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太子

錦衣衛直接聽命於皇帝,掌管刑獄,有巡查、稽捕之權,上到閣老重臣,皇親國戚,下到販夫走卒,他們可以不經過三司逮捕任何人,並且整個審訊都是不公開的,令朝中大臣談虎色變,聞風喪膽。

連祖父見到比自己小三十歲的霍明錦都得小心翼翼斟酌着說話,大少爺周天祿吊兒郎當,更不敢和錦衣衛對上,不過當着小相公的面,萬萬不能丟臉,於是擰着脖子不肯挪窩。

就這麼灰溜溜離開,他周家大少爺的臉面往哪兒擱?以後再見到小相公,還怎麼逞威風?

他不動彈,周家下人嚇得兩腿戰戰,顧不得尊卑規矩,抱手臂的抱手臂,拽大腿的拽大腿,把他給擡出去了。

千戶李昌冷冷掃一眼周天祿,回過頭,臉上扯了一絲笑,抱拳道:“傅公子可是要去京師?正好和我們同路,不如一道走。”

傅雲英愣了片刻。

李昌又道:“傅公子不記得我,我卻認得公子,在銅山時我跟着二爺見過公子,纔剛下船的時候手下人認出公子,我便尋過來了。二爺時常提起你。”

傅雲英還真不記得李昌,銅山那一晚她光顧着擔心傅四老爺了,沒怎麼留意霍明錦身邊的人,他們都不苟言笑,凶神惡煞的,穿一樣的罩甲,一眼瞧過去全都一個樣。

李昌似乎急着要走,等她回答的時候,頻頻往外看。

傅雲英不想耽擱他的事,道:“家兄僱車馬轎子去了,不知何時回來。不敢耽誤大人公務。”

李昌一笑,態度很客氣,“不礙事,我叫人去找令兄。”

正說着話,門外傳來腳步聲,傅雲章和蓮殼回來了。

看到一羣氣勢洶洶的錦衣衛守在客店門外,傅雲章眉頭一皺,加快步子。

傅雲英怕他着急,先迎了上去,“二哥,這位是李千戶。”輕輕按一下他的手臂,小聲說,“李千戶是霍指揮使的人,他見我下船,邀我們一起回京師。”

傅雲章不動聲色,和李昌廝見。

彼此見禮,寒暄了幾句,李昌熱情道:“車馬都備好了,傅公子用不着另外僱人,雪天路難行,那些車把式趁機索要高價,你們初來乍到,諸事不便,不如和我們一起走。”

他這麼熱心,再斷然拒絕可能得罪他。而且天氣冷,碼頭那些車把式吃酒防寒,一個個醉醺醺的,連話都說不明白,上了路說不定能把馬車翻到溝裡去,傅雲章急着去城裡尋名醫,想了想,答應下來。

馬車趕到客店門前,那趕車的人也是錦衣衛,動作沉穩利索。

傅雲章扶着傅雲英上了馬車,袁三和喬嘉跟在後面,李昌邀傅雲章和自己同車,想和他談一談一路的見聞,他推卻不過,只得過去。

馬車晃盪了兩下,軲轆軲轆滾過,留下清晰的車轍印,軋得車輪下的積雪吱吱響。

傅雲英還病着,頭暈腦脹。傅雲章讓她躺着睡一會兒,其他的事不用管,李昌那邊有他去敷衍。馬車晃來晃去,她不想睡也覺得迷糊起來,車廂裡只有她一個人。

半夢半醒間,馬車忽然停了下來,外面喬嘉和袁三在說話,好像是路邊的大樹橫倒在路中央擋住去路,他們要過去清理道路。

一股冷風打着旋兒鑽進車廂裡,車簾忽然被人掀開,陌生的氣息涌進車廂。

傅雲英睜開眼睛,對上一道深邃的視線。

她嚇了一跳。

霍明錦拂去肩頭落雪,矮身坐進車廂,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目光裡摻雜了太多東西,深沉如暗夜,明明臉上神情溫和,但因着那灼灼的眼神,仍然透出一股侵略性的壓迫。

傅雲英一下子就清醒了,坐起身,要給他行禮,“霍大人……”

霍明錦扶住她,輕輕握一下她的肩膀,馬上又放開了,看她臉色蒼白,皺眉問,“生病了?”

難怪會提早回京師,按原本的行程,他們應該要五天後纔到。

馬車突然晃了幾下,又開始行駛起來。

沒人發現霍明錦上來了?

傅雲英思忖着,穩住身形,答說:“有些水土不服。”

她咳嗽了幾聲。

霍明錦掀開車簾,對外面的人吩咐了幾句。不一會兒,護衛送來熱茶。

他掀開茶蓋看了一眼,把茶杯遞到傅雲英手邊。

她謝了一句,接過茶杯,冰冷的手指讓滾熱的茶杯一燙,馬上變得暖和,然後隱隱有點發癢。

外面天寒地凍的,也不知道這茶水是從哪裡弄來的。

她喝幾口茶,胡亂想着心事。

見她做什麼好像都比平時要遲鈍一些,竟就這樣在自己面前發起呆來,霍明錦沉默了一會兒,怕她燙着,拿走她手裡的茶杯,輕聲問:“你不準備考會試?”

她點了點頭。

霍明錦唔一聲,“朝中正好缺人……不過外放出去做知縣未必好,來我身邊,如何?”

說話間的熱氣近在咫尺,幾乎就在鬢邊,傅雲英怔了怔。

她垂下眼簾,靜靜思考。

現在朝中局勢倒是分明,要麼保持中立被其他人排擠,要麼投靠沈黨,要麼和崔南軒那樣在夾縫裡壯大自己,再要麼投向王閣老。霍明錦算是橫空出世的一股新勢力,根基並不穩,沒有皇帝的支持,很可能落一個一敗塗地。

可他要對付的人是沈介溪,而且曾救過她和傅四老爺,這就夠了。

霍明錦沒有催促她,視線落在她線條柔和的側臉上,等着她回答。

片刻後,她答道:“霍大人於晚輩有救命之恩,自當效力。”

霍明錦脣角微翹,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沒有,擡手要扶她躺下,目光直視着她,聲音依舊溫和,“你既病了,先安心養病。打點的事無須你操心,在家等結果便是。”

他大馬金刀坐在一邊,她哪敢失禮,忙推辭不敢。

“不必和我見外,我剛從天津衛回來,回城後還要進宮,也需要休息。”

他說着話,掩脣打了個哈欠,難掩倦色,果真靠着車壁,閉目養神起來。

傅雲英不敢睡,坐得筆直端正。

車窗外風聲呼嘯,她坐着發了會兒呆。

霍明錦似乎真的累極了,不一會兒就睡了過去,呼吸悠長平穩。

車廂狹窄,他生得高大,長腿微微蜷着。北風時不時揚起車簾一角,漏進來幾點淡淡雪光,他輪廓分明的臉時暗時明,在明時劍眉醒目,在暗時線條仍舊分明,眉頭輕皺,睡得很沉。

馬車軋過一段凹凸不平的石子路,顛簸得厲害,傅雲英搖得頭暈目眩,他也沒醒。

這是真累了。

傅雲英緊繃的脊背慢慢放鬆下來,往後靠在車壁上,眼皮低垂,本來只是想打個盹,藥性上來,不知不覺也倚着憑几睡了過去。

過了一會兒,馬車駛過山道,車簾被風高高揚起,凜冽寒風撲進車廂內,睡夢中的傅雲英不禁往旁邊躲了一下。

車廂內,應該在熟睡中的霍明錦突然睜開雙眼,擡手合上車簾,眼神清亮犀利,沒有一絲睡意朦朧之態。

他垂目望着入睡也努力保持坐姿的傅雲英,輕輕感嘆了一聲,雙手小心翼翼繞過憑几,扶着她的肩膀,讓她挨着枕頭躺下。

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她不自覺嚶嚀一聲,似是要醒的樣子。

他飛快收回手。

她卻沒醒。

他怔了怔,俯身爲她攏緊快要從肩頭滑落的潞綢斗篷,笑了笑,帶了些自嘲的意味。

果然還是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

她早晚會發現端倪的。

可現在她回來了,人就放在身邊,他要如何才能忍得住?

她永遠不會知道,在山道上遇見她的那一刻,他心裡轉了多少個念頭。

瓢潑的大雨澆在身上,四肢百骸裡奔騰的血液滾燙而灼熱,狂喜幾乎要抑制不住,但他什麼都沒說,只撥轉馬頭,對着茫茫雨幕,微微笑了一下。

半生蹉跎,親人當面慘死,所信仰的正義和信念頃刻間崩塌,萬里山河,沒有他的歸處。

最終,上天終究給他留了一條生路。

因爲太過恐懼,怕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怕他太得意了命運又把給予他的希望收回去,從始至終,他連她的名字都不敢提。

甚至連欣喜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一覺醒來,全都是自己的夢。

從斬斷兄長手指的那一刻起,他沒打算給自己留後路,大肆報復仇人,手上沾滿血腥,以前不屑做的事情,他全都做了,他早已不是過去的侯府二爺,他冷漠無情,唯一支撐他活下去的理由只剩下報仇二字。

沒想到他竟然能剋制住。

從小身邊的人都說他戾氣重,這一生僅有的一點溫柔和不忍全都給了她。

她還是個孩子,稚氣未脫,而他年長她十幾歲……

他有很多顧慮,患得患失。

但這一次他不會顧忌了,讓她起疑罷,反正他不會給她拒絕的機會。

他耐心等了這麼多年,是時候了。

……

等傅雲英醒來的時候,馬車已經進了北京城。

車廂裡只剩下她一個人,車窗外傳來熱鬧的市井雜亂人聲,霍明錦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

她揉揉眉心,出了會兒神。

外面的喧鬧聲漸漸遠去,馬車駛入一條里弄,在一間三進宅院前停了下來。

她聽到傅雲章和人說話的聲音,門房開門應答,宅院裡頭的人迎出來,一道熟悉的聲線響起:“二哥,你們來了!”

是傅雲啓。

車簾被人掀開,傅雲章巾帽上落了幾片雪,朝傅雲英伸出手,“到家了,過來。”

她就着他的攙扶下車。

傅雲章給她戴上兜帽擋雪,道:“進城以後李千戶和我們分開走了,你先回房睡一會兒,我叫蓮殼拿帖子去請大夫。”

看來沒人知道霍明錦中途上了馬車然後又下去了。

傅雲英嗯了一聲。

那頭傅雲啓和袁三闊別已久,俗話說遠香近臭,他鄉遇故舊,再見都覺得對方好像一下子變得順眼了,拍拍對方的肩膀,大聲說笑。

目光落到傅雲英身上,看她神思不屬,傅雲啓一驚,快步走過來攙她,“怎麼病了?”

先不提接風洗塵的話,送她回房。

傅雲章讓蓮殼取出名帖,正要去請大夫,管家進來通報:“柳條巷的許太醫來了。”

柳條巷的許太醫原來是太醫院的院判,因年紀大了,上書致仕,他醫術高明,皇上舍不得放他歸家,許了他的請求,但不許他歸鄉,仍讓他在京居住。免得宮裡有其他太醫瞧不準的疑難雜症,要找他時找不到人。

“許太醫是李千戶請來的。”管家道。

傅雲章嗯了一聲,親自迎出去。

許太醫保養得宜,雖頭髮花白,但精神灼爍,和傅雲章談笑幾句,進房給傅雲英診脈。

隔着牀帳,他看不清裡頭情形,診過脈案後,挪到隔間寫了張方子,笑着對傅雲章道:“不礙事,這是水土不服的緣故。”

傅雲章知道不是什麼大毛病,但仍然免不了憂心,聽許太醫說無事,方長長舒了口氣。

竈房那邊預備了席面,他留許太醫吃飯,問了些平時如何保養的事。

許太醫一一答了。

送走許太醫,傅雲啓賴在房裡不走,坐在牀邊和傅雲英說話,嘰裡呱啦說了許多他和傅四老爺北上途中看到的稀奇事。

傅雲章過來送藥,把他趕走了,“讓英姐吃了藥睡下,有什麼話等她好了再說。”

傅雲啓撓撓腦袋,訕訕一笑。

傅雲英乖乖吃藥,然後才吃飯,冬天菜蔬少,她小口喝着蘿蔔湯,道:“二哥,你安心預備考試罷,我這是小毛病,躺兩天就好了。”

傅雲章看着她小口抿湯,“就別操心我了,這幾天我要拜訪姚老師和以前認識的師長,你留在家裡養病。等你好了,我帶你去遊訪房山古剎。”

第二天,傅雲章果然帶着禮物去看望姚文達,然後拜望王閣老和其他幾位翰林院大臣。

姚文達很看重他,也不管別人會不會說閒話,親自領着他往各處同僚家去赴宴,介紹他給其他人認識。

他的幾位同年有的在翰林院熬資歷,有的分到六部任職,一晃眼又是一屆殿試在即,聽說他上京補考,趁着休沐來找他敘舊,紛紛朝他吐苦水。

在京中應酬太多了,俸祿根本不夠用,有的同年無力奉養家眷,只能把家人送回家鄉去。

有些無意仕途的清要官乾脆請旨去南京做官,那邊遠離京城,應酬少,日子比在京師過得逍遙多了。

但他們纔剛入仕不久,都還有抱負有野心,不甘心就這麼躲到南京去,只能硬熬着。

傅雲章是不缺錢的,聞言立刻慷慨解囊,幾位同年和他相交已久,沒有多推辭,笑言:“你來了,我們終於能下一回館子啦!”

一連忙了半個月,他纔有工夫讀幾本書。

年底人人都忙,他們是外鄉人,反而清閒下來。外面風雪連天,出門不便,他們整天窩在家中,圍爐讀書,聯詩對句,好不愜意。

袁三瘋起來的時候很野,認真的時候也是真認真,每天閉門讀書,餓了打開房門喊一嗓子,讓人送飯進去。

傅雲啓也被傅雲英拘着在家溫書。

新皇后和太子妃的冊封典禮過後,離年越來越近。

這天,傅雲章被朋友拉出去賞雪。傅雲英和傅雲啓、袁三在正廳抱廈裡烤鹿肉吃,忽然有幾個太監上門,說是太子有請,要傅雲英立刻去東宮一趟。

一家人都措手不及,打點選官的事還沒有消息,傅雲英現在的身份是舉人,無官無職,太子從哪裡聽說她的?

而且太子新婚燕爾,怎麼會突然想到要召見她?

莫非是霍明錦的安排?

喬嘉道:“小的跟着公子一起去。”

傅雲英回房換了件圓領青袍,戴黑紗帽,系藍絲絛,底下皁靴,跟着太監出了門。

一輛馬車停在外面,傅雲英上車的時候,趕車的人小聲道:“傅公子無須緊張,二爺照看着呢。”

還真是霍明錦?他不是要她去北鎮撫司嗎?怎麼又和太子扯上關係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上了馬車。

大明門前設坊市,百貨雲集,商貿繁榮。皇城周圍住的都是達官顯貴,市場主要集中在西部,那邊爲此特意修建了廊房。中城也設場貿易,每月有固定的開市日期,所賣大多是珠寶藥材之類的珍奇,供內城皇親貴族購物。

領對牌,驗明身份,太監被告知太子去了西苑,於是他們又轉去太液池。

宮闈深深,殿宇巍峨,紅牆綠瓦,金碧輝煌,琉璃瓦在冬日陰冷的日光下折射着如水波一般的粼粼光芒。

馬車停在一座五彩琉璃照壁前,太監讓傅雲英下車等候,他進去通報。

照壁上雕刻有騰雲駕霧的金龍,淡淡的光線照耀下,巨龍張牙舞爪,栩栩如生,彷彿隨時能破牆而出,鱗爪鮮明,透出冷冷的俯視衆生的霸道威嚴。

這裡是權勢的巔峰。

傅雲英不由得握緊雙拳,屏氣凝神。

等了半天,一名膚色白皙的小太監從照壁後面轉了出來,打量她幾眼,道:“跟過來吧。”

小太監領着她走過長長的迴廊,然後到了一座園子裡,宮婢們在廊下掃雪,掃把刷過地面,刷刷響。這種嚴寒天氣,園子裡的梅花開得正好,空氣裡暗香浮動。

最後到了一座建在高處的八角亭子前,傅雲英一直低着頭,看不清亭子裡的情形,但隱隱聽到人聲笑語和男人們高談闊論的聲音,猜測太子應該是在此處設宴請人賞梅。她剛過來的時候,看到太監領着宮婢往樹上掛彩燈。

說笑聲還在繼續,她低頭站着,望着腳底厚厚的積雪,紋絲不動。

過了片刻,又有兩個年輕男子被太監領了進來,站在她身邊,餘光掃她幾眼,彼此都一臉茫然。

傅雲英暗暗吃了一驚,因爲其中一個男子湊巧就是那天在碼頭遇到的兵部尚書之孫周天祿。

周天祿也認出她了,一雙眼睛瞪得溜圓。

兩人大眼對大眼中,只聽一道清亮的聲音含笑道:“白日賞梅總覺得缺了點什麼,還是夜裡賞梅更有情調。”

周圍一片附和之聲。

“殿下說的極是,月色下梅花更有出塵之意。”

“月下賞梅,方不辜負梅花君子之稱。”

熱鬧了一陣,剛纔那道聲音又響起,“不知霍指揮使覺得如何?”

亭子裡安靜下來,酒杯碗箸磕碰的聲音也一併消失了,似乎所有人都在等霍明錦回答。

看來霍明錦也在亭子裡,傅雲英鬆了口氣,心裡覺得踏實了點。

八角亭裡,迎着席上所有官員的注目,霍明錦捏緊手中酒杯,視線落到亭子外面,淡淡道:“微臣是個武夫,不懂梅花好在哪裡。”

太子跟着他的視線看過去,目光在傅雲英身上停留片刻,淡笑,“那今天霍指揮使不如留下和孤一道賞梅。”

霍明錦微微頷首。

在場的官員都悄悄舒口氣,彼此對望一眼,爭相給霍明錦敬酒。

少傾,有人請傅雲英、周天祿和另外一個青年入席。

他們踏上石階,走進八角亭。

亭子裡坐滿了人,欄杆上掛滿綢彩花,地上擺了幾十盆造型各異的蘭花,凜冬季節,花朵開得俏麗幽豔,將宴席裝飾得花團錦簇,桌案上美酒佳餚琳琅滿目,太子坐主席,而他左手邊坐着的赫然就是錦衣衛指揮使霍明錦。

小太監直接把傅雲英領導霍明錦的席位旁。

“殿下,此子便是傅雲。”

太子非常年輕,穿寶藍色常服,嘴角帶笑,平易近人,看樣子就像一個普通的白面書生,含笑看着傅雲英,問:“聽說《制藝手冊》是你主持編寫的?”

傅雲英先朝太子行禮,太子攔着道:“你和孤年紀差不多大,孤見着你便喜歡,不必如此。”

瞬間有無數道視線朝傅雲英看了過來,她面不改色,還是一絲不苟給太子行禮。

等她行禮畢,霍明錦代她回了一句:“她年紀雖小,倒是沉得住氣,那幾本書確實是她編寫的。”

太子含笑細細打量傅雲英幾眼,道:“那便讓他在詹事府領一個閒職,孤讀書寂寞,想找幾個年紀差不多的侍讀一起討論學問。”

傅雲英聽懂這一句的話外之音,心跳驟然加快了不少。

霍明錦看她一眼,溫和道:“謝殿下賞識。”

傅雲英會意,朝太子謝恩。

太子擺擺手,讓她入席,又把周天祿叫到跟前,問他平時讀什麼書。

席中一位老者馬上站了起來,道:“他哪裡知道讀書,整天無所事事,到如今連四書都背不全!”

太子哈哈笑了幾聲,“我聽人說周尚書的孫子最會打雙陸,蹴鞠、捶丸、圍棋,無一不精,閒時讓孤見識見識你的本領。”

周天祿這會兒乖巧無比,謙虛道:“小子哪裡談得上會!不過是哄外面的人罷了。”

席間衆人聞言,都笑了起來。氣氛很融洽。

傅雲英擡起眼簾,悄悄掃一眼左右,席上的朝臣們穿的都是家常服侍,沒有着官服,有的人甚至穿着打補丁的衣裳,看來今天的賞梅是一場私宴。

小太監在霍明錦身側添了一席,傅雲英不敢真的坐下,站到霍明錦身側,眼觀鼻鼻觀心,聽太子一個接一個拉攏霍明錦、周尚書和另外一個大員。

不知站了多久,天漸漸黑了下來,外邊太監道:“殿下,可以賞梅了。”

太子站起身,衆人忙跟上,移步去梅園賞梅。

霍明錦也站了起來,回頭看一眼傅雲英,小聲說:“跟着我。”

她點點頭,亦步亦趨跟着他。

衆人出了亭子,沿着宮婢清掃出來的甬道走進梅園。眼前幾座低矮山坡綿延起伏,其中種了上百株梅樹,夜色下,千朵萬朵梅花怒放,美得凜冽,枝條上掛了成百上千盞彩燈,傍晚的時候開始落雪,這會兒雪下得更大了,天色暗下來後立刻彷彿成了深夜,四周黑魆魆的,梅枝上的彩燈放出星星點點燦爛光芒,流光閃耀,宛若無數顆涌動的星辰。燈光映照之下,梅花仍然不失冰肌玉骨的清冷。

衆人連聲讚歎,當場賦起詩來。

太子先吟了一首,大家紛紛喝彩,誇太子的詩寫得好。

傅雲英不由捏把汗,她素來不喜作詩。

正低頭琢磨,霍明錦回頭看她,道:“隨便敷衍幾句就罷了。”

她一笑,“大人將我推薦給太子殿下,這麼多人看着,怎能給大人丟臉。”

雖然她不擅長寫詩,但這種場合還是能唬唬人的。

繼續苦思冥想。

霍明錦看着她,目光落在她認真思考時緊抿的脣角上,喉頭滾動了幾下。

不一會兒太子果然想起傅雲英,問她可有所得,她念出自己的詩句。

她的詩不算太差,至少比太子的好,衆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狠誇了一通。

太子摘下腰間佩帶的玉佩,道:“沒有什麼賞你的,這是孤十歲那年父皇獎勵給孤的,你拿着罷。”

他可是堂堂太子,現在宮裡只有他一個長成的皇子,不管誰當皇后,他都是皇位繼承人,傅雲英不敢推辭,恭恭敬敬接了。

等輪到周天祿時,他絞盡腦汁什麼都說不出來,連以前背過的寫梅花的詩也忘了。

太子笑了笑,沒有爲難他,罰他去折幾枝梅枝給衆位大臣帶回家插瓶。

這個懲罰既雅緻,又應景,因爲孫子在同僚們面前丟臉而氣得吹鬍子瞪眼睛的周尚書緊繃的臉色馬上緩和下來。

天氣寒冷,大家在梅林裡轉了一會兒,很快有人勸太子回去,“殿下,雪天嚴寒,當心吹着了。”

那開口勸太子的太監是孫貴妃身邊的近人,看着太子長大的。

太子沒有盡興,可知道太監是母妃派到身邊來的,不想當着大臣的面拂他的面子,皺眉道:“也罷,時辰不早,也該散了。”

衆人恭送太子離去。

待太子走了,周天祿捧着一大簇梅花,笑呵呵和傅雲搭話,“喂,原來你叫傅雲?”

傅雲英掃他一眼。

周天祿剛纔給衆人摘花,在梅林裡跑了好幾圈,凍得鼻尖通紅,笑嘻嘻道,“碼頭上的事都是誤會,以後我也要去東宮伺候太子,你我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用不着這麼斤斤計較吧?”

這人外強中乾,不足爲懼,既然以後同在詹事府當差,不宜和他鬧得太僵。

傅雲英淡淡一笑,接了他遞過來的梅枝。

周天祿眉飛色舞,兩眼閃閃發亮,滿園的燈火都不及他這一雙桃花眼嫵媚,“我就知道你是個聰明人!我以後叫你雲哥罷,你是不是剛來京城不久?我從小在京城長大,得閒我領你四處逛逛。”

傅雲英不置可否,回以一個客氣的笑容。

周天祿看她站在梅樹下,抱着一捧梅枝,眉目如畫,風儀出塵,心裡癢得厲害,剛朝她靠近了一點,看到旁邊一道黑影罩下來,餘光一掃,原來是錦衣衛指揮使霍明錦走過來了。

他剛剛送太子走,戴大帽,穿交領氅衣,大踏步走過來,眉頭皺着,神色似有不耐。

周天祿看到他就兩腿打哆嗦,“雲哥,下次再約啊!”

頭也不回地跑遠了。

霍明錦看着周天祿狼狽跑開的背影,“他可有爲難你?”

傅雲英道:“沒有,只是和我寒暄罷了。”

霍明錦點點頭,示意她跟上自己,“我送你出宮。”

他走得很慢,似乎在思考什麼。

傅雲英跟着他走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他並不是在想心事,而是故意走得慢遷就她的步子,怕她跟不上。

她加快步子跟上他,他卻走得更慢了,視線落在她懷裡的梅枝上。

“大人喜歡?”她試探着舉起梅枝,這等於是太子賞的梅花。

霍明錦嘴角扯了下,接過梅枝,往身後隨從懷裡一扔。

天雖然黑透了,其實時辰還早。兩人出了西苑,霍明錦的隨從們立刻牽着馬迎上前,看到傅雲英,愣了一下。

李昌頭一個反應過來,找了輛馬車過來。

傅雲英跟着霍明錦坐進馬車裡,想起剛到京城的時候也和他共乘一輛馬車,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走的,她後來睡得很熟,一點都沒感覺到。

可能是上輩子小時候認識他的緣故,在他身邊她一般不會太拘束。

馬車出了紫禁城,霍明錦忽然道:“詹事府侍讀只是兼任,日後我會安排你進六部,刑、吏、戶、兵、工、禮,你可有自己中意的?”

傅雲英意會,太子並不是真的賞識她,而是偶然從哪裡知道她是霍明錦的人,才費心給她安一個詹事府侍讀的名頭,以示拉攏之意。她真正要做的事不是陪太子讀書。

“既然要效力大人,但聽大人吩咐。”

她想了想,道。

馬車前方掛了燈籠,燈光透過簾子,車廂裡光線朦朧,顯得有些旖旎,霍明錦不太敢看近在咫尺的她,說:“我會把你安排進沈介溪的人手底下任職。”

傅雲英錯愕,沉吟半晌,“大人需要我做內應?”

別小看六部中品級低微的小吏,他們掌管文書,書寫公文,雖然因爲功名的緣故多年不得升遷,但下達命令的是上官,真正具體執行的卻是他們那些不起眼的小吏。

霍明錦皺了皺眉,“不,你不需要冒險。沈黨的人一直想往北鎮撫司安插人手,計劃順利的話,他們可能會選中你。”

傅雲英張大眼睛。

那就是雙面內應?表面上她是霍明錦賞識的人,被沈黨收買,安插到霍明錦身邊幫忙傳遞消息,其實她還是霍明錦的人。

似乎看出她在想什麼,霍明錦表情瞬間凝固了一下,有些無奈,低頭一笑,道:“你什麼都不用做,好好當差。沈黨的人找過去,用不着太提防,我身邊早就有沈介溪的人,他抓不到我的把柄。送你去沈黨門下,只是障眼法。”

她用不着管朝中的爭鬥,只需要按她自己的意願處事便可。沈黨門下出身,又得他另眼相看,還有太子的面子在,身份越複雜,反而越安全,因爲誰都不會把矛頭對向她。

霍明錦解釋了一遍,傅雲英聽懂了一大半,還有些不解。

這麼費心安排,她是安全了,但最後她能幫上他什麼呢?

到地方了,霍明錦掀開車簾,目送她下馬車,“你暫時不需要爲我冒險,日後會有仰仗你的時候。”

他這麼說,傅雲英便沒有多問。

下車後,看着門前高掛的紅燈籠,她忽然想起一事,轉過身,一怔。

馬車並沒有立刻走,霍明錦一手輕輕釦在車門邊沿,撐着車簾不讓落下,望着她的背影,見她轉身,也露出詫異之色。

“怎麼?”

沉默了一會兒,他先開口問。

她回過神,道:“這次北上,四叔特意讓我準備了家鄉土產等物,卻不知該如何送達大人府上……”

霍明錦笑了一下,“好,明天我讓人過來取。”

說完,他放下車簾。

李昌等人一扯繮繩,催馬轉身,簇擁着馬車走遠了。

傅雲英目送一行人走遠。

身後響起一陣腳步聲,一把大傘罩到她頭頂上,然後一隻暖爐塞進她手心裡。

她忽然進宮,傅雲章回來之後坐立不安,連晚飯也沒吃,一直等到現在,聽見門外有馬車的聲音,馬上迎了出來,腳步蹣跚,踏過厚厚的積雪,過來接她。

她握緊暖爐,仰頭看傅雲章,“二哥,我今天見到太子了。”

傅雲章眉頭一蹙,不過聽她詳細說了宮中見聞以後,擰起的眉又鬆開了,“這不是壞事,宮中只有太子一位皇子,有個東宮虛職在身,別人會高看你一眼。”

回到家中,傅雲啓和袁三聽說傅雲英回來了,披衣出來迎她。

喬嘉已經先她一步回來。

宮裡的宴席看着精緻,但飯菜都冰涼,沒什麼好吃的,她覺得腹中飢餓,讓王大郎去竈房吩咐婆子煮碗麪。

傅雲章也沒吃飯,道:“竈上留了飯菜。”

熱飯熱湯送到正廳,幾人坐下一起吃飯。她和傅雲章、袁三吃,傅雲啓在一邊陪着喝碗湯。

東宮的人辦事效率快,第二天就把司裡監太監批紅的旨意和文書、牙牌等物送到傅家。另有太子賞賜的衣料、吃食、文具若干。

官府不會下發官服,所有官員的官服都是自己請人裁的。

小太監讓傅雲英在家好生溫習功課,等過了年去東宮應卯。

周尚書回家以後,立刻派人打聽和周天祿一起被太子召見的年輕後生。讓家下人備了份厚禮,送到巷子裡。

傅雲英收下禮物,同樣備了回禮送往周家。

至於另外一個侍讀,名叫袁文,爲人清高,梅花宴當天看都不看傅雲英和周天祿一眼。他是真正因爲才學名滿京師才被詹事府的人挑中陪太子讀書,看不上明顯有靠山的傅雲英和周天祿。

衆人誇獎太子的詩作時,袁文一言不發。等衆人誇獎傅雲英時,他直翻白眼。最後輪到周天祿作詩,他絲毫不掩飾臉上的鄙視。

這位袁公子,是個很耿直的人。

傅雲英吩咐王大郎打聽到袁文家住在哪兒,備了份薄禮送過去。

袁家很快回了禮,是一本詩集。

袁文諷刺她的詩作得不好。

她搖頭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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