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忠烈

京師,詔獄。

董祖誥單人一間,身上也沒有戴鐐銬,就連睡的牀褥,也不是一攤稻草,不說有多柔軟舒服,至少乾淨整潔。

倒不是他搞特殊,而是詔獄不同一般牢獄,能被關入這裡的,都是品級不低的官員,多有年紀大的,若是環境太差讓關押官員嗝屁了怎麼辦?

其中許多官員,都是皇帝在氣頭上,扔到這裡關兩天,說不得哪天就想起來,起復出去官復原職了。故而,獄卒一般也不會找這些關押官員的不自在,或者故意使手段折騰什麼。

當然,你要說在這裡有多舒服,能比得上在自家府中,那也不可能,不過只要捨得使花錢,好吃好喝也能夠。

這些天,董祖誥關入這裡,再沒有什麼繁雜事務,真正摒除外因,平靜下來,開始思考一些事情。

“因爲我屁股坐在文官這邊,自然就和以魏忠賢爲首的閹黨水火不容,口號喊得多了,我自己都以爲是絕對正義的一方。可我們真的是絕對正義,以魏忠賢爲首的閹黨真的就是罪大惡極麼?”

董祖誥在思索着,如果魏忠賢真是倒行逆施、罪大惡極、十惡不赦,那麼,爲何大夏在天災不斷的背景下,還能勉強算是國泰民安,甚至,遼東戰事取得勝利,連續數年韃子叩關都沒能取得成功,這鐵一般的事實,難道都是假的麼?

“爲何‘倒行逆施、罪大惡極、十惡不赦’的魏忠賢,能做到如此?若是換我們文官主政,處在同樣的位置,能做到這般麼?”

這是董祖誥在想的問題,以前不願想、不敢想,現在,有了時間、精力,真正拋開立場開始客觀思考。

然後,他就發現,魏忠賢似乎做了想許多他想做的事情:京師市容整頓、打擊在賑災中的貪腐、對遼東軍制改革……

而且,極爲諷刺的是,這些即使他們文官主政,想要做這些事情,大概都會因爲枝枝蔓蔓關係,巨大阻力而無疾而終,魏忠賢卻通過強權推動下去了。

——魏忠賢能做成這些,方法也很簡單,只要解決那些製造阻力的人就行了!

“爲何會如此呢?”

董祖誥分析原因:“我們文官主政,乃是一個黨派,一個團體,內部有着各自利益、盤算,力分則弱。而要真正改革,勢必要出一個強有力人物,掌握朝局,快刀斬亂麻,但這個人必然會因爲觸動各方利益,毀謗加身。”

他驚訝發現,魏忠賢正是扮演着這個角色,雖然做的不那麼徹底,但細細思之,已然是目前大夏形勢下的最優選擇了。

“我先前作爲吏部侍郎,深知如今大夏境況之危急。當初一條鞭法後,朝廷收稅暫時增加,但沒過幾十年,這稅收又開始慢慢下降,如今朝廷稅收甚至比‘一條鞭法’之前還要低。其中原因,因爲大夏連年受災,也因爲各地大戶隱沒田地,造成‘詭田’……總之,稅收越來越少,國庫空虛,根本支撐不起朝廷運轉,遼東更是連年欠餉。”

這種情況,必須要找錢,可錢從何來?給百姓加稅?這般連年受災的情況下,再敢加稅,逼得百姓活不下去,一個不好就是兵禍四起。

那麼,魏忠賢是如何做的呢?對京師王公貴族、江淮之地大族開刀,同時,對相對富裕的江淮之地徵收工商業稅。

因爲這一點,江淮之地出身的文官很不滿,畢竟這一刀砍到了他們身上,某種程度上講,董祖誥也是這其中一員。

“若是我們文官鬥倒魏忠賢,主政朝局,同樣要面對國庫空虛的問題,那麼,我們該如何做呢?我們會如何做呢?”

董祖誥悚然發現,這種情況下,要想社稷安穩,勢必要延續魏忠賢的策略,可打倒魏忠賢之前是這樣,打倒魏忠賢之後還是這樣,這魏忠賢不白打倒了麼?

更不用說,採取此舉,勢必要像是如今的魏忠賢一樣,得罪京師王公貴族,並且,還要承擔將刀子砍到自己身上的痛苦。

“可若是改變政策,取消對江淮之地的重稅,平攤到別地,那……”

董祖誥能想象到結果,活不下去的百姓,紛紛揭竿而起。

可以說,如今魏忠賢所爲,乃是對大夏相對最有利的。萬一真將魏忠賢打倒,這種相對最有利的政策恐怕都實行不下去了。

董祖誥有着大局觀,還能忍住在自己身上動刀,但其他文官能忍住麼?萬一忍不住……

他額頭滲出絲絲冷汗,發現陷入了死局,不支持魏忠賢所爲,但真要鬥倒魏忠賢、上臺之後、卻不得不仍繼續如此做,真要不如此做,大夏就要完蛋。

“唉!”

董祖誥一聲嘆息,這一刻,他想到了很多,想到了曾經和方臨喝酒時,聊過的‘王朝週期律’、‘積重莫返之害’、還有‘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論讀書人的軟弱性’……

“方兄啊,真胸有經天緯地之才,可惜人憊懶了些。”

那些曾經聊過的一些東西,他不同年齡、階段,回想細思,每每有着不同的感悟。

“方兄,真良師益友也,只是,此生恐不能再見了,憾甚!”

當初,方臨叮囑,‘以保全自身爲要,不要過於剛直……存官失人,人官皆失;存人失官,人官皆存’,可惜,人在朝堂,身不由己,他終究沒能置身事外。

董祖誥知道,這次牽涉如此之深,再以魏忠賢的心狠手辣,自己大概是沒有幸理了。

不過,他也想通了,既然鬥倒魏忠賢,大概率比魏忠賢當權更差,那還鬥個什麼?別說是魏忠賢,就是他,對許多文官口口聲聲天下蒼生,實則只爲自身私利,都是看不慣。

“站在文官立場,魏忠賢是爲仇寇,但對大夏大局來講,有着如魏忠賢這般人物,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就在董祖誥釋懷之時,牢門開鎖聲音響起,獄卒躬着腰身進來,態度客氣,甚至,帶着一些諂媚、討好:“董大人,您可以出去了!”

“嗯?”

董祖誥心中疑惑,自己怎麼可能出獄?難道魏忠賢這隻吃肉的老虎改吃齋唸佛了?

不過,他也知道,自己大概很快就會有答案。

走出獄門,刺目的陽光讓董祖誥舉起手腕,遮擋住眼睛,然後,餘光就看到迎接之人,正是張瑞安:“恭喜董大人,董大人今日出獄,我設宴接風洗塵,我也知道董大人心有疑惑,不妨去坐下慢慢說……”

半個時辰後,董祖誥知道了原委,心中感動難言:“原來是方兄,此生欠方兄的還不盡了啊!”

……

經張瑞安援手,董祖誥過了這一劫,劫後餘生,在京師走程序等待赴任,而張瑞安卻迎來了一場自己的磨難。

……

張府。

這日,張瑞安下衙回府,到了門口,聽說自家老孃來了,頓時有些發慌。

如今,身爲閣臣,能讓他如此發慌的人已然不多了,但魏忠賢算一個,自家老孃更算一個。

“壞事了!”

張瑞安發達後,在家鄉修建了園子,讓老母享清福,並沒有接來京師,這倒不是他不孝順,而是考慮到自己在京師的名聲,老孃那人又板正、固執,眼裡揉不得沙子,若是得知,必是傷心。

不待張瑞安詳細詢問,就是被老孃喊去。

“我兒,你如今看着,是不同了。”張樊氏盯着張瑞安看了一會兒,才道。

張瑞安見到老孃,單看神色,臉上看不出什麼,笑道:“娘,您怎麼突然不吭不響過來了?也不提前和我說一聲?”

“怎麼,娘不能來?你是孃的兒子,娘就不能來京師,看看你麼?”

“能,當然能,只是,娘您提前說一聲,我派人去接您,也方便些……對了,娘一路過來,舟車勞頓,必是辛苦了,我定下宴席,今晚……”

“不忙。”張樊氏擺擺手,忽然道:“兒啊,我看你這府邸,有管家、護院、丫鬟……還有那麼大的園子,真好……只是,只靠俸祿,恐怕買不起吧?兒啊,你總不能做了個貪官?”

張瑞安聽聞此言,眼角微顫,不過如今總是做了閣臣的人物,喜怒不形於色,頓了一下道:“娘,您說什麼吶?兒子怎麼能做貪官?這府邸啊,乃是朝廷配備,一應下人的開銷也由朝廷支付,兒子坐在這個位置,能住在這裡,享受這一切,等致仕了,是要還回去的。”

“朝廷的啊!”

張樊氏似乎接受了這個說法,忽然話鋒一轉:“可娘來你府上,先前走走看看,看到府庫中銀子、珠寶、珍玩都堆成了小山,這些莫非也是朝廷配備的麼?”

小老太太聰明着吶,聽到些什麼,自己也做了調查,來了府上,就仗着身份去看了庫房。

“這……娘,這……這……兒子身爲閣臣,這是朝廷賞賜……”

“還在說謊!”張樊氏舉起柺杖,對着張瑞安就打,張瑞安不敢反抗,甚至都不敢躲,只爲讓老孃消氣。

她邊打邊哭,語氣中滿是恨鐵不成鋼的哀痛:“娘在村裡,都聽到了風言風語,還不信……來了京師,更是去打聽過,人家都說,你跟那個九千歲,才做了今的大官兒,那個九千歲娘也是問了,比那戲中的大貪官還貪,壞事做盡,殺了多少好人……兒啊,你知道人家是怎麼說你的麼?說你是走狗啊!”

張瑞安被打都不怕,面對老孃痛哭,卻是慌了,跪下:“娘……”

“當初,你在村子讀書,娘省吃儉用,喝沖水大麥粥,讓你好好讀書,好好做人……從小,娘也和你講嶽武穆的故事,教你讀書明理,卻從沒教你做走狗,做貪官,殘害忠良,荼毒百姓啊!”

張樊氏吸了一口氣,哽咽道:“兒啊,你告訴娘,你怎麼成了如今這樣子?”

“娘,世人都道,朝中無人莫做官,兒子也是不得已,不想娘再過以前那般苦日子了……也不是兒子一人投靠魏廠公,還有許多讀書人……兒子跟着魏廠公,或許做了一些錯事,但絕沒做惡事,對得起自己良心……”

“傻孩子,娘只盼着你出息、成器,這就夠了,哪圖你給娘帶來多大回報?倒是娘拖累你了。”

張樊氏含着淚道:“官場的事,娘也不懂,你有分寸,娘信你,只望你記得,那個殘害忠良的秦檜,到現在還跪在嶽武穆面前……你要做個好人,堂堂正正的人,莫要娘將來到了九泉之下,無顏去見你爹。”

張瑞安聽到這裡,聽到這諄諄之言,大哭出聲:“娘,我錯了!”

“人都會犯錯……子不教,父之過,你爹早,是娘沒有教好你……知道錯,改了就好……”

張樊氏叮嚀:“你要記得娘說的話,莫要再做錯事。”

“娘,兒子記住了!”張瑞安聽到老孃這是原諒了自己,哽咽答應,如此心神大喜大悲,這晚草草用過飯,就去休息。

……

次日。

張瑞安心志強大,一晚上已然恢復,清早來到老孃屋前,準備請安奉茶,可敲門、呼喚,好一會兒都沒有聽到回話。

他擔心老孃出了什麼事情,闖了進去。

進門,就看到:老孃掛在白綾上,一條舌頭長長伸出來,盯着自己,身邊有着一封血書,只寫了四個字‘精忠報國’。

張瑞安一個踉蹌,眼淚嘩地一下就出來了,吸氣、吸氣,這一瞬間,忽然恍惚回想到了許多:幼時,老孃將他抱在懷中,講述嶽武穆精忠報國的故事;長大讀書,老孃將好東西留給自己,自己只以沖水的大麥粥充飢;自己中舉、中進士,老孃高興歡欣鼓舞,帶着他他祭拜老爹,在老爹墓前放聲大哭;再到昨日找來,恨鐵不成鋼責罵,以及最後殷切叮囑,複雜難言的目光……

“娘啊!娘啊!娘啊!”他大呼三聲,吐血昏厥。

“老爺!”循聲而來的下人,連忙過去攙扶。

……

如張樊氏之人,只能說在這個提倡忠孝、封建禮教吃人的時代,的確有着窮酸腐儒,以及滿口仁義道德的僞君子,卻也有這般如岳飛之母、徐庶之母大義節氣的母親!

事後,張瑞安大痛,決意扶靈回鄉守孝,魏忠賢有意奪情,張瑞安堅拒,魏忠賢也是重感情之人,便也沒強求。

若是說月前,魏忠賢挫敗針對自己陰謀,威勢更進一步,煊赫無兩,但如今也失去張瑞安這麼一位智謀之士,此中得失很難分說。

從另一種角度來講,張樊氏自盡,也代表着魏忠賢惡名的反噬,天下文官苦魏忠賢久矣。

這也意味着,文官集團反撲,縱然這次失敗,卻不是結束,或許只是一個開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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