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客棧難道不是你這個掌櫃分內的事麼?”
“管理客棧自然是我分內的事,但是現在是你求我去管呀?”瑰月慢悠悠地給自己添了杯茶,“更何況你之前幫我管客棧,我不是也給了你錢麼?你的要價是五百兩,不如兩相抵消如何?”
阿瓷在心裡翻了無數個白眼,這摳門掌櫃果然還是惦記着被自己坑走的銀子。
“好,成交。”阿瓷拳頭往桌上一砸。
瑰月露出了一絲狐狸般的微笑,悠悠然攏起袖子,出了房門。
片刻後阿瓷才反應過來,不是這樣的啊!說到底她都是個局外人,無論是管理客棧還是照顧柳兒,不都應該是瑰月給她錢麼?!怎麼還兩相抵消了?
阿瓷沮喪地坐了下來,瑰月這個坑貨!
她坐在桌邊暗自氣憤了一會兒,最終還是站了起來,進了內室。柳兒正睡着,阿瓷正準備合上門離開,卻忽然瞥到牆角的古琴,那琴通體漆黑,繪有暗紅色和暗金色的浮雲花紋,看上去低調而透出幾分古樸典雅,阿瓷忍不住走近了去看,才發現琴絃也是漆黑的,她伸出手去輕輕碰了碰那琴絃,卻不小心弄出了聲音,錚地一聲,阿瓷嚇了一跳,急忙回過頭去,見柳兒並未被吵醒,微微鬆了口氣。
她目光再次放在了琴上,無疑這是一把漂亮的琴,而且剛剛那一聲的音色,足以證明是一把難得的好琴。柳兒之前說瑰月是琴癡,但平日裡除了那一雙保養得當的手,絲毫看不出來他是個彈琴的人。他將這琴保護得這麼好,其實心裡依舊還放不下吧。
阿瓷站起身,卻見柳兒已經坐了起來,她回頭看了一眼琴,柳兒開口道:“這琴是瑰月最愛的琴,但是他自從離開了京城,就再也未撫過琴了。”
柳兒捋了捋自己的長髮,阿瓷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爲什麼?”
柳兒淡淡一笑,道:“瑰月以前是御前最受歡迎的琴師,琴技也是宮廷所有御用琴師中最佳的,但是因爲他高貴清冷的性子,得罪了不少人。畢竟在世人眼中,琴師終究不是什麼上得了檯面的。那些被得罪的人裡,有朝廷命官,也有和他一樣的琴師,他們聯起手來想盡法子陷害瑰月,瑰月最終陷入牢獄之災,受了很大一番苦。那些嫉妒他的琴師,爲了讓他不能再撫琴,挑斷了他的手筋,怕他再伺機報復,便鎖了他的琵琶骨,廢了他的武功,最後,還毀了他的容貌。”
阿瓷聽得豎起一身寒毛,“可是他現在武功還在,而且貌似還很厲害的樣子啊?臉上也沒有傷疤。”
“我求我爹去向皇帝求情,瑰月才得以自由,瑰月出去後遇到了一名神醫,那神醫救了他,被挑斷的筋骨都接上了,武功也恢復了,臉上的傷疤雖然沒有了,但終究還是讓他的容貌發生了一些變化,不過瑰月向來不在乎這個。瑰月這一輩子都不曾對誰低下頭顱,唯獨對那名神醫畢恭畢敬的。”
阿瓷瞭然地點了點頭,沒想到這摳門掌櫃居然受了這麼多苦難。不過說到底也是他那用鼻孔看人的態度害的,但凡他學着圓滑一些,也不會有那麼多人想着要害他吧?
“我聽瑰月說,他殺了你的爹孃纔會被朝廷刺字流放,是真的麼?”阿瓷小心地看着柳兒的臉色,但柳兒卻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反應,笑容淡淡地點了點頭。
“他殺了你爹孃,你不恨他?”
“爲什麼要恨?”柳兒低頭看着自己纖細白嫩的指尖,“他救了我,我怎麼會恨他?”
當年十六歲的瑰月初來京城,在水玉樓上撫琴一曲,驚動了剛好微服私訪的聖上,讚歎了一聲“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這位驚才絕豔的少年琴師便被召入宮中,成爲了宮廷宴會的御用琴師。
宮裡那些琴師,多數是上了年紀的,稍年輕的也是些中年人,像瑰月這麼個十字開頭年紀的,還是頭一個。
剛進宮時,皇帝很是寵愛這位少年琴師,大小宴會,必定要叫上他去,偶爾興起想讓某個妃子跳支舞,也非得叫上瑰月去伴奏。但瑰月也是個有脾氣的,半夜裡睡得好好的被叫過去給妃子伴奏,瑰月起牀氣犯了,回了一句“不去”,皇帝非但沒惱,翌日反而賞賜了一堆東西,讓人好生伺候着,別怠慢了。
此後幾次,皇帝叫他去撫琴瑰月都拒絕了,宮裡盛傳琴師瑰月恃寵而驕,瑰月雖然不怎麼在乎自己的名聲,但皇帝每日都派人來騷擾他,讓他煩不勝煩,心裡便籌謀着要如何離宮。
皇帝此人不過是一把賤骨頭,在高位這麼久,誰人對他不是唯命是從,現在來了這麼個小小琴師,卻屢次三番拒絕他,他覺得很是新鮮,便想着如何如何討好他,倘若他真的聽自己話了,皇帝說不定就沒這麼寵他了。
這些話都是柳兒告訴他的,彼時的柳兒還是京城禮部尚書岑家的庶女,生得一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好相貌,又有飽腹詩書的才華,卻偏是個病秧子,因爲庶女的身份,在府上並不受寵。柳兒的姐姐岑雪也是個大美人,然而卻空有其表,新安公主舉辦的詩會上,只有岑雪被邀請,但是每次柳兒也是被帶去了的,坐在紗簾後,岑雪一拿到題便交給柳兒,柳兒再將答案寫在紙上,每次岑雪都能拿到頭籌。
岑雪才貌雙全的美名傳遍京城,風頭甚至趕上了東鄉侯之女蘇陵陵,而柳兒作爲那個背後的人,卻不爲人所知。
瑰月在進宮之前便認識了柳兒,那次柳兒隨岑雪參加詩會,她答完題,贏得一大片喝彩,雖然這喝彩不爲她,但柳兒心裡依舊開心,這也算是另外一種方式肯定了她的才華。
然而她卻聽到一句不和諧的嗤笑聲,這聲音很小,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柳兒掀開紗簾,朝外看去,那是個身姿挺拔的素衣少年,背後揹着一把古琴,察覺到柳兒的目光,他轉過頭來,那如傲雪寒梅般冷清而豔絕的一回眸讓柳兒呼吸微微一滯,她猛地放下簾子,心跳如擂鼓。
後來詩會結束,柳兒回到府中,不知是受了涼還是怎麼,忽然又發起了高燒,而與此同時岑雪也發燒了。平日裡或許並沒有覺得這兩姐妹的待遇有多大差別,但這一同生起病來就看出來了。閤府上下都忙着往岑雪那邊跑,而柳兒這邊卻冷冷清清的,不過一個貼身侍女伺候着而已。
這侍女是柳兒孃親的陪嫁丫鬟小蠻,柳兒孃親死得早,柳兒自己又身子骨弱,小蠻原本在老家訂了親,但放不下柳兒便一直留在她身邊,柳兒一直覺得對不起小蠻,一直將她當親姐姐看待,有時候岑雪高興了會給她這小院子送些東西過來,柳兒總要分一半給小蠻。
“小姐,明天就是夫人的忌日了,可是你這身子一直也不見得好,要不今年咱們還是別去了吧?”小蠻端着湯藥進屋,柳兒放下手中的書,搖頭道:“我已經好很多了,明天還是要去的。”
“可是——”
“小蠻,我真的沒事的。”爲了證明自己真的好了很多,柳兒掀開被子下了牀,小蠻嘆了口氣,也不再勸阻她。
翌日是個天朗氣清的好日子,柳兒帶了祭品去祭拜自己的母親,她的母親只是一個側室,連葬入岑家祖墳的機會都沒有,也只有柳兒和小蠻每年清明和忌日會去看看。
柳兒在墓邊坐了一會兒,說了會話,明明晴朗的天氣卻忽然陰了下去,眼見着天上的雲層越堆越厚,就要下雨了,小蠻趕緊拉起柳兒,柳兒雖然不捨,但還是再次坐上步輦。
還未回府就已經下起雨來,柳兒和小蠻坐在一座涼亭裡,擡步輦的人說是回去找馬車來接柳兒,柳兒便允了。
在涼亭小坐了片刻,雨點一直淅淅瀝瀝的,柳兒受寒咳了幾聲,小蠻看着那雨只能乾着急,嘟囔道:“那兩人怎麼還沒回來?”
柳兒捂了捂嘴,笑道:“你這麼急做什麼?從這兒回府裡也還有一段距離,他們兩人怎麼可能那麼快?”
“小姐,我看他們就是偷懶,指不定去哪家酒館喝酒——”忽然意識到自己這麼說不對,小蠻趕緊住了嘴,去看柳兒的臉色,柳兒臉上的笑容果然淡了幾分,“小蠻,我在侯府不受寵,他們能送我來已經算好的了。”
“小姐,再怎麼說你也是尚書府的千金,這幾年幫着大小姐出盡了風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可老爺卻還是這麼冷冷淡淡地對你——”
柳兒低着頭,攥着帕子的手握了握,沒有做聲。
她心裡自然會不甘心,但是她沒有精力去和岑雪爭搶什麼,只能委曲求全,府裡隨便哪個下人都可以隨便欺負她。
“你是何人?”小蠻的聲音讓柳兒再次擡起頭來,她看向外面,只見一名素衣少年站在涼亭外側,頭髮已經淋溼了,身上只是穿着一件單薄的輕衫,外衫脫了下來,包着懷中的古琴。
是上次在詩會上看到的那個少年。
“小蠻,讓他進來吧,外面下這麼大雨,別淋壞了。”柳兒拉下帷帽遮住臉,小蠻這才放行,那少年進到涼亭裡來,在柳兒對面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