾的容色立刻便輕鬆起來,那一絲惴惴不見了,心間的石頭落了地。上前把秀荷一扶,叫她抱着孩子不要多禮,又問小丫頭衣裳可厚,仔細不要把小手兒凍涼。聲名赫赫的一個鐵面王爺,怎生得這一刻竟婆婆媽媽,像頃刻間跨越了一個年輪,從父輩昇華到了姥爺輩。
那偉岸身影靠近前來,笑容中的欣慰卻是真切。欣慰她的心平氣和嚜,他應該感謝的是老關福,在臨去前還專專爲他說了那一番話。
秀荷掂着甜寶的小手兒,柔聲喚:“丫頭叫幹爺爺,給幹爺爺請安。”
“嗚~~”甜寶纏着娘,不肯露臉兒呢,露出來半張又藏起來,國色天香一般的嬌秀,把鐸乾逗得哈哈笑。
又看到阿檀手中的大籃子裡裝着兩個一模一樣的胖小子,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自己看,便慈愛地俯下裑來:“這兩個也都是?”
“這位老爺您說對了,三個都是我們奶奶一胎生的,如今我們奶奶可是鎮上的大名人……哎呀,豆豆又尿了,奶孃快把花捲抱起來,仔細又叫他寒着了。”阿檀津津樂道着,話才說到一半又張嘴大叫。
“噠、噠~”豆豆尿褲子啦,一連氣尿了兩泡難受呀,見眼前的漂亮伯伯看過來,他最喜歡世間所有漂亮之物了,便蠕着小胖腿兒討抱。
鐸乾俯腰端看,目光卻定在冷俊的花捲身上,花捲竟也在看他,目光幽亮亮的像能夠說話。鐸乾的心思便被這一幕微微觸動,小豆豆才抓着他的大拇指,他修長臂膀已然把花捲攬抱在了懷中。
“嗚嗚~”伯伯喜歡的是哥哥,豆豆沮喪得癟下小嘴,撐着肉嘟嘟的小手兒找孃親。
五個月的花捲軟軟的一團兒,很乖,身上還有淡淡的奶香味。鐸乾小心翼翼地攬着他,他竟然也沒有哭,紅紅小嘴裡吐出兩個泡泡:“嘟、嘟。”
嘟嘟,呵呵哈,這是什麼奇怪的稱呼?
花捲總是乾淨而文雅的,似乎周遭的喧鬧總是吵擾不到他。鐸乾抱着小花捲,心裡頭只覺愛不釋手,便問庚武道:“這是哥哥還是弟弟,看起來竟與本王很是有緣。”
庚武長眸含笑,謙虛應答道:“是哥哥,小名花捲。這孩子處事不亂,孃胎裡帶出來的脾氣。”
“呵呵,不愧是我端王府出去的血脈。”鐸乾親了親花捲的小手心,心底裡感念於秀荷,上天何德何能,竟賜予他這樣一個體己的姑娘,叫他有生之年也能得享膝下之歡。
“哦哦~~不哭不哭~~”秀荷拭着鬢間吹散的秀髮,只是低頭哄抱着豆豆,好似並沒有聽見這番話。
老桐拿不準丫頭是否已經做通思想工作,怕她依舊是芥蒂,見鐸乾無意中說得直白,便笑呵呵岔開話題道:“自打收到庚公子來信,說丫頭一胎連生三個小寶,王爺這幾個月可是寢食難安,日日盼望着你們小兩口進京。這一聽說你們今天到,大早上就在門邊等到了現在,老胃病犯了也不肯回去歇息。”
秀荷這纔看到鐸乾笑容間隱匿的蒼白,原來他的身體亦是不好的。但她一想起子青和關福,那悵然便只是短短一瞬間。她不心疼他。
秀荷眸中瀲灩含笑:“在燕沽口耽擱了小半日,叫義父久等了。”
庚武本來還有點擔心秀荷,但看秀荷這樣自然,默默便放下心來。修長臂膀在她腰間一攬:“一定說進京城不能穿得寒磣,非要在客棧裡整過一番妝容,勸不動她,便臨時點了間客棧。”
那年少夫妻,一個英氣雋朗把她寵溺凝看,一個巧笑倩兮羞嗔剜他,身高亦是恰恰好的,不低半分、不高半分地抵在清寬肩頭,天作之和比翼鴛鴦一般,只看得老桐與鐸乾心中滿是欣慰。
他最怕的就是她解不開心結,不然去歲臘月當着三家長者的面,就不會忽然把認義女改作認義子。但看秀荷如今這樣表現,心中一顆大石卻終於放下來。那個撫養了她十多年的養父已經去世,她在那個遙遠的南方小鎮也沒有了牽掛,他想把她留在自己身邊,也決定從此放開手腳提攜這個女婿。
鐸乾把花捲在胸口緊了緊,沾了尿溼的小褂子可不好聞,他竟覺得從未有過的親切,彷彿一種新的人生正在開始。
老桐諳曉主子的心意,便慈愛地看着庚武道:“呵呵哈,女兒家愛打扮,理解理解。庚老闆如今生意做得這樣大,還缺着我們丫頭這一身打扮不成?”
他總是無條件袒護着丫頭,見衚衕口風大,便叫衆人進宅子說話。
是個舒適而乾淨的新宅子,並不特別大,佈局卻正正好叫人溫馨。北邊的宅子起地都是磚頭,不似南邊人,連地板都是連成片兒的木頭。因此更好打掃,從大門口進去,放眼清清落落很是乾淨。
大張做事伶俐,連臨時的傭人都已請好,一個掃地看門的,一個廚房做飯的,一個伺候打雜的,再加上阿檀和奶孃,剛剛好夠用。
見主人進來,兩個傭人連忙過來拘禮:“給三爺三奶奶請安,給小小姐小少爺請安。”
春溪鎮人可不這樣,春溪鎮人得說:“三爺三奶奶好,小小姐小少爺們也好。”
秀荷聽着新鮮,笑笑着叫他們免禮,雖然住的時間不長,但住在一起就是一家人,大家今後互相照應。
南邊的女人一開口,立刻就能嗅出不一樣的味兒來,聲更柔,斂音更輕。傭人聽着舒坦,臉上堆滿了笑。院門沒關,外頭路過的先生聽見院子這樣熱鬧,忍不住探頭進來張望。
眼見光陰已近黃昏,怕鐸乾胃病不適,庚武便命大張去酒樓裡叫幾樣暖胃小菜,快去快回。
大張笑呵呵的:“哪裡還用得着大哥吩咐,早都叫婆子在竈上備好了,就等人一聚齊了就上桌!”
話音始落,熱氣騰騰的佳餚已經端上來。
一時間,不大的廳堂下只聽小兒咿呀稚語,大人朗朗笑談,婆子在桌間往來忙碌,好一片和氣熱鬧。端王府三百六十日如一日的冷清,幾時有過這般煙火味道?鐸乾略顯蒼白的容色也鍍上一抹紅光,竟很有些眷戀起來。
“王爺!”忽而一個勁裝侍衛從外面跑進來,附在鐸乾耳邊說了幾句話,表情像是很爲難。秀荷聽不清,依稀好似聽到王妃心口疼又犯了、催鐸乾趕快回去。
鐸乾容色冷峻,蹙着眉宇不說話。
“王爺,您看卑職回去該怎麼答話……”那侍衛又低聲徵詢,若有似無地凝了秀荷一眼。
善珠的心口疼卻是打生下來就有的,一動氣、一辛苦便犯病,是以鐸乾才一直不允她孕育,怕對身體不利。
鐸乾冷默了片刻,末了斂回神色,溫和地對庚武道:“府上還有些事,本王今次就不沾光了。改日王妃在府上備酒,再派馬車過來接你夫妻二人。哦,險些忘記告訴你,太后大約二三日後才見宣召,明日你隨我去見幾位大人,你在京城的生意纔開始,很需要鋪墊一些根基。”
庚武連忙委婉謝拒:“生意上的事還是叫晚輩自己摸爬滾打,義父素以清廉無私博得朝廷內外稱讚,切不可這般爲庚武破了規矩。”
“好了好了,人家王爺金口玉言,話都說出來哪裡再叫人收回去。”秀荷輕拽庚武,叫老桐去備馬,別誤了王府的要緊事兒。
鐸乾見秀荷如此,容色便有些歉然,他並不想在她面前表露出對子青之外的另一個女人太多關切。
但秀荷哪裡介意。笑眸彎彎地叮囑義父路上小心。
這笑容怎生卻叫他覺着生分,以丫頭的性子,必然也是如她母親一般敏感的……罷罷,應下來總比冷拒來得要好。
鐸乾便走了,走之前繾綣地把花捲放回籃子,花捲拽着他的手環不肯放,看起來喜歡得不行。鐸乾便把腰間掛着的一枚青玉佩摘下來,掛在了花捲的脖子上。那玉佩雖小,卻泛着清幽潤澤,玉中似還鑲着個甚麼字符,看起來很是貴重。
秀荷連忙要還回去,花捲捨不得,他天性喜好清涼之物,咧着小嘴兒哭吶,才長出來的兩顆小牙齒嫩白嫩白的,好生討人疼愛。
鐸乾的心情便又好起來,撫了撫花捲俊秀的小臉蛋:“無妨,不過是一枚小玉佩,孩子喜歡,那便叫他掛着。”
說着拂開袍擺,大步往門邊走去。
巷弄裡風聲徐徐,老桐隨在後頭邊走便措辭道:“王爺,那玉佩可是端王府傳家之物,若是叫王妃發現送了花捲小少爺,祈文小世子那邊可怎麼好解釋……”
鐸乾的容色冷清清的:“該得到的她都有了,還要再奢求些甚麼?”
“哦……奴才明白了。”久久的,老桐默了一聲,後來便沒有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