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整夜。
翌日早起,庭院一片冰雪琉璃,屋瓦假山,青松老柳,盡被白雪覆蓋。
小石潭仍舊水波潺潺,四周積雪映襯,池水呈現出一種清透的幽黑色。
傅雲英穿青色大絨氅衣,戴暖耳,上車時,問傅雲章準備怎麼處理傅容的事。
他淡淡道:“不是什麼大事,我心裡有數。我讓人去找她了,找到就送她回湖廣。不用擔心。”
傅雲英看他不想多說的樣子,沒有追問。
陳老太太得到誥命以後,像是心滿意足,安分了許多,不會和之前那樣見到人就哭訴說傅雲章不孝順,把老孃丟在家鄉不管不問。現在的陳老太太天天守着她的鳳冠霞帔和賜予她誥命的聖旨,一遍遍不厭其煩講她以前守寡時的辛酸,丫頭們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卻不敢不聽。
可憐,可悲,卻也可恨。
馬車在大理寺門前停了下來。
傅雲英踩着鬆軟的積雪步上臺階,走到門檻前的時候,聽到裡面吵嚷得厲害,喧譁聲中夾雜着怒吼叫罵聲,眉頭輕皺。
大理寺是衙署重地,怎麼鬧得雞飛狗跳的?
就是犯人跑出來,也不該鬧出這麼大的動靜。
難怪剛纔下馬車的時候,刑部和都察院的人在門口探頭探腦、竊竊私語,一看到她,頓時轟的一聲作鳥獸散。
躲開之前,還吃吃笑,尤其是曾被她打回案子的那幾個刑部官員,看她的眼神明晃晃寫滿幸災樂禍。
傅雲英擡腳跨進門檻。
幾個司直正好從穿堂一路跑出來,抱頭鼠竄,看到她,忙不迭站穩,抱拳,“大人,長樂侯帶着人打進來了!”
長樂侯孔連,是孔皇后的嫡親哥哥。
朱和昶和孔皇后相敬如賓,他對皇后孃家非常優厚,給爵位給財寶給宅院給田地。孔家飛出一隻金鳳凰,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父子倆都封了侯。
有皇后妹妹撐腰,孔連飛揚跋扈,橫行霸道,短短一個月間鬧出好幾樁事端。
因他是皇親國戚,皇上和皇后又剛新婚,蜜裡調油。錦衣衛和兵馬司都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讓人家的妹子是一國之母。
大理寺卿神龍見首不見尾,今天也不見人影。少卿趙弼奉命協同阮君澤調查那晚傅雲英中毒的事,也不在。
傅雲英一邊往裡走,一邊問:
“齊少卿呢?”
司直們道:“齊少卿被堵在裡頭捱打呢!”
接連陰雨,昨晚又下大雪,壓塌了號房角落裡一片房子,大理寺的差兵被叫去幫忙,只剩下他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大理卿和右少卿都不在,官位最高的齊仁就是長樂侯要找的對象,其他人一時摸不清狀況,猶豫着不知該不該得罪長樂侯,就讓對方給衝進來了。
傅雲英抿脣不語。
掌決正刑獄的大理寺,竟然被一個沒有實權的外戚給打上門了!
刑部和都察院在一邊看熱鬧,今天的事傳出去,他們大理寺官員以後哪還擡得起頭?!
今天的事,長樂侯必須給大理寺一個交代。
傅雲英疾步往裡走,入廳堂,過雨亭。
號房前長廊擠滿了人,亂糟糟的。
階前一張柳木大圈椅,一個圓臉方耳,穿錦袍、扎玉帶的男人坐在椅上,周圍着罩甲的護衛團團簇擁。
號房裡一陣乒乒乓乓響,門扇緊閉,齊仁被堵在裡頭,大聲叱罵孔連。
孔連無動於衷,拿了根簪子挖耳朵。
其他寺丞、寺正、寺副、評事、典簿等人被護衛攔在廊前,不許他們進去幫忙。
堂堂正四品少卿,豈能任外戚打罵!
傅雲英臉色陰沉。
陸主簿等人見她來了,好似找到主心骨,縮着脖子擁過來,“長樂侯一衝進來就打人!我們還沒反應過來……”
長樂侯前幾天把王首輔家的侄子給打了,王首輔沒有計較,還勒令鼻青臉腫的侄子帶着禮物去長樂侯家賠罪。
縱得長樂侯愈發囂張。
齊仁倒是硬氣,不知捱了多少拳頭,硬是沒有求饒,也沒有呼痛。
聽得裡屋時不時傳出重物落地的聲音,也不知他是被人按着打呢,還是在掙扎。
有人問:“大人,是不是派人去刑部求救?”
不等傅雲英回答,周圍的人把頭搖得撥浪鼓一般,出聲阻止:“不行不行!”
那豈不是把臉丟盡了!
齊仁平時爲人吝嗇,和同僚們關係不大融洽,又幾次搶走其他人的功勞,所以並沒有人願意爲他得罪長樂侯。
傅雲英心頭火起,不去管號房裡的齊仁,示意身後喬嘉等人:
“把長樂侯綁了!”
擒賊先擒王。
喬嘉應喏,大手一張,飛快往長樂侯撲去。
衆人大驚失色,這時候應該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把長樂侯先給勸氣消了纔對,寺丞大人怎麼來一個火上澆油!
這是真要和長樂侯打起來嗎?
長樂侯也吃了一驚,手裡拿着挖耳簪,還沒來得及叫出聲,就被喬嘉一腳踢下臺階。打了幾個滾,一陣陣天旋地轉,錦袍蹭髒了,臉蹭黑了,雙手刺骨的痛,不知道是不是扭傷了,冰涼的雪順着脖頸鑽進背裡,冷得他直打哆嗦。
“大膽!”
他睚眥目裂,倒吸幾口涼氣後,陰惻惻嘶吼一聲。
傅雲英嘴角一扯,“擅闖大理寺,縱僕打罵朝廷大員,大膽的人是長樂侯纔對。”
這時,長樂侯帶來的護衛反應過來,紛紛拔刀。
傅雲英毫無懼色,環視一圈,對躲在廊柱後瑟瑟發抖的評事等人道:“我們大理寺的人都死光了?被人欺辱至此,爾等有何顏面位列朝班?你們平日裡就是這麼秉公直斷的?”
她知道其他人在想什麼,不過是看不慣齊仁,故意袖手旁觀罷了。說不定有人早就想看齊仁捱打,故意把長樂侯放進來。
衆人被她凌厲的眼光一掃,臉上頓時漲得通紅,又羞又愧。
陸主簿頭一個衝出來,揎拳擄袖,怒罵長樂侯的跟班。
他留了個心眼,不敢直接罵長樂侯本人。
其他人也都站出來,和那幫護衛對峙。
這時,穿堂那頭驟然響起腳步聲,聞訊趕來的大理寺差兵們健步如飛,拔出佩刀,護在傅雲英面前。
長樂侯指着傅雲英,朝護衛們大吼:“還愣着幹什麼!”
護衛們面面相覷,他們敢奉命揍人,但絕不敢真和大理寺的差兵起衝突。
長樂侯怒極,還要再罵,喬嘉一腳踹在他屁、股上。長樂侯臉色青紫,喉嚨裡發出殺豬般的慘叫。
護衛們對望一眼,先救主子要緊,拿着刀撲向喬嘉。
喬嘉能以一當百,淡淡一笑,一邊和護衛們周旋,還抽出空踢長樂侯幾腳。
長樂侯躺在地上,慘嚎連連。
很快分出勝負,差兵們進屋,把長樂侯的護衛趕了出來。
齊仁披頭散髮,官袍被撕得零碎,一隻眼睛腫了,嘴角紫了一片,被兩個評事攙扶着走出來,滿嘴是血,捂着胸口直咳嗽。
衆人見了他的狼狽模樣,嘖嘖幾聲,上前安慰他。
齊仁怒目瞪向長樂侯,可惜眼睛腫了,嘴巴歪了,樣子有些滑稽,實在沒什麼威懾力。
長樂侯的護衛見勢不妙,拱手道:“傅大人,侯爺也是一時衝動,纔會魯莽衝進來,今天的事,都是誤會。”
他的意思很明白,齊仁捱打了,長樂侯也被喬嘉打了一頓,這事就算扯平了,誰都沒佔到便宜。
要是鬧大了,對哪邊都不好。
傅雲英冷笑,不理會護衛,走到長樂侯跟前。
喬嘉將長樂侯按在雪地上,長樂侯不住掙扎,奈何喬嘉力大如牛,他撲騰來撲騰去,脖子裡灌進不少冰雪和塵土,乾脆不折騰了,趴在雪地裡怒罵傅雲英。
傅雲英緩緩道:“長樂侯貴爲侯爵,傅某得罪不起。可今日長樂侯侮辱我大理寺官員,冒犯大理寺權威,傅某若放你離開大理寺,以後也無顏做這個寺丞了。”
長樂侯大驚,他都捱打了,這個年輕後生還想怎樣?
連王首輔都不願得罪他,傅雲竟然敢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威脅自己?!
傅雲英嘴角輕輕一挑。
幾個差兵走過來,把長樂侯給五花大綁起來。
長樂侯的護衛此刻都被差兵繳了佩刀驅趕至雪地裡圍起來,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主子叫大理寺的人拖出去。
雪地裡拖出一道長長的痕跡,長樂侯沒有被綁嚴實的兩腿胡亂掙扎。
“傅雲小兒,今日之辱,來日必定十倍償還!”
傅雲英面色不變,過了雨亭,忽然停下來。
兩邊牆上掛了幾副陰森森的刑具,差兵們擋在長廊兩側,不許人接近。
長樂侯後怕起來,看到那幾套血跡斑斑的刑具,手心發涼。
傅雲英回頭,俯視長樂侯,“這裡是衙門重地,所有人親眼目睹侯爺硬闖進來,佔理的是大理寺,傅某若是在這裡將侯爺宰了,然後把您的屍首扔到刑部去,事後就說您自己醉酒胡鬧,不小心跌了一跤摔死了,又有誰能奈我何?”
長樂侯瞪大眼睛,梗着脖子怒道:“我妹妹乃堂堂皇后,你給我等着罷!你敢動我一根汗毛,定將你碎屍萬段!”
傅雲英微微一笑,指一指圍在身邊的喬嘉等人,“他們都忠心於我,就算長樂侯的家人不肯善罷甘休,也會有義士甘願爲我頂罪。我身爲大理寺官員,自然知道怎麼利利索索把自己摘出去,頂多就是被罷免官職而已,用我的官位,換長樂侯一條命,倒也不算吃虧。”
她面色沉下來,“長樂侯要出氣,是你的事。大理寺容不得你這般撒野!”
長樂侯橫行無忌,京中權貴爭相巴結討好他。他從小小的下層軍官,忽然發達,難免趾高氣揚,輕飄飄起來,加上被身邊一幫狐朋狗友整日奉承吹捧,愈發無法無天。昨晚又吃酒吃到天亮,頭暈腦脹,酒意上頭,經幾個不懷好意的人一挑撥,哪還管什麼天地君親,讓他提劍殺人他都幹得出來!
仗着酒意,一路尋到大理寺,好巧沒人阻攔,心裡更是得意。
本以爲打齊仁一頓只是件小事,免不了被皇后妹妹罵幾句,但不會傷筋動骨,哪想到不知從哪裡冒出個傅雲來!
這人長樂侯認識,都說他和皇上有半師之誼,感情甚篤。皇上每次上朝後,都會叫他去乾清宮議政,頗爲倚重信任。他在大理寺期間,不卑不亢,行事鋒芒畢露,常常不客氣地將刑部、都察院的案子給打回去,刑部的人聽到他的名字就頭疼。
殺人這種事,傅雲可能真的幹得出來!
長樂侯其實色厲內荏,被傅雲英冰冷的語氣嚇得酒醒了一大半,這時候他才覺得自己不該這麼莽撞,吃了幾口黃湯,又被人攛掇幾句,就跑到大理寺來鬧事。
還是他頭一回撞上硬茬子。
見他眼神躲閃,看出他清醒過來知道害怕了,傅雲英仍不放過他。
“動手。”
她轉過身,冷冷道。
喬嘉上前一步,捏捏拳頭,指骨咯咯響。
冰冷的手指扯開衣襟,捏住長樂侯的脖頸,稍稍使力。
長樂侯魂飛魄散,抖如篩糠,當場嚇得尿了褲子。
溢出一股尿騷味。
喬嘉一哂,鬆開手。
彷彿真的在生死關頭走一遭,長樂侯驚恐萬狀,一個字說不出來,癱軟在地上發抖。
傅雲英道:“把他拖出去,讓刑部和都察院的人都看看。”
喬嘉應了聲是,將心驚膽寒的長樂侯拖出大理寺,丟在雪地裡。
周圍驚叫聲四起。
刑部和都察院的人凳子搬好了,瓜子準備好了,茶水也備好了,呼朋引伴,一個個跟過大年似的,要多高興有多高興,都守在大理寺外邊,等着看笑話呢!
誰知沒等到大理寺官員哭爹喊娘跑出來求救,只聽到砰的一聲響,剛纔還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的長樂侯,被人給扔出來了!
衆人愣了片刻,先用袖子把自己的臉擋起來,免得被長樂侯看見記恨。
然後悄悄議論。
“狠!真狠!”
“臉都打腫了,長樂侯至少得幾個月沒法出門。”
“誰下的手?”
“剛纔大理寺的人都出去了,剩下一堆蝦兵蟹將,竟然能把長樂侯給收拾了?”
衆人驚疑不定。
角落裡,幾個鬼鬼祟祟的身影觀望一陣,掉頭往北跑。
剛跑出一段,就被埋伏在過道里的差兵按住。
大理寺內,陸主簿等人目瞪口呆,以一種狂熱而又複雜的眼神,注目傅雲英。
知道寺丞大人脾氣不好,但沒想到會這麼暴烈!
不過大理寺的顏面保是保住了,但寺丞大人得罪長樂侯,等於得罪了皇后,皇后是皇上的枕邊人……就算現在皇后隱忍不發,以後遲早還是會清算寺丞大人的……
衆人敬佩之餘,不免替寺丞憂慮。
齊仁咬了咬脣,神色變幻不定,一瘸一拐走到傅雲英面前,“此事因我而起,就由我來擔吧。”
傅雲英負手站在廊下,笑了笑,道:“大人,這不是你我二人的事。”
她掃一眼剛纔隔岸觀火的評事等人,“諸位,大理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今日若不如此,以後大理寺必將落人恥笑。大理寺之名,代表的不僅僅是你我的顏面,還有律法的公正……士可殺不可辱,大門前的牌匾,重如千鈞吶。”
衆人羞愧難當,埋着頭,不敢和她對視。
他們看不慣齊仁,冷眼旁觀外面的人打罵上司,自己是爽了,可大理寺威嚴掃地,不止刑部和都察院,天下人都會笑話他們大理寺無用,竟然讓一個外戚打得擡不起頭!
朝中六部官員因爲爭執扭打成一團的時候,甭管平時瞧身邊人順不順眼,都得幫把手,衙署內部事務是一本賬,和其他部門的糾葛是另外一本賬,不能幫着外人欺負自己人!
廊下靜悄悄的,衆人靜立不語,齊齊望着階前長身玉立的傅雲英,心中各有思量。
喬嘉走進來,抱拳道:“大人料的不錯,抓了幾個想通風報信的人。”
傅雲英微微頷首,“把長樂侯捆嚴實了,我要進宮面聖。”
衆人驚愕,連忙阻止,“大人,稍安勿躁,此事還是等大理卿回來再做計較。”
現在氣已經出了,應該趕緊想辦法把事情壓下來,好和長樂侯化干戈爲玉帛,傅大人怎麼要進宮?
不只要進宮,還要把長樂侯給提溜過去……
孔皇后會氣瘋的!
傅雲英走下臺階,道:“等大理卿回來,早有人進宮告我一狀了。”
告狀得趁早,耽擱久了,不知那些人會給她編排多少罪狀。
她身份特殊,只要有要事稟報,就可以入宮覲見。
宮門前的金吾衛們已經聽說了長樂侯醉酒大鬧大理寺的事,遠遠看到年輕俊秀的大理寺寺丞從雪中行來,袍袖被風吹得鼓起,還以爲他是來訴委屈的。
等人走到近前了,看到雙手被捆縛在背後、神情萎靡的長樂侯,金吾衛們瞠目結舌。
好膽!
竟然把長樂侯給打了,而且還一路扭送進宮!
檢查過身份後,金吾衛讓開道路,兩眼閃閃發亮,用一種看稀奇似的眼神目送傅雲英走遠。
怪不得有煞神之名,敢在老虎頭上拔毛。
朱和昶今天不用上課,正領着小內官們巡視修葺一新的南廡房。
內官捧着紙筆殷勤伺候,看朱和昶對哪一處不滿意,連忙記下,等着以後再改動。
逛完南廡房,朱和昶回乾清宮主殿,一名穿飛魚服的太監飛奔過來,撲在地上,驚惶萬狀,“萬歲爺,大理寺寺丞杖打長樂侯,還把人綁了!”
朱和昶眉頭輕皺,大理寺寺丞是雲哥,當初他還覺得這官職小了,想再往上提一提,所以一直記得。
“長樂侯是誰?”
他扭頭問吉祥,皇帝家侯爵太多,實在記不住。
吉祥心裡猛地一跳,暗道不好,不敢瞞着,小聲答:“回萬歲爺,長樂侯是皇后娘娘的兄長。”
雲哥把孔家人揍了?
朱和昶皺眉道:“細細講來。”
太監跪在地上,抹把汗,答:“前不久長樂侯的獨子得罪大理寺少卿齊仁,被齊仁當街鞭打。長樂侯心疼獨子,心中鬱郁不舒,今早宿醉,路過大理寺的時候,剛好看到齊仁,和齊仁扭打起來,大理寺寺丞傅雲命差兵將長樂侯好一頓毒打,還綁了人示衆。如今外邊都在議論這事呢!”
朱和昶喔了一聲,若有所思,看一眼太監,能穿飛魚服的太監,自然身份不低,“外邊人怎麼議論?”
太監低着頭,看不清朱和昶的表情,小聲說:“自然是誇讚傅大人是不畏強權的青天大老爺,罵長樂侯胡作非爲。”
長樂侯是朱和昶的大舅子,罵長樂侯,肯定要罵到皇后頭上,而給予長樂侯爵位的,是朱和昶本人。
朱和昶臉色微沉。
這時,另一名內官快步走過來,在臺階下道:“萬歲爺,大理寺寺丞傅雲求見。”頓了一下,“還有長樂侯……傅大人綁了長樂侯。”
內官們心驚肉跳,大氣不敢出一聲。
朱和昶冷聲道:“讓他進來。”
進了乾清宮,長樂侯心思又活泛起來了,他怕傅雲,可他妹夫不怕啊!皇上待皇后好,待孔家也好,他是皇上的大舅子,皇上年輕,臉皮薄,肯定站他這一邊。
傅雲,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你就得意罷!待會兒叫你哭都哭不出來!
長樂侯咬牙切齒,心裡盤算着,臉上卻如喪考妣,被傅雲英回頭掃一眼,當即嚇得兩腿直打顫。
他還記得這個大理寺寺丞威脅說要殺了他時嘴角那一絲淡漠的笑容。
朱和昶繞過屏風,沉着臉走進內殿。
長樂侯眼珠一轉,躺在冰涼的地磚上,小聲呻、吟。
見朱和昶來了,傅雲英朝他揖禮,作勢要跪下請罪。
朱和昶忙叫內官扶她,不許她跪,嫌棄地瞥一眼死豬一樣癱在地上的長樂侯,仔細打量她,問:“你可傷着了?”
傅雲英搖搖頭,“微臣一時衝動,皇上恕罪。”
朱和昶一笑,“卿何罪之有?”
側首給吉祥使一個眼色。
一股難聞的尿騷味,趕緊把長樂侯拖出去!
吉祥帶着另外幾個內官,扯袖子的扯袖子,抓大腿的抓大腿,把一臉茫然、本以爲可以告狀,誰知還沒有等來開口的機會就被打發出去的長樂侯拖走。
另有幾名內官上前,將剛纔長樂侯躺的地方打掃乾淨。
傅雲英一五一十道出早上在大理寺綁了長樂侯的全過程,沒有添油加醋,只是特意渲染了一下長樂侯氣勢洶洶的排場,垂目道:“皇上,長樂侯擅闖大理寺,毆打朝廷命官,其實認真論起來,也不算什麼大事,微臣本可以息事寧人,但仔細想了想,若此次放過長樂侯,一來,於皇后、皇上名聲有礙,二來,豈不是叫百官寒心?微臣只能斗膽將他綁了。而且放縱長樂侯,他不知收斂,日後可能會鑄成大禍,不如給他一個教訓,讓他警醒。”
朱和昶咧嘴笑道:“你理會他做什麼!用不着替他着想,他近來很不知所謂,朕早就想提醒他,奈何皇后屢次說情,才罷了。”
孔皇后只有這麼一個嫡親的哥哥,兄妹感情很好。長樂侯闖了幾次禍,傳到朱和昶耳中,他還沒表態呢,孔皇后哭得梨花帶雨向他求情,說她兄長本性純善。因長樂侯並沒有傷及人命,不過是狂妄了點,和其他那些草菅人命的皇親國戚比起來,並不算什麼,孔皇后又哭得可憐,朱和昶心軟,就沒有懲治長樂侯。
沒想到倒是縱得他膽子愈發大了,竟然敢毆打堂堂大理寺少卿!
這要是一般人,早被抓進大牢裡等着宣判了。
傅雲英停頓了一下,又道:“皇上,微臣發現此事有些蹊蹺。”
“唔?”朱和昶雙眼眯了眯。
傅雲英道:“長樂侯再大膽,也不會公然衝進大理寺傷人,聽他說,是他身邊的人攛掇他闖進大理寺的,那幾個動手的護衛,並不是孔家老僕。微臣還抓到幾個人在大理寺外窺伺,不知有什麼企圖。長樂侯是中宮皇后的兄長,微臣只怕,此事是衝着皇后來的。”
朱和昶臉色變了變,“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引誘長樂侯毆打大理寺官員,其實是爲了離間朕和皇后?”
傅雲英垂眸,“微臣不敢妄自揣測。”
朱和昶沉默了片刻,擺擺手,“不管那些,長樂侯也該吃個教訓!”
心裡暗暗想,這事確實古怪,長樂侯竟然能打進大理寺去!那背後的人,不只想離間他和皇后,還想陷害雲哥,讓雲哥和孔家交惡,同時也讓自己和雲哥之間起隔閡。
一石三鳥,真是好算盤。
朱和昶擡起手,“把人帶進來。”
錦衣衛應喏,將穿飛魚服的太監拉進內殿。
這太監就是剛纔在殿外回話的那一個。
傅雲英挑挑眉。
朱和昶問:“你認得他嗎?”
傅雲英仔細辨認一番,搖搖頭。
朱和昶冷哼一聲,示意錦衣衛把人帶走。
剛纔太監回話時,句句意有所指。說老百姓因爲雲哥杖打長樂侯額手稱慶,稱他爲青天大老爺,看似在誇雲哥,其實是暗示老百姓只知青天之名,不知君王聖明,而且會因爲雲哥把事情鬧大而怪他縱容外戚……句句都是在挑撥他和雲哥之間的關係,讓他忌憚雲哥。
雲哥不認識這太監,看來不是私仇,背後下手的人一定是閹黨。
閹黨反撲,故意消極怠工,害他只能吃光祿寺的難吃飯菜,每天睡也睡不香,吃也吃不好,現在竟然還想離間自己和雲哥!
朱和昶猛地拍一下書案,真是防不勝防。
傅雲英見目的達到,告退出去。
朱和昶叫住她,“雲哥,以後遇到長樂侯這樣仗着身份胡鬧的,你別忌諱,狠狠打!朕賜你尚方寶劍,可先斬後奏,以斬奸佞,看誰敢欺負你!”
傅雲英嘴角抽了兩下,她來乾清宮,雖然沒有告狀,其實給孔皇后和長樂侯挖了不少坑,怎麼叫朱和昶這麼一說,倒像是自己受了委屈跑過來找他給撐腰?
由不得她推拒,朱和昶命人把御劍取來,讓內官捧着,跟着她一起回大理寺。
尚方寶劍刻有騰躍的龍紋和鳳鳥,本是一把鋒利的斬馬劍,後來漸漸成了權力的象徵,許久未曾出鞘。
傅雲英想了想,她綁長樂侯進宮,然後捧着尚方寶劍回大理寺,事情傳出去,倒是一樁美談。
民間百姓最喜歡聽這種故事,這麼做於朱和昶名聲有利。
她便沒有堅持拒絕。
自傅雲英離開後,大理寺官員提心吊膽,坐立不安。
大理卿蟄伏不出,左右少卿一個被揍得鼻青臉腫,一個不見蹤影,衆人羣龍無首,如坐鍼氈。
終於,外邊傳來腳步聲,評事一邊往裡跑,一邊大叫:“傅雲回來了!”
衆人跳了起來,奔出號房,齊齊涌到門口迎接。
只見他們大理寺的招牌一襲氅衣,衣袂飄飄,緩步行來,步履從容,面色平靜。
衆人鬆口氣,看樣子皇上沒有責罰傅雲。
緊接着,衆人的目光往後,落到小內官手裡捧着的寶匣上。
匣子是打開的,裡頭金光閃閃,寶氣浮動。
竟是皇上書房裡懸掛的那把御劍!
這不就是尚方寶劍嗎?
衆人張大嘴巴,下巴半天合不攏。
幸災樂禍的刑部和都察院衆人則瞠目結舌,氣得牙癢癢。
宮中。
孔皇后得知哥哥被打了一頓,求見朱和昶,進了內殿,還沒說話,先淚落紛紛。
“皇上,那大理寺丞行事未免太迂直了!”
朱和昶頭也不擡,笑道:“雲哥脾氣一直是這樣,這還是他好說話的時候。誰讓你哥哥撞到他手裡,你放心,雲哥只是嚇嚇他,沒把他怎麼着。”
雲哥對其他人不假辭色,他當初費了不少精力才被雲哥接納,雲哥很容忍他,其他人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
聽皇上溫和安慰自己,可見他心裡必定是向着自己的,孔皇后淚水漣漣,“皇上,大理寺丞或許無意,可他如此莽撞,您不能不管啊!”
朱和昶一頓,沒說話,手裡硃筆在摺子上畫了幾個圓圈。
孔皇后哽咽道:“家兄確實莽撞,犯下大錯,妾不敢替他隱瞞,皇上只管罰他,此事妾絕無怨言!可這事鬧大了,於妾來說顏面掃地,於皇上來說,也是如此啊!這本乃家事,應該捂得嚴嚴實實的,方皆大歡喜,如今鬧得沸沸揚揚,大理寺丞倒是得了個好名聲,卻將皇上和妾置於何地?不說御史們必要大做文章,史書再記上一筆,千餘年後,還要被人恥笑……”
皇后淚如雨下,“妾愧對皇上眷愛!”
朱和昶放下硃筆,撩起眼簾,看着孔皇后,嘆了口氣。
“皇后,朕和你都還年輕。朕誠惶誠恐,想要當一個稱職的好皇帝,體諒你年紀小,犯些小錯也沒什麼,總有一天你能擔得起一國之母的責任,如今看來,是朕想得太容易了。”
孔皇后吃了一驚,擡起臉,眼角發紅,臉上妝容卻一絲未亂,端的是我見猶憐。
朱和昶慢慢道:“雲哥剛纔過來,並沒有急着自辯,而是提醒朕長樂侯可能是被人利用了,而那
背後之人的真實目的是離間你我夫妻。他還囑咐朕不可因此事遷怒於後宮……你卻不問青紅皁白,一開口就是責怪他不懷好意。”
孔皇后呆若木雞,一張桃花粉面,一時青,一時白。
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官家小姐,連字都認識不多,還年輕,加上這段時日朱和昶將她視作妻子尊重敬愛,難免嬌氣,還不夠圓滑。
朱和昶不看她了,低頭看書案上一摞摞奏摺,“你是朕的皇后,可曾想過朕次次偏袒長樂侯,朝臣們會怎麼想?天下百姓會怎麼想?你有沒有爲朕考慮過?朕不曾虧待孔家,他們想要什麼,朕給什麼,爲什麼非要折辱朝廷命官?而且還是堂堂大理寺少卿!”
這話問得誅心。
孔皇后心驚肉跳,忙起身,跪在書案前,泣道:“妾恐因家兄連累皇上聖名,故而一時失語。妾時常叮囑家人時刻不忘聖恩,他們心中對皇上感恩戴德,願爲皇上肝腦塗地,只因小人使壞,纔會闖下禍事。”
朱和昶掃她一眼,收回視線。
他是地方藩王,朝中大臣多有不服他的,閣臣們一度想通過內閣制度架空他。當初霍明錦和雲哥之所以能夠順利扶持他登基,就是因爲他根基淺薄,大臣們覺得他好控制。他是皇帝,掌生殺大權,可並不是他說什麼,大臣們就真的會照辦,他們有的是法子陽奉陰違。
就像先帝,他在位時,一直沒能收攏皇權,雖然高高在上,卻拿沈首輔沒辦法。
眼下朱和昶和大臣們的關係還算融洽,但還不夠。
可惜他的後宮不能給他帶來一點點助力不說,還屢屢害他受御史指責。
他剛剛看摺子,雲哥考試得了第一,尤其在辨認剿襲文章這一塊,他一個人看出所有剿襲之作,雖然在詩詞歌賦上他明顯落後,可綜合起來分數最高。
王閣老他們沒話說了,改口說他選的人果然不錯。
他很高興,還有一點得意。
那天他說光祿寺的飯菜難吃,雲哥那樣冷清,第二天就上疏建議獨立內庖。
用膳的時候,他還以爲雲哥當時只是隨口一說。
他即位以來,上至首輔,下到黎民百姓,宮中侍從,俱都匍匐在他腳下,歌功頌德,爲了討好他,無所不用其極。
這其中,有多少人像雲哥那樣,真的關心他,一絲不苟幫他解決麻煩呢?
老爹曾提醒他,不能太信任雲哥,以免雲哥坐大。
他淡淡一笑,他和雲哥相輔相成。
雲哥輔佐他,必然有自己的私心,但這私心是坦然的,直白的,不會傷害到他。
這很正常,人誰還沒有一點自己的私心呢?
“好了,此事朕心中已有決斷。你別多想,正好借這個機會讓你哥哥老實一點。”
孔皇后心裡七上八下的,覺得皇上一定動怒了,此刻聽他語氣平和,又像是沒生氣,暗暗鬆口氣。也不敢再糾纏傅雲了,而是深恨那些暗地裡作怪的賤人,竟然利用兄長來離間她和皇上!
朱和昶目送孔皇后擦乾眼淚出去,繼續批閱奏摺。
不能讓孔皇后記恨雲哥,後宮妃嬪雖然沒法干政,可日後皇后生出太子,就不一樣了。
如果皇后一直這麼拎不清,若她生下太子,不能給她教養。
不過現在說這些還早。
他暗暗思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