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清,京師。
在這京師的東南,有座茶館叫作‘福客來’,原來是一間酒樓,後來改成了茶館,據說前朝一位皇帝,還有那位曾經寫出《三國》、《西遊》等話本的大才子,就曾在這裡吃過飯,以前,茶館掌櫃還曾拿這事爲茶館打名聲招攬客人,可自從那人連斬了滿清兩個王爺、水淹了朝廷十萬大軍、又跑去海外做了什麼統、被朝廷打成反賊後,就再也不敢了。
茶館並不大,桌椅卻是乾淨,牆上掛着白底黑字的‘莫談國事’四字。
“佘掌櫃,上月的賬平了,再來一碗老黃酒、一碟豆乾,一份爛肉面。”一個模樣二十來歲、穿着褐色短衣、肩膀耷拉汗巾的男人進來。
佘掌櫃坐在醬色木櫃後,起身迎客:“胡三你這是發工錢了?省着些花,免得到了月底……”
胡三是一個的運河挑工,每月發了工錢花起來沒個算計,一般上旬、中旬能有酒喝,還有茴香豆、豆乾下酒,時而還能去一兩次半掩門,可到了月底就要‘省吃儉用’,說不得還要掛賬。
“嗨,像我這種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算計個什麼?”胡三將一隻腳踩在長板凳上,拿起桌上的茶壺自顧自倒了涼茶咕咚咕咚喝着,喝了一大碗長長吐出口氣,拿着肩膀上汗巾扇着風,又道:“這有錢了,不花不吃,指望像是德子那樣摳搜着,自個兒累死了,媳婦帶着孩子改嫁了,你說這……”
就在說話間,一個鄉下老漢打扮的人縮着頭進來,拉着一個怯生生的十二三歲、頭髮蠟黃、穿着破襖的少女,原來是進城賣女兒的。
“掌櫃的,你要不留下,白天當個夥計,晚上做個小媳婦?”胡三嘴上沒把門道。
“胡三,我去你個的,說什麼渾話?”佘掌櫃笑罵一句,對那老漢道:“我這營生也只能顧口,實在不缺人。”
他看着老漢佝僂着腰、連連作揖、請允許在門口等買家,又看了看低着頭、肚子咕咕叫的少女,微微嘆息,也沒趕人,反而請他們進來,在門口坐下等,還給了兩碗不要錢的湯。
這時,又是一個穿長衫的書生進來,茶館的客人見了紛紛笑着招呼:“王秀才來了,你嘛時候考中舉人啊?”
“哈哈哈哈哈!”
茶館中,頓時一陣歡快的笑聲響起,一時間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原來,這個書生姓王,就叫做王秀才,或許是被這個名字耽誤了,考到了快四十也還只是一個秀才,經常被人以此打趣。
王秀才沒理他們,婉拒了賣女兒的老漢,來到櫃前要了一碗餛飩、一碗老黃酒,和胡三搭了一桌——兩人也算認識,屬於在茶館遇到,能坐下聊兩句那種朋友。
這時茶館中又有客人說話了:“王秀才,聽說前些日子有人給你介紹了個佟老爺的狀子,讓你去衙門聯絡當中人,你耍脾氣跑了……可有這回事?”
“你知道什麼?那狀子是佟老爺看上了人家的屋、田,設套放了個貸,收了田屋,還要人全家都簽了賣身契,世代做奴……這種狀子摻和進去昧良心吶!”王秀才說着搖搖頭,岔開話題:“不說這個,說說前些日子咱們大清水師在大灣的海戰,聽說大敗了。”
“我也聽說了這事,說是咱們大清水師全軍覆沒,連福建水師提督都死了。”
“是啊,邪乎得緊,這大清纔多少年,就開始有這種事情……”
“嗨,你們道和咱們大清打的是誰?”這客人神神秘秘道:“那是南洋的大夏共和國,聽說這大夏共和國,就是江淮那些出海的人,擱一起建的,那大夏共和國沒有皇帝,只有總統,我尋思着和咱們皇帝老兒差不多……那個現在名字都不能提的人,可是咱們大清的剋星,當初出海前,打了徐州、揚州兩仗,斬了咱們大清兩個王爺,臨走還水淹了淮安,咱們攝政王追去,好傢伙,又被淹了十萬大軍,自身都染疫病重……再後來,纔有了咱們現在這位陛下……”
……
茶館的一羣人正圍繞這事,說得熱火朝天,人聲鼎沸,這時,隨着一個提着鳥籠的人進來,忽而一下子變得安靜。
“索二爺來了?”佘掌櫃出了櫃檯,迎上去彎着腰招呼。
這‘索’,可是正宗旗人的姓氏,索二爺正是一個旗人,要說在如今的四九城,旗人那是主子,漢人麼,你就是朝堂上頂尖的大人物,只要是漢人,那也是一個‘奴才’。
“嗯!”索二爺點點頭,將鳥籠放在旁邊桌上,逗弄兩下,籠子中的畫眉鳥就嘰嘰喳喳歡快叫了起來:“佘掌櫃,來一壺劍南春、一碟牛肉、一份七巧果子。”
“得嘞,您稍等,馬上就來。”
佘掌櫃下去吩咐準備去了,這邊,那賣女兒的老漢看索二爺像是個闊氣主子,拉着女兒過來,嘴笨不會說話,只是跪下連連磕頭,請對方買了。
索二爺自顧自逗弄着畫眉鳥,好一會兒,那老漢額頭都磕紅了,才瞥過去一眼:“擡頭看看。”
少女顫抖着身子,擡起頭。
“底子還行,就是蠟黃枯瘦了些,倒是也能做個粗使丫鬟,五兩銀子能行了就留下,不行了你走,自去別處。”
那老漢本來想的是能賣十兩,可不敢講價,只能答應,收了錢,不捨地一步三回頭走了,留下女兒惶恐幾乎要哭出來,站在一邊。
“您要的來嘞!”佘掌櫃上了索二爺要的東西,退下,這時看到門口一個胸口寫着‘差’字的衙門中人,連忙笑着迎上去:“黃差爺!”
兩人嘀嘀咕咕着什麼,佘掌櫃似乎給出了什麼東西,那黃差爺才滿意點點頭走了。
黃差爺前腳剛走,又有街頭的王麻子來了,隱約聽到這般對話。
“這月初一不才交過麼?”
“初一交,十五就不用交了?你昨天吃飯,今天就不用吃了?”
“這……我這小本生意,實在……”
“吵吵鬧鬧,讓人怎麼吃飯!”忽然一道聲音響起。
“誰……”
王麻子扭頭正準備罵,看到話的是索二爺,連忙彎腰,賠出笑臉:“原來是索二爺,我有眼不識金鑲玉,衝撞了您……”
啪!啪!
他連抽着自己嘴巴子,打得都流血了,索二爺才吐出一個‘滾’字,連忙灰溜溜走了。
等索二爺吃完,到櫃檯結賬,佘掌櫃推拒着,不僅沒收錢,還搭上了一份點心。
索二爺揹着手,出門走了,原本安靜的茶館這才又一下子活躍起來。
“像是那衙門的黃差爺,還有如王麻子這般地痞流氓,還有索二爺連吃帶拿……佘掌櫃的生意,也是難做。”這邊,王秀才嘆息道。
“可不是?難怪佘掌櫃說這茶館也就是顧口。”胡三附和。
“不過話說回來,這世道誰好過了,我聽說豫地、魯地在鬧饑荒,餓死不知道多少人,人吃人……”王秀才搖頭。
“不是都在說眼下是盛世,怎麼會這樣?”
聽到胡三的問題,王秀才嗤笑一聲,指了指牆上的掛着的‘莫談國事’:“什麼盛世,就和這莫談國事一樣……”
胡三恍然大悟。
“它就是個屁!”王秀才、胡三異口同聲,說完,兩人都是哈哈大笑。
茶館中不少人跟着笑起來,氣氛一下子又是快活了起來。
……
十年後。
茶館中桌椅陳舊了許多,不過依舊擦拭得乾淨,不時可聽到門外過路人的說話聲,說着‘聽說咱大清又敗了’、‘那什麼共和國要打過來了’。
佘掌櫃坐在櫃檯後,撥動着算盤,看向索二爺問道:“二爺,咱大清這……”
“能有什麼事?那大夏共和國不過是在海上厲害,這上岸打贏的兩仗,也只是憑着艦炮,若是敢來咱們內陸,定叫他有來無回!”
索二爺最後一句下意識用上了唱戲的腔,說過哂笑一聲道:“要說這大夏共和國,不過是一羣水匪,如那大夏末年的闖王一般,遲早是要被咱們大清剿滅的……佘掌櫃你若是支持朝廷,不妨在官府募捐會上多多出些力。”
“是!是!”
不多時後,索二爺吃完,抹了抹嘴,說了聲記賬就走了,佘掌櫃送出門去。
“呸!”
胡三在門口吐了口痰,進門:“佘掌櫃,給我來一碗老黃酒,一碗粗麪糊糊。”
“老黃酒沒了,只剩下些燒刀子,也是最後一點了,賣完就沒了,如今在打仗,朝廷不讓釀酒了……你看要不要?”
“那就來一碗燒刀子,唉,這年頭日子不好過喲!”胡三說着,在懷中掏出一個布包的石頭,就着燒刀子咂了起來。
沒一會兒,王秀才來了,和胡三搭桌。
佘掌櫃給送上來東西,問道:“王秀才,都說那大夏共和國要打過來了,你怎麼看?”
王秀才搖搖頭:“不好說,這要等對方真來了,察其言,觀其行。”
“胡三,你怎麼看?”佘掌櫃又問。
“能咋看?”
胡三吐出就酒的石頭,眯着眼道:“就算那什麼大夏共和國來了,也犯不着跟我這樣的人爲難,我一挑工,大夏共和國來了,就不靠着運河運糧食了?要我說,咱們小民不用怕,頭頂是誰都一樣,還能再壞了?該怕的是那羣旗人大爺、官老爺、差老爺,若是大夏共和國真打過來,他們纔要遭殃……”
“誰遭殃啊?這時,一道聲音在身後響起。
胡三僵硬扭頭,原來是黃差爺。
“就他,給我抓了。”黃差爺揮手,身後兩個衙役將胡三按住,往外押去。
王書生過來勸,被一巴掌扇倒,指着鼻子罵:“要不是看你是個秀才,又這麼大了,手無縛雞之力,今個就將你一同抓了充軍!”
佘掌櫃忙上前,不動聲色給過去些錢:“黃差爺,這胡三就是嘴臭,您甭和他一個渾人見識。”
黃差爺將錢收了,笑眯眯道:“這放了胡三,也不是不可以,不過你頂上就行。”
佘掌櫃神色一暗,頓時不敢說什麼了。
胡三叫着,被押出茶館,抓走了。
這邊,黃差爺剛走,王麻子來了:“佘掌櫃,近來生意可好?”
不多時後,王麻子心滿意足離開,佘掌櫃苦澀轉身:“這世道,這個要吃,那個要拿,就是沒人管咱們這小老百姓怎麼活!”
王秀才抹了抹臉上的傷口,爬起來,看向茶館外陰沉的天空:“打來吧,打過來吧,這舊山河,打碎了也好,再建個新乾坤!”
……
一年後。
茶館,佘掌櫃坐在櫃檯後,門外,不時有穿着淺藍色軍裝的軍隊過路,步伐整齊劃一。
這時,一個人進來:“佘掌櫃,來一碗老黃酒、一碟茴香豆、一碗爛肉面。”
“胡三,真是你?”佘掌櫃聽到熟悉的聲音,猛然擡起頭,看向來人,似乎還不敢置信,揉了揉眼:“胡三,當初你被黃差爺抓走充軍……”
“這說來可就話長了。”
胡三坐下,像是以前那樣,一條腿踩在長板凳上道:“當初,我被抓去充軍,到了前線……佘掌櫃,你是不知道,共和國的軍隊有多厲害,就聽轟隆隆一陣炮響,我們就敗了……我被抓了俘虜,人家聽說我是被抓來的,就給放了,還給了回來路費……我回來四九城,共和國已然打進來了,查明瞭身份登記,給我分了房子,還給分配了一個滿人媳婦……你說分房子還好,可給我分媳婦,這不是胡鬧麼?我找誰說理去?”
“胡三啊,你這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王秀才進來,明顯和往日不同,穿了一聲玄黑色制服,佘掌櫃知道,這是共和國官員的制服。
“王秀才你做官了?恭喜恭喜!”
“也是運氣,以前滿清的讀書人放不下面子,學習新知識,我加緊複習了下,誰知道就考上了,這不,很快就會被調去外地做官了。”王秀才說着,看向胡三:“官方會分配工作,胡三你現在做什麼?”
“送煤球,這可比以前在做挑工清省多了,一月五個銀元,還被人……那個詞叫啥來着,對,尊重!你們不知道,現在誰見了我不客客氣氣喊一聲師傅?敢給我臉色的,我胡三還真就不給他送進門,讓他自己搬去!”胡三說着,神氣的不行。
“哈哈!”茶館中客人聽了,都是笑起來。
“新時代,新氣象,共和國可是和滿清大不一樣,佘掌櫃,你不妨把那‘莫談國事’取下來。”
“不急,不急,說不得哪天風頭又變了。”
佘掌櫃話雖如此說着,卻是自己談起來:“這一片以前那個黃差爺被抓起來,審判槍斃了;王麻子也抓去勞改了;要說這四九城遭殃最多的,還是旗人……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前旗人多風光,現在,聽說遼東祖墳都被搗了……索二爺來來去去被查了好幾遭,查出沒什麼大奸大惡,手上沒人命,這才放出來,不過田屋什麼還是被收走了。”
說曹操曹操到,這時索二爺進來了,看着倒是體面,嘴脣油光光的。
有客人笑道:“索二爺,莫不是又拿豬皮抹嘴了?”
“你……要是早兩年,我非得……”
“要是早兩年,我可是不敢說這話,但現在時代不是不一樣了嘛!”那人站起來,對着索二爺道:“索二爺啊,你的大清……亡啦!”
“哈哈哈哈哈!”
茶館中一時間充滿了快活了氣氛,索二爺如遭雷擊,退後兩步,臉色晦暗,默默去了角落。
不一會兒,一個老漢過來,正是當初賣女兒的那個,帶了土特產感謝佘掌櫃的當初的兩碗湯,說起自己家,女兒回來了,嫁出去了,家裡也分了田地……
這時,王秀才吃過,來櫃檯結賬,佘掌櫃不收錢,想賣個人情,他卻堅持給了:“官方有制度,不能拿百姓一針一線……佘掌櫃,新時代,新風氣,不興那一套啦!”
……
三十年後。
還是這個茶館,佘掌櫃如今已然很老了,步履蹣跚。
“佘掌櫃,我來啦,還是老三樣!”胡三進來,兩鬢也是生出了白髮。
佘掌櫃慢慢將老黃酒、豬頭肉、爛肉面端上來:“胡三,這個月你來的不少,私房錢撐得住麼?”
“那佘掌櫃給我打個折,咱們這麼多年的老顧客了。”
“你倒是想得美。”佘掌櫃話是如此說着,還是贈了一碟茴香豆。
“別說我,佘掌櫃,你兒女們都有本事啊,出去海外,聽說還想接你去南洋,你怎麼不去享享福?”
“守着茶館這麼多年,有感情啦,只要還能動,就開着它,也是個念想。”
說話間,王麻子進來坐下,有客人作怪吹了聲口哨,王麻子立刻起立站直,頓時響起一片鬨笑聲。
——當初王麻子判了勞改,幾年前纔出來,在裡面許多養成的習慣已經改不了了。
沒一會兒,索二爺來了,穿着一身破棉襖,一隻腿瘸了,拄着柺杖:“佘掌櫃,來一碗燒刀子。”
“是索二爺啊,你賬上還掛着一百多個銅元沒還吶!”
“這……下次吧,這次是現錢,酒要好。”索二爺慢慢從懷裡取出幾個銅角,在櫃檯上排出來。
佘掌櫃看了,沒再說什麼,沽了一碗酒,分量比別人多不少,滿得都快要溢出來。
索二爺知道自己身上氣味,也沒在店中坐,去了門口,喝了酒,拄着柺杖慢慢走了。
這時,茶館中響起議論:“聽說街道給索二爺安排了工作,可他以前是養尊處優的,哪能吃得了苦,沒兩天就不去了,換一個工作還是如此,慢慢的街道也不管了……現在,他就靠撿破爛,有一頓沒一頓,這腿也是去年冬天凍瘸的……”
茶館中,有客人來,有客人走,王秀才來了,過來和胡三拼桌,請客要了一壺劍南春、一盤牛肉。
“王秀才,這好多年沒見了,你回來了?”
“是啊,我如今退休了,回來養老……到處走走,沒想到茶館還開着,進來還看到了你們……老朋友,這些年怎麼樣啊?”
“我好着吶,有兒有女,有吃有喝……想我年輕時候,總想着有錢就花出去,誰知道明個兒是什麼樣……後來多虧官方給分了媳婦,不然,我恐怕死了都沒人收屍……感謝共和國啊!”
“是啊,感謝共和國,想以前滿清時……”佘掌櫃也是道。
“來來了,佘掌櫃也過來喝一碗,咱們這碗酒敬共和國!”
砰!
經歷風風雨雨的三人坐在一起,坐在那幅歷經時光泛黃的‘莫談國事’前,舉杯碰碗。
此時,在茶館外面,楊柳吐出新芽,燕子銜着新泥從皇宮景點上空掠過,飛入千家萬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