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樹的葉子漸漸落盡了,只剩盤曲如虯龍的枯瘦枝幹,映着瓦藍的晴空,灰白的院牆,烏黑的瓦檐,宛如一幅靜靜鋪展開的畫卷。
傅雲英看完孔秀才親自送來的信,憑窗眺望庭院景緻,忽然聽見幾聲水鴨嘎嘎叫。
芳歲和朱炎不知從哪裡捉來幾隻鴨子放進院角新挖出來的池子裡,綠水浮白鴨,冷清的院子頓時熱鬧不少。
“官人說這邊太幽靜了。”芳歲推門進房,給傅雲英篩了杯熱茶,笑嘻嘻道,“養幾隻鴨子給小姐解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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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雲英淡淡嗯一聲。
不是院子太安靜了,而是她這個主人孤僻冷淡,鎮日不出門,傅四老爺擔心她寂寞,三天兩頭想辦法哄她出去玩,時不時往丹映山館塞些討人喜歡的小玩意兒逗她。會學人說話的鳥,乖巧柔順能給人作揖的小貓小狗,憨態可掬的灰毛兔子……她養不了半個月,全都送人了,傅四老爺不折不撓,又給她送了幾隻水鴨來。
傅四老爺想得很周到,她實在忙,沒有多餘精力去陪小貓小狗玩,鴨子和貓狗不一樣,只需要把它養在院子裡就好了,完全不用管它,等養大了,還能下鴨蛋,好做鹹醃蛋吃!
芳歲把這話轉述給傅雲英聽,她搖頭失笑。慢慢喝完一盞桂花茶,聽院子裡的丫頭們圍着池子鬨笑,心念一動,命芳歲取來紙筆,鋪開一張毛邊紙,拈筆蘸取濃墨,隨意勾勒幾筆,筆肚蘸些許淡墨,以側鋒淡墨描出背部和胸腹,然後再用重墨勾畫鴨喙、腳掌,一隻絨毛整齊、張開短翅歡快撲騰的鴨子漸漸浮現在淡黃色毛邊紙上。
“小姐畫得真好。”芳歲在一旁笑着讚道。
傅雲英微微一笑:“爲什麼覺得好?”
芳歲面露疑惑之色,想了想,答道:“因爲小姐畫得又快又像啊!就像活生生的鴨子在紙上嘎嘎叫一樣。”
傅雲英垂目看着書桌上一沓泛黃的毛邊紙,若有所思。
她每天畫一張畫,天上飛的鳥,水裡遊的魚,躲在草叢裡的蟲蟻,庭前院後栽種的梅蘭竹菊……她看到什麼就畫什麼,下筆隨意,不管結構佈局,不講層次形態,眼前看到的是什麼筆下就畫什麼。
文人的畫筆筆寓情,不論山水還是百花,或清高傲物,或高雅堅貞,或瀟灑豪放,或消極避世,都有傲骨品格。士人畫,樹如屈鐵,山如畫沙,線條典雅,講究抒情內蘊,不重形式。
傅雲英恰恰相反,她並沒有效仿大家把自己的書法融入繪畫之中,她下筆時沒有多加思考,自然不能寓情於圖。
如果趙師爺看到傅雲英現在的畫,一定要批評她太過散漫,走入歪門邪道了。
她沉思片刻,令丫頭鋪紙磨墨,坐在光線明亮的南窗下給傅雲章寫回信。
傅雲章剛離了武昌府往北去,他雖常常離家,但從沒有離開湖廣境內,頭一次去距家有千里之遙的北直隸,緊張忐忑之餘,還有些壓抑不住的雀躍。
很難把雲淡風輕的傅雲章和激動雀躍這種情緒聯想在一塊,但從他寫的信看來,確實如此。他信上隨意寫了些路上的見聞,和朋友們遊覽名勝的趣事,夜宿驛站的窘迫,字裡行間未加雕琢,滿溢着一種輕快活潑的鮮活語氣。
太不像傅雲章了,又分明是他的筆跡和遣詞習慣。
傅雲英隱隱有種感覺,離陳老太太越遠,傅雲章似乎越放鬆自然。
其實他也只是個不到弱冠之年的年輕人……
傅雲英怔怔出了會神,墨水順着筆尖淌下,把雪白的紙張髒污。她重換一張乾淨的青紙,寫下題頭:“仲文吾兄……”
傅雲章臨行前,趙師爺爲他取字仲文。
“……吾兄,見字如晤,一別數日,今得手書,妹心稍寬。家中諸事安好,萬勿懸心掛念。秋高氣爽,兄攜友乘興閒遊,妹心嚮往之。然漸入隆冬,北地嚴寒,兄離家在外,伏惟珍重……”
她囑咐他多備些禦寒衣物,提醒他常備凍瘡膏,告訴他趙師爺又掛印辭官了,江城書院的山長和他是舊相識,仰慕他的才學,邀他去江城書院擔任講學,趙師爺應下了。她不久後就會隨趙師爺一起去武昌府,韓氏和她一起搬去大朝街。
傅雲啓和傅雲泰也要去。傅雲章一走,族學裡的少爺公子們就如脫了籠頭的野馬,整日東遊西逛,鬥雞走狗,一連好幾天看不見人影。孫先生甚爲憂慮,建議傅四老爺送兩位少爺去江城書院讀書,書院管理嚴格,藏書豐富,師長皆是本地名聲清明的士人,傅雲啓和傅雲泰哪怕到最後學不出什麼名堂,出去見見世面也好。傅四老爺想也不想就同意下來,他早就想把不成器的兒子和侄子送到外地去歷練一番,奈何大吳氏、盧氏捨不得他們吃苦,計劃一再耽擱。眼看兩個皮小子越長越大卻沒什麼長進,傅四老爺又動了心思,剛好傅雲英將隨趙師爺去武昌府,他索性把兩個臭小子一併扔到武昌府去,人多還有個照應。
傅四老爺心裡門兒清,有傅雲英在,傅雲啓和傅雲泰吃不了什麼苦頭。別看英姐對兩個哥哥冷淡疏遠,她這人護短得很,如果有人欺負啓哥和泰哥,英姐頭一個給兩個哥哥出氣。當然也不能全部指望英姐,傅四老爺叮囑過她,如果啓哥和泰哥自己調皮搗蛋惹禍上身,不用管他們,讓他們自己應對,兄弟倆長這麼大還一團孩子氣,該叫他們倆見識一下什麼叫世道險惡。
…………
傅雲英寫完自己的事,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寫一點陳老太太的近況。
…………
傅容等不到年底,把自己已經和蘇桐解除婚約的事情說了出去,縣裡人驚疑不定。有人去找蘇娘子求證,蘇娘子誠惶誠恐,一個勁兒說傅家對他們母子幾人恩重如山,等於間接承認了此事。中秋過後,從豪門富戶到鄉紳人家競爭上門求娶傅容,品性容貌都是其次,只要是傅雲章的妹子,他們願意娶!
陳老太太前些天一心選婿,挑的眼睛都要花了。
孔秀才沒想到傅容嘴巴這麼快,退親不管對蘇桐還是她來說都並非光彩之事,老老實實等個一年半載再慢慢把事情透露出去,對誰都好。她嘴皮子這麼一張一合,退親的事鬧得沸沸揚揚,蘇桐那邊不知要面對多少風言風語,她自己難道就能置身事外了?現在沒人指指點點,還不是因爲她是傅雲章的妹妹!
孔秀才氣得心口疼,傅容卻沾沾自喜,因爲陳知縣知道不可能將傅雲章招爲自家東牀快婿,改變策略,再次上門求親,陳家子弟那麼多,隨傅容選。
傅容還在禁足之中,出不了門。看守她的僕從只許她在內院行走,果真如傅雲章所說,在內院之中她行動自由,想去哪裡去哪裡,想做什麼做什麼,哪怕她上房揭瓦,沒人管她,但只要她踏出內院一步,立馬有人出面阻止她。她找陳老太太告狀,陳老太太勃然大怒,讓人把欺負她的僕從帶上來懲治,她洋洋得意,親自去內院指認,結果卻發現那幾個身強力壯的健婦全都不見了!她翻遍整座傅家宅院,什麼都沒找見。找其他下人打聽,下人們紛紛搖頭,說根本沒有那幾個人。
“出了傅家,我要你生你便生,我要你生不如死,你就得好好受着。”
傅容突然想起傅雲章那日說過的話和他冷冰冰的眼神,打了個激靈,嚇出一身冷汗,差點就地癱倒。當晚她剛睡下,那幾個壯婦如鬼魅一般闖進她的房間,任她怎麼呼喊,外面的下人都像死了一樣,沒人應聲。
“二少爺說了,只要小姐安分守己,沒人爲難您。”
言下之意,如果她再找陳老太太訴苦,還有更厲害的手段等着她。
壯婦們軟硬不吃,哪怕傅容食米不進,一連三日不吃不喝,餓得奄奄一息,也不放她出門。她想絕食,壯婦們自有辦法在她削弱之時強喂她吃飯。她裝病驚動陳老太太,上門的郎中卻直言不諱說她身體很好,比傅家養的騾子還壯健。她去見陳老太太時,總有眼生的僕婦在一旁守着,她剛開口暗示母親傅雲章欺負她便有人打岔。她想不如干脆豁出去吐出全部實情,然而傅雲章已經走了,母親再生氣也不能把傅雲章怎麼樣。她卻很可能立刻被壯婦們強行送回鄉下陳家去,鄉下那麼荒涼冷清,她怎麼待得下去!
傅容無計可施,回到房裡,撒潑打滾,什麼法子都試過了,最後趁人不備收買前來送飯送水的丫頭,讓她幫忙把退親的事情宣揚出去。
她真的怕了傅雲章,什麼斯文儒雅,分明是個表裡不一的陰毒小人!
母親對她很好,可母親身邊全是傅雲章安排的人,幫不了她,她只能把希望放在嫁人上面了。她出不了傅家內宅,可以讓母親把求親的人請到家中見面,她就不信自己真的事事只能聽從傅雲章。
孔秀才放出話去,傅雲章專心備考,無暇顧及傅容,等他從北直隸回來再爲傅容擇婿。縣裡的人逐漸冷靜下來,他們本就是衝着傅雲章纔去傅家求親,如果結親不成反而惹惱傅雲章,適得其反,得不償失。
先前蜂擁而至的鄉紳們慢慢不再登門了,挑花眼的傅容只能倉促選定人選,求陳老太太爲她做主。
然而之前巴不得馬上迎娶傅容過門的陳知縣得到陳老太太幾次三番暗示可以即刻訂親之後,卻婉言推搪,說孩子們還小,可以等傅雲章回來再定。
陳老太太惱羞變怒,強忍着纔沒和陳知縣翻臉。
傅容這下子如喪考妣,躲在屋裡哭了一場,對傅雲章的懼怕又深了幾分,同時,對傅雲英的嫉恨也越來越強烈。
…………
孔秀才爲傅容鬧出來的事情忙裡忙外,常常和傅雲英抱怨。
她雖不再去大宅,但大宅發生的事情她一清二楚。
猶如鬧劇一樣的瑣碎事情如果全部寫在信上,實在掃興。而且傅雲章一定不想看這些,尤其是不想從她的回信上看到任何有關大宅那邊的事。
傅雲章細心周到,無微不至,爲她排憂解難,看她隨心所欲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從她身上汲取失卻的童年樂趣,彷彿只要她得到自己想要的,他也能感受到那種一往無前的自由和酣暢。
如果她的回信裡出現陳老太太和傅容的名字,等於直接打碎傅雲章的幻想。
傅雲英心念幾轉,停筆等墨跡乾透。
大宅的事孔秀才會事無鉅細告訴二哥的,她無需多事。
信寫好後,傅雲英讓王叔送到孔秀才那裡去,然後回房整理行李。武昌府和黃州縣離得不遠,四時氣候差不多,她只需要帶貼身常用的東西就夠了,衣裳不用帶太多,反正她以後要改穿男裝,用不上。
剛打開鈿螺大衣箱,丫頭在外邊叩門,“五小姐,官人請您過去。”
…………
堂屋裡,傅四老爺表情複雜,示意傅三叔陪鍾家人吃茶,自己找了個藉口避到後院,吩咐下人去叫傅雲英。
那頭傅雲英剛出了長廊,看到傅四老爺站在薔薇花架下不停打轉,上前幾步,一聲四叔還沒叫出口,傅四老爺餘光掃到她,飛快搶上前,急急忙忙吐出幾句話:“英姐,鍾家人上門求親,他們家想求娶你。”
傅四老爺說得太急,怕傅雲英沒聽清,又重複了兩遍。
傅雲英愕然,怔了半天才聽明白他說了什麼。
“怎麼會是我?”
她上頭有兩個姐姐,年紀又小,一般人不會這麼冒失,真有結親的意思暗暗打探一下口風以後再明說便是,不會一個招呼不打就上門求親。
“事情突然,我本想推了的,可鍾家說求親的是鍾大郎的親弟弟……”
傅四老爺面有憂色。
世人都講究門當戶對,但如果誰家能攀上高枝,誰不眼饞?鍾家那樣的人家能看得上傅家的姑娘,而且還是人品相貌都不錯的長房嫡出幼子,不管在誰看來,是傅家人的福氣,他們應該感激涕零,趕緊應下親事。傅家如果不給個正正經經的說法就拒絕,等於結結實實打鐘家的臉,外人要問了,鍾家是本地望族大戶,你們家小娘子連鍾家人都看不上,難道想嫁帝王將相不成?
所以傅四老爺也爲難了。
傅雲英卻沒有犯難,驚詫過後,從容道:“我曉得了。”
傅四老爺哽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