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黃連
半月時間匆匆過去。
軒墨齋依舊平靜,兩家分店開始裝修,一切有條不紊。
這期間,值得一提的有兩件事。
一是,今年元宵時,聽過的那個說書很厲害的柳麻子來了,是想獲得說書《三國演義》許可,還說今後說書《三國演義》的三成收入會拿過來,這是規矩,這讓方臨很是震動,這個時代許多人沒有什麼版權意識,很多說書人都以爲買了一本《三國演義》,就能隨便說書了呢,如柳麻子這樣的可不多見。
另一件事,清歡小居的谷玉燕、師文君來了,也是因爲《三國演義》,請方臨對一些章回進行戲劇改編,給出的酬勞不菲,方臨答應了。這也是雙贏,方臨得錢利,清歡小居有他這個《三國演義》原作者親手改編,宣傳起來,也是一大賣點。
除此之外,別的倒也沒什麼可說。
這日傍晚,方臨、田萱回來,飯間,方母又是說起歐家:“歐夫人生病,脾氣也變得古怪,那天突然說要去看女兒,歐夫子就說‘學生都來了,上午上課,下午去’,歐夫人立馬變臉,說‘我就是試探你一下,你就是不想陪着我去,嫌棄和我走在一起’,歐夫子能怎麼說,只能跟學童道歉,放一天假,準備陪歐夫人去,可歐夫人又不去了,怎麼都不肯去了,說是考驗歐夫子,歐夫子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說‘不要考驗我了,這麼多年都過來了,不會嫌棄你的,今天這樣,學生課都沒上’,歐夫人就道‘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好吧’。”
“要不怎麼說老小孩兒,這人年齡大了,真就跟小孩兒一樣,尤其是還生了病,脾氣就更古怪了,也就歐夫子能受得了。”方父感嘆。
“是有些不講理了。”田萱點頭道。
“人老了,又有病痛,身上難受,就跟小孩兒似的,想吸引注意。”方臨倒是能夠理解。
方母繼續道:“歐夫人這樣性格古怪,歐夫子上不成課了,給學童一家家道歉,去找了一個相熟的夫子,將學生轉去。然後,就專心去尋更多大夫,給歐夫人瞧病,歐夫人身上有味道,不想出去,歐夫子就說盡好話將請大夫過來……可這樣,也沒見好轉。”
“歐夫人那麼好,現在卻……她生病了,怎麼也不見街坊鄰居去看看?”田萱問着:“我和臨弟今天回來,都沒見人?”
“怎麼沒去?街坊鄰居都過去看了,是歐夫人說‘你們不要來看我,看了會吃不下飯,我也不想被人可憐瞧着’。”
方母說着,又是嘆息:“有人是誠心同情,可也有個別壞心眼的,嫉妒歐夫人好,當面不說,背後說。今個下午,陸家媳婦在念叨‘歐夫人以前是好,可現在身上那個味道,遠遠聞了都想吐,脾氣也壞了,人越老越沒有德行了’,歐夫人出來想幹什麼聽到,沒說話轉身回去了,一個人流眼淚……”
“陸嫂子怎麼那樣?”田萱憤憤不平說着。
方臨也是皺眉:“後來呢?”
“我們罵了陸家媳婦一頓,歐夫子請大夫回來知道,也是找上門,非讓陸家媳婦道歉,才肯罷休。”
方母說着,頓了一下,又道:“滿娭毑那天假死後,我還是第一次見歐夫子發那麼大怒吶!”
“唉,不說這些,聽着鬧心。”方父聽着,都是有些不忍,轉移話題道:“上次去信,不知道爹、娘,還有大哥、二哥他們啥時候過來?”
“我估摸着,應該也就這兩天了吧!”方臨說道。
……
也是巧,方臨一家前天還在說,次日下午老方家一行人就到了。
方傳輝認路,帶着方赫、方草兒、方小小來軒墨齋找,方臨見了他們自是驚喜,交代黃荻、柴一葦、耿石、劉洪文一聲,喊上田萱走了,帶着堂弟堂姐堂妹去買東西。
“比上次見,傳輝又長高了不少;赫子你也壯實不少,不錯,看着也斯文了些,是讀書了吧?草兒姐,好久不見啊;小小也是……”
方臨對這些堂弟堂姐堂妹一一問候着,一個都沒冷落,最後看向方小小這個小蘿蔔頭,想起從前帶着她上山撿柴,捧着臉頰給她拔了個蘿蔔。
田萱也在旁問着,問她們路上累不,方爺、方奶可曾過來了。
一路上,好多路人認識方臨,都打着招呼——這自然是《三國演義》帶來的影響。
方臨一一回應。
田萱早就見怪不怪,方傳輝、方赫、方草兒、方小小卻都是驚訝,又好奇不已,感覺方臨這麼厲害,竟然這麼多人都認識。
方小小問出來:“臨子哥哥,怎麼回事啊,怎麼他們都認識你?”
方傳輝、方赫、方草兒也都是好奇看過來。
“我寫了本書,賣得比較好,自然就認識了。”方臨笑着道。
這事他在信中沒說,不太好意思自賣自誇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村人也不太懂得寫一本通俗小說的意義,在他們眼裡,說寫了一本通俗小說,還不如說開一家書肆,更能讓他們高看一眼。
方傳輝聽得一愣一愣的,沒想到,才這麼半年,自家堂哥就又幹出這種大事。
方草兒、方小小隻是覺得厲害。
方赫卻是感覺,方臨比以前不一樣,大不一樣了,那種差距讓人只能仰望,心中敬佩不已的同時,卻又感覺方臨這麼輕飄飄說出,很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暗下決心自己將來也要這麼做一次。
隨後買了不少東西,讓田萱領着他們帶着東西先回去,方臨去尋客棧。
他也問了,自家、大伯家、二伯家來人,算算一共十人,不比上次還能擠一擠,這次肯定住不下,要另想辦法了,準備看看就近的客棧。
……
方臨就近尋找一番,對比了幾家客棧,選中一家,交錢定下,回來。
方傳輝、方赫、方草兒、方小小衚衕口玩,迎上來。
“選好客棧了,在近處,只隔着一條街道,慢走也就半盞茶功夫,我看了挺乾淨的,就是不包飯食,不過正好過來吃,也熱鬧些。”方臨說着。
“好啊,聽臨子哥的。”方傳輝說着。
不比他來過,方赫、方草兒、方小小第一次過來,格外興奮。
方小小說起來:“臨子哥哥,我看到歐夫子了,就伱信中提到的好人夫子,還有歐夫人,我也看到了!”
“是先看到歐夫人,後看到歐夫子。”方赫糾正。
“對,歐夫人還拿着一根黃連,也不知道幹什麼……”
“什麼,黃連?草兒姐,你確定?”方臨腳步一頓,轉身認真問道。
“應該是。”方草兒見到方臨這態度,也是認真起來,想了一下,肯定說道。
“不光是姐姐,我也看見了。臨子哥,咱們那兒黃連藤蘿垂蔓糾纏在灌木上,青翠葉子,綠茵茵的,哪家爹孃都怕孩子誤吃了,也都會教,不會認錯的。”方赫不愧是讀了快一年讀書,說得條理清楚。
“我也確定,就是黃連。”方傳輝也是道。
“真的真的,真是黃連。”方小小同樣點着小腦袋。
四人都是說着。
方臨表情一下子嚴肅起來,既然四人都看到,那想來這消息是真的無疑:‘只是,歐夫人因爲患病,身上氣味,近來都不願意出門,更別說出衚衕了,今天卻出去了,還拿回來了一根黃連,這是想做什麼?’
他想到什麼,臉色微變,加快腳步,向着歐夫子家過去。
……
時間稍稍提前。
今日下午,歐夫子去尋大夫,歐夫人就在家躺着,又是想起昨天聽到陸家媳婦的話,‘歐夫人以前是好,可現在身上那個味道,遠遠聞了都想吐,脾氣也壞了,人越老越沒有德行了’。
她腦海忽然浮現出這樣一個念頭:‘是啊,都這樣了,誰都瞧不起,當面不說,背後也說。還拖累那口子,讓他丟人……與其等着德行敗完了,折磨地不成樣子再死,還不如現在死了呢!’
這個想法一出現,就再也壓不住,尤其是身上的痛苦,彷彿在催促着歐夫人解脫,讓她的想法一點點變得堅定。
這個時代,普通人家尋死,多是上吊。
歐夫人選了幾件最喜歡的衣服,打算像平時一樣,穿的乾乾淨淨、整整齊齊上路。洗罷澡,穿戴整齊,找來繩子拿在手裡。臨了,想起來還要梳個頭,決不能蓬頭垢面,將亂髮仔仔細細的抿齊在耳根。
然後,對着一面小小銅鏡看去,這時恍惚中看到,鏡子中一根繩子從她脖子上繞過耳邊往上吊着,眼睛睜大着,舌頭捨得老長,鮮紅鮮紅的。
“啊!”她嚇得一下丟了鏡子。
“我聽說,人若是想死,就會有鬼跟着人三天,我這是被鬼纏上了?不過我本就是要死了的,也不怕。只是,吊死的人原來是這種樣子,真嚇人,我這樣死了,會嚇着他,女兒看了,也會嚇着女兒。”
歐夫人想了想,決定不上吊了,當然,並沒放下尋死的念頭,而是準備換一種方法。
今日,秋高氣爽,天空飄浮着雲朵,太陽不烈,在雲層間時隱時現,她去往城外找了一蓬黃連,避着人帶回來,可在衚衕口還是遇到了方草兒等人。 回到家中,歐夫人拿出一個罐子,把黃連煎好,倒在一個碗裡,身上的痛讓她一刻也不能等,實在太燙,就用兩個碗倒來倒去,好讓黃連湯好些涼下去,最後實在等不及了,沒一會兒,端起碗一仰脖子,一大碗黃連水喝得一乾二淨。
爲免歐夫子發現,她拿出黃連渣子,丟在外面,又將罐清洗了,走進房裡,躺在牀上,安安靜靜的等死。
黃連這種東西,有着劇毒,吃了必死無疑,肚子很痛,要痛兩三個時辰,直到腸子斷了,人也就死了。
歐夫人躺在牀上,思緒遊離,想起三歲夭折的兒子,又想起沒養活的那個女兒,最後又想到歐夫子:‘他是個好人,從沒打過我,這些年,連架都沒吵過了,是我沒福氣了。’
腹中陣陣傳來的劇痛,讓她捂着肚子,額頭滲出汗珠,可仍咬着牙不說話,看着窗外,那輪極大的像是蛋黃一樣太陽緩緩落山,幾絲燦黃色薄雲如輕煙似的繚繞在周邊。
‘太陽要落山了,我也要死了。’歐夫人這麼想道。
……
歐夫子尋醫回來,買了些藥,走到門口問了聲,聽到迴應,以爲歐夫人是想歇息,睡一會兒,就自己去熬藥了。
“臨子,你家今天來客……”歐夫子正在熬藥,看到方臨腳步匆匆過來,打着招呼。
“夫子,歐夫人呢?”方臨卻是第一次打斷了歐夫子的話,在歐夫子下意識指了指房間後,就是大步過去喊道:“歐夫人?歐夫人?”
這時,房間內,歐夫人捂着肚子,痛得大汗淋漓,已經說不出來話了。
方臨察覺到不對,撞門進去,看到歐夫人痛得面孔扭曲。
歐夫子看到方臨反應,就有些察覺,跟着進來,看到這樣的歐夫人,大叫一聲:“你啊,你怎麼這麼傻,生個病算什麼?你熬着,我要救你。”
“臨子,你看着,我去找桐油!”
歐夫子看到妻子,就知道是吃了黃連,此時說了聲,跟瘋了樣,每家每戶去找桐油,桐油水灌下去就可以將黃連水吐出來,可找了一圈,誰家都沒有,回來。
這時,街坊鄰居都已經過來,牀前擠滿了人,男男女女,大家都唉聲嘆氣,一籌莫展。
“歐夫人怎麼會這麼想不開?”
“人老了,又有病痛,折磨!”
“昨天,陸家媳婦……說不得就和陸家媳婦有關吶!”
……
大伯方伯顯走到牀前,讓方母幫着掀開歐夫人眼皮看看,說道:“還有救!還有救!”
鄉下這種事情多了,常有不小心吃了有毒東西,對這種情況有經驗。
——其實,二伯方仲貴也有經驗,只是猶豫了下,沒站出來,這裡不是村裡,人生地不熟,萬一誤判,惹麻煩事小,吃官司事大,而大伯方伯顯老實厚道,就沒想那麼多。
“是有救,要灌桐油,讓歐夫人將黃連水吐出來,可咱們這裡位置稍偏,去買怕是來不及。”方臨冷靜道。
“沒別的辦法,灌大糞也行,就是……”辛老倌說着,看向歐夫子。
歐夫人聽着,痛得奄奄一息,有氣無力哀求:“求你們了,我就是要死,不要吃糞,我快斷氣了,吃糞也救不了我,讓我乾乾淨淨地死吧!”
她素來乾淨,因爲患病身上臭,都不敢出門,真要喂糞救命,那比殺了她還讓她難受。
歐夫子知道妻子脾氣,看似溫順,實則犟的跟頭牛一樣,真要吃糞活過來,那能再死去,正在猶豫掙扎。
“我有桐油!我有桐油!這時一道氣喘吁吁的聲音響起。
是張大狗。
就是那個偷糧,後來歐夫子出主意,去鄉下當賣貨郎的那人,因爲鄉下常有小孩子誤吃有毒東西,要催吐,他備着有桐油;也因爲歐夫子的恩情,時常過來,今天正好碰到了。
衆人聽了都是驚喜,準備灌桐油。
歐夫人仍是不肯,鐵了心想死。
這次,歐夫子沒再依着,強硬起來,招呼人將歐夫子擡上凳子,手腳綁上,按住腦袋,不讓她動彈,筷子塞進嘴巴,立刻將裝有桐油的勺子塞進歐夫人嘴裡。
歐夫人掙扎着,卻無濟於事,面如死灰地看着最親近的丈夫此時也不和她講一句話,無視她的願望,自顧自做着一切。
她恍恍惚惚間,感覺意識好像一縷煙,飛向窗外,要飄得老遠,突然肚子一拱。
“解開,要吐了!”大伯方伯顯喊道。
解開繩子,歐夫子摟住妻子,拍着背,歐夫人大嘔特嘔,先是吐出一堆黃連水,然後是清水,最後什麼都吐不出來了,只是乾嘔。
“沒事了,肚子裡的東西嘔吐乾淨了。”
歐夫人得救了,方母、滿娭毑,打來熱水,擦洗乾淨,給她換上乾淨衣服。
天色慢慢黯淡下來,街坊鄰居這才感覺飢腸轆轆,陸續離去。
最後,方臨拉着田萱也走了,將這裡留給歐夫子夫妻倆。
“這都是命,命不該絕的人,怎麼也死不了。我聽過有人去山上上吊,有打柴的人碰見救了;有跳水的人,也被救了……今天,方臨發現找來,小張恰好又有桐油……這是老天爺也不想你死,你就別做傻事了。”歐夫子說道。
歐夫人是信命的,眼裡浮現出一點點光。
“我知道你難受,可你死了,我、兩個女兒也會痛苦不已,你要活着,好好活着,就當陪着我們。”歐夫子近乎哀求的語氣道。
歐夫人聽着,眼淚唰地一下就出來了,記憶中,這還是丈夫第一次求她,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個念頭:‘是啊,我要爲他們着想,不能給他們帶來痛苦。’
她想到這些,忽然就不想死了,有了想活的意志。
歐夫子知道妻子善良、心軟,可也不知道這麼說讓她活着,究竟是錯是對。
沒一會兒,方臨田萱又過來了,帶來了些稀飯。
歐夫子給餵了。
許是消耗太大,歐夫人吃過後很快睡着了。
這時,月亮升起來了,月光從窗口斜斜照落進來,照在薄薄的被子上,照在歐夫人臉上,歐夫子看着歐夫人的臉,拉着她有了些溫度的手,繃緊的心神漸漸鬆弛,終於感覺到累了,這一晚上就跟做了個噩夢似的,他在旁邊和衣躺下,很快傳來均勻的呼吸,跟着睡着了。
一時間,只有窗外夜色中那些不知疲倦的蟲兒,還在無休無止地叫着。
……
從歐夫子家送飯出來,田萱看方臨出神,問道:“臨弟,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啊,人年齡大了,隨着衰老,身體就如生鏽的機器,總容易出毛病……衰老、病痛、死亡,這是每個人都逃不過的。”
“想也沒用,都有那麼一天的。”
“是沒什麼用,也沒什麼意義,不過,所看、所悟,能讓人更加珍惜現在、把握現在,以一個更積極的心態活着。”
“那臨弟,你想明白了沒?”
“沒。”
“不急,還早呢,有大半輩子慢慢想,等到了那時候,就知道了。”
“也是。”
方臨拉着田萱的手,青絲在月光中熠熠閃着光,回家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