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孝奕死了。
漢生趁他兄弟二人會面的間隙,悄悄給醇濟王府遞了消息。老德壽正愁在皇上跟前不得好,想借此機會沾點兒功勞,哪兒想嘴一滑溜,被陸盞套去了消息。庚武恰聯絡鐸乾在河邊埋伏了兵馬,便趁雙方鬥得兩敗俱傷之時來了個一網打盡。
先帝時期亂黨南逃,近些年又開始蠢蠢欲動,幫會津貼皆是從南洋那邊供給,皇上早就想掐斷這一條線,故而對此事甚爲讚賞。但因太后對陸總管平素多有依賴,怕此事對她震驚太大,便不將其真實身份泄出。幾日之後,京中傳出陸公公在私宅暴病而亡的消息。
街邊告示牆上貼着五張畫像,正中間的是“羅剎”梅孝奕,只見二十左右風華,生得鳳眸清萋容顏冷淡,和旁邊四個粗獷的面貌鮮明反差,哪裡像是一路人?
早先的時候便有梅大少爺是陸公公私寵的傳聞,後來梅大少爺捲了陸公公的錢跑路,接着梅大少爺死了,不幾天陸公公又暴斃而亡。這牽牽連連恁個玄妙,漸漸便有小道蜚語傳出,只道兩人愛而不得、相愛相殺,在坊間茶肆的書生們嘴裡催生出一段悽美虐戀。
聽這個嘖嘖惋惜:“據說是爲了個女人……準備帶着私奔,半道上被截住,誣了個‘亂黨’名頭打死嘍。”
那個搖頭附和:“可不是。但那陸公公既是養着他,怎麼可能還容他私底下養女人?他敢跑,最後自然是死路一條。”
多情自古傷離別,唉,好好一個公子爺兒,就這麼去了。
秀荷站在布莊門前看,心中便生喟嘆,可嘆他梅孝奕一輩子空來淨去,末了卻要與一個太監捆綁着遺名後世。本來也是恨,恨他把自己與稚嫩小兒分離,但他最後一步放下她,那恨卻就淡了,不想再過多回憶其間的糾葛。
雪落之後難得接連放晴,已是臘月上旬,眨眼便要年關。陪紅姨出來挑揀料子,那女人自己躲在馬車裡不露面,叫秀荷去幫着揀。秀荷按她從前的喜好花紅綠柳的挑給她,她不滿意,說秀荷存心埋汰她是老-鴇婆子。但問她要什麼,又說不清楚,秀荷便不想管她。
抱着甜寶正準備回馬車,肩膀卻不知被誰人一撞。一道香粉味兒拂面,那濃郁只叫人口鼻不適。蹙眉擡頭,卻聽耳畔傳來熟悉嗓音:“喲,是秀荷奶奶,一個人出來買料子?”
說話者原來漢生。穿一襲簇新短褂長袍,手上搖一柄金色小扇,早已脫盡後生清白的臉龐收拾得油光粉面,不注意看還認不出來。
這奴才自賣了梅孝奕後,那天晚上又趁亂把老德壽揹回了城裡。因爲掌握着梅孝奕所有的過往,老德壽親自帶他去見了皇上,得了不少賞錢,還給置了個小閒差,如今日子過得風光滿面,腰桿兒也直起來不少。
秀荷語氣冷冰冰的,不掩嫌惡:“真是不湊巧吶,你也在這裡?”
“可不是,來陪阿春買幾塊好料。女人的料子京城就屬這霓裳衣莊最好,旁的雖看着花裡胡哨,到底上不得檯面……也就是二少爺節儉,貫日裡總捨不得來。”漢生也不計較秀荷的冷蔑,微一鞠腰,諂媚着往身後看了看。
“呵呵,那賣主求榮的錢你倒花得很順手。”秀荷勾脣笑笑,便看見有女人披着豔紅斗篷從他馬車裡走下來。但見黛眉朱脣,妝容精緻,竟是和梅孝廷形影不離的小柳春,不由些微驚詫。
漢生就偏得意這驚詫了,扯着麪皮兒笑道:“別介。‘人不爲己,天誅地滅’,老祖宗傳下來的至理名言……再則說,我這還不是被您點醒的嚜?”
小柳春臉上漾着笑,走上前挽住漢生的胳膊:“阿生,你在說什麼吶?怎麼聽着怪里怪氣的。”
口中說着,但見眼前站着的是秀荷,笑容便有些空涼。
漢生把她小嘴“吧唧”一啄,大手捻着她的臀-肉道:“在說你呢,說要把梅家老二待薄你的全都補回來。
那肥胖起來的手指把女人-肉兒翻着捻着,捻得披風褶皺成一片,小柳春卻也不怒,依舊漾着不淺不淡的笑容忍着。秀荷莫名不想看,自己也說不出是個甚麼原因,或許因她與子青同是戲子,又或許因爲她先前與梅孝廷的關係,不想看她這般身段。
“……骨子裡賣主求榮的貨色,枉他把你當做心腹,仔細什麼時候報應就來。”秀荷抖了抖甜寶,剜了漢生一眼,揩着裙襬欲下臺階。
“咔~~”甜寶粉嫩小手拂過小柳春豔紅的斗篷,新奇得直蹬腿。
只看得小柳春眼眸一黯,便佯作不適地推着漢生道:“阿生,我頭暈,想在外頭吹吹風,你進去給我買好了。”
見漢生進去,連忙追着把秀荷叫住。
秀荷有些不解地停下腳步:“你叫我做什麼?”
小柳春撫着少腹笑笑:“自然是有些話想同你說……七天前,我把他的孩子打了。”
她並未說“他”指的是誰?但秀荷卻知是梅孝廷。秀荷荷下意識地看了眼小柳春平坦的少腹:“打了……他知道嗎?你們兩個感情甚好,爲何突然卻要與這隻畜生在一起?”
小柳春貪愛地看着稚氣的小甜寶,眸光裡鍍上一抹豔羨:“他不知道。他知道了也不會有什麼歡喜。你該曉得的,他的心是死的。”
秀荷知道小柳春說的是什麼意思,些微無力。這世間情-事也像個怪圈,明明自己已置身圈外,他梅孝廷也從來沒有缺過女人,但他不對她們真心,她們便一個個都暗怪於她。
秀荷說:“也不盡然,他或許會因着這個孩子而改變也未必。”
小柳春嘆了口氣,像是已然風輕雲淡:“算了,都已經過去……你還不知道吧?那天晚上他被官府抓了,幫他哥哥遞過幾回消息,又收了錢款,雖然他全不知情,但漢生說他是幫兇,只要不改口,他就出不來。我和你說這些,是想叫你看看……能不能幫幫他,畢竟他如今還算相熟的,也只剩下你一個。”
目光一錯不錯地凝着秀荷,分明已是在祈求。
秀荷想起初見小柳春的一幕,人見人捧的紅角兒,連過條街都嬌矜得不捨走路。她知她必是愛極了梅孝廷的,否則她又怎麼肯跟漢生?必然也是百般無望之下的舉措。
但秀荷不想受小柳春這個人情,秀荷說:“我能幫得了什麼?你都說了,那畜生不肯改口,人就放不出來。我勸你也別在他身上浪費時間,他但嚐到了甜頭,或許越發想置梅孝廷於死地。”
秀荷說完抱着甜寶上了馬車。
“哦,那算我看錯你,我以爲青梅竹馬的總該比我這過路姻緣來得刻骨。但不想,你原來這樣狠心。”小柳春略微揚高嗓音,隔着簾子對秀荷笑笑。
秀荷雙肩微微一頓,催促外頭道:“走吧。”
“駕——”車伕揮鞭子趕馬。
紅姨捂着帕子打量秀荷:“臉色好像不太好看,剛纔那個女人是誰?”
“是梅孝廷的相好,他被抓了。”秀荷把甜寶放回車籃,肚子裡的小東西得有三十天了,腰骨常發酸,抱久了也吃力。
紅姨睇着秀荷微微輕顫的眼簾:“嘖,看這落寞的。嫁都嫁了,還心疼從前的吶?”
“嗚~~”甜寶抓着小手兒不肯進,一勁地討秀荷抱。自從秀荷失蹤幾天回來,小丫頭就把娘黏得不行了,生怕忽然孃親又不見。
秀荷沒辦法,只得又抱回來:“誰心疼了,那是他咎由自取。”
紅姨纔不信,這丫頭打小嘴硬心軟。假裝不看秀荷:“心思比你戲子娘還難猜。說吧,給老孃掏個實話,心裡到底藏着幾個?”
花捲睡醒了,吐着小舌頭蹬毯子,秀荷彎腰扯了扯縮起的小棉襖:“一個也沒有。”
最近和庚武分家了。紅姨在秀荷回來的當天晚上就把一進的宅子分了,外屋兩間庚武單住,裡頭的歸秀荷。說是等回到鎮上就讓二人和離,不許庚武踏進來勾搭她幹閨女,免得一個不留神又被他弄懷上。孩子也分了,大的兩隻歸秀荷帶,剩下調皮搗蛋的小幺子歸庚武。
秀荷也想治治庚武的霸道,雖捨不得小豆豆沒娘,到底由着紅姨去折騰。
“纔怪,我猜你心中三個。”紅姨撅着嘴兒,睇見秀荷不高興,又撲哧一聲笑起來:“好啦好啦,三個小的總該有吧?得,也不指望你了,我自個下去選料子。”
說着把披肩遮住臉容,準備在前面一家綢緞莊前停駐。
只前腳纔剛踏出去半步,立刻卻又縮了回來。那人山人海中一抹天青身影是什麼?算一算已近二十年不見,還是那般清瘦,但當年處-子的純情已然不見,取而代之是一種皇家男兒的冷與淡。腿微瘸,走起路來肩膀不平,手上牽着她的兒子二蛋,將他望紙墨店中帶。
二蛋懷裡抱着小灰狗,竟也斂了在自己跟前的調皮,穿一襲板正冬長袍,像個公子少爺般隨在他跟前。叫一聲“七叔”,滿目崇拜,那般親切,還對他笑。
紅姨想起二蛋的保證:“娘,等過完年小灰再長大些,我保證一定隨你走!”
呸,小子學會騙人了。
紅姨做回位子,表情有些潸潸然的。
秀荷自然也看見了,這女人做賊心虛、視錢如命,聽說這次來京城前,把春溪鎮上的怡春院也賣了,賣的錢也不曉得存去了哪個犄角旮旯,最後跑來自己這裡混吃混喝。
秀荷便損回去,偏故意問她:“怎麼不下去了?要不要我把二蛋給你叫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