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賭狗
雪下了兩天,天地間一片銀裝素裹,早上出去散步,還能見到有小學童摘下樹上的冰棱,含在嘴裡。
店中倒也沒什麼事情,這日,又是方臨輪休。
回去,桂花樹下,歐夫人、方母、田萱、蘇小青、桂花嫂、春桃等人在說笑着,做着針線活。
方臨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們關係這麼好了。
“我家那口子,每到糧鋪進糧,回來都是累得要死,往那兒一趟,跟屍體似的。嬸子你家,臨子在書肆做活,方叔在碼頭,現在也成了管事,日子越過越好啦,可真令人羨慕!”蘇小青說道。
“也就那樣,就是個小小管事,覈對數目的,我們當家的其實也沒那個那本事,是臨子……”方母說着,眉飛色舞。
不過,等看到方臨回來,她立刻就拋下這羣娘們,拉着方臨稀罕地上看下看,又一擺手,對她們說:“今天就到這兒吧,我兒子回來了,我要去做飯了。”
“行了,臨子回來,我們就不在這兒礙眼了,走了。”桂花嫂說笑着,與蘇小青散去回家了,春桃、歐夫人也起身去做飯。
方臨沒回去,就留在這兒,和出門來的歐夫子嘮嗑。
說來也巧,兩人剛坐下,就見到滿根生回來。
“當個裡個啷個當!”他嘴上哼着小曲,手上拎着東西,看那香氣似乎是什麼吃食,腳下生風。
這腳下生風,可不是形容詞,乃是字面意思,只見今天這傢伙穿的鞋子,鞋後跟縫上兩根布條,一紅一綠,行走之時,當真拉風,鞋梆子上還掛有鈴鐺,走動起來,脆響不絕。
‘看這樣子,應是贏錢了。’方臨心中暗道。
“站住!”歐夫子卻是喊住滿根生,皺眉看向他的鞋子:“滿根生,你這花裡胡哨的,成什麼樣子?”
“夫子,您這就不知道了,這叫時尚,那些公子哥們都這樣哩!”
滿根生還試圖給歐夫子講解,興致勃勃道:“就說那位鄒公子,頭戴大紅紗巾,內衣外穿,腳踩雙高跟屐,每每從青樓出來,手中搖着蒲扇,昂着被姐姐們印滿了脣印的臉,鞋跟一搖一晃,屁股一搖一擺……那真是拉風極了,所到之處,無不側目……”
方臨聽着,覺得有趣,忍俊不禁。
歐夫子卻是聽得眼角一跳一跳,還沒聽完,就脫掉了鞋子。
這次滿根生學機靈了,沒等歐夫子動手,就一溜煙跑了。
“算這小子跑得快。”
歐夫子穿上鞋子,還氣得吹鬍子瞪眼:“也就是現在,要放在開國初年,這小子這樣,那腦袋都得被剁嘍!”
“哦?夫子說說唄!”方臨遞過竹筒。
歐夫子已然習慣了這番‘侍奉’,咂了口茶,慢慢道來:“開國初年,一開始,太祖允許百姓穿靴,但禁止在靴子上修飾花紋,就與衣服一般……”
方臨頷首,無非是想以此,把各階層人等區分開來。
“然而,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一些商人便動了心思,在靴靿上繡些簡單紋飾,後來嚐到了甜頭,越發猖獗,靴子上紋飾越來越複雜,款式也越來越多,太祖聽聞震怒,索性禁制百姓穿靴。”
“不能穿靴,冬天冷瞭如何禦寒?”方臨問道。
“你想到的太祖自然也想到了,太祖並非沒有人情味兒,北方苦寒之地允許穿靴,其他地區則穿皮扎,所謂皮扎麼,鞋與靿分離,穿時先將皮筒綁在小腿上,再穿上鞋。”
“這麼麻煩,那就沒有違反律令的?”
“怎麼沒有?”
歐夫子哼了一聲:“這世間,從不缺少以身試法的,禁令之後,有個顏姓商人頂風作案,開了個作坊,賣出靴子不少,最後驚動五城兵馬司辦案,直接將此人秋後問斬,全家流放嶺南。”
“現在倒是律令寬鬆了,可伱看着如滿根生這些人,成什麼樣子?不只是鞋,還有衣服,竟以‘遍身女衣’爲時尚,這簡直是……有辱斯文!”
“是啊!”
方臨頷首,有些理解了當下時期:‘物質上的極大豐沛,相對應的,卻是精神上的極度迷茫,壓抑如此之久,政策漸漸放開,人們追求時尚,卻不知如何做,落到實處就變了味,追求標新立異,到了一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程度,甚至可謂放浪形骸。’
‘如此社會大環境,精神需求亟需,通俗小說的風口必然爲期不遠。’
正說話着,滿娭毑出來了,主動對門口剝蒜的方母道:“方家妹子,你家臨子回來了,今天又準備做什麼好吃的?什麼,我家的香氣?那是我家根生從悠然居帶回來的豬蹄、燒鵝!你說這吃進肚子裡的東西,可不比什麼看戲好多了?”
這明顯是在回懟,回懟上次方母說‘滿根生是個二流子,整天不幹正事,更別說帶他娘看戲了’。
這邊,方臨聽到滿娭毑的炫耀,暗自搖頭:‘姑且得意吧,我看你起高樓,看你宴賓客,看你樓塌了。’
他極爲清醒,染上賭的人,結局必定悲慘。
方臨不在乎,方母卻是不同,不甘示弱發動了反擊。
“我兒子給他爹一件襖子!” “我們當家的在碼頭做了管事!”
“我們全家都有活計做,不像是某家,淨是不三不四的!”
“你你你!”
滿娭毑破了大防,在方母刺激下,開始口無遮攔:“這算什麼,我家根生在賭坊一晚上就能贏十多兩銀子,一人比你們一家一月掙得還多……”
‘你真敢說啊,這下有好戲看了。’方臨看向歐夫子。
果然,歐夫子聽到這話,陰沉着臉站起來:“滿娭毑,你在說什麼?滿根生去了賭坊?你這個當孃的不但不勸,不以爲恥,還反以爲榮?
滿根生,你也出來,整天不三不四,不務正業也就罷了,賭那東西也是能沾的麼?
你們滿家……”
滿娭毑被訓得跟孫子似的,低着頭不敢說話,心裡卻沒當回事。
滿根生麼,根本沒出來。
以往這般時候,春桃總會出來勸說,勸歐夫子消消氣,今天卻站在一邊,低着頭不說話。
春桃這種變化,滿家人‘身在此山中’,反應遲鈍沒發覺,但方臨看得明顯。
對此,他只有一個念頭:‘桂花嫂,厲害啊,不愧是你!’
“罷了。”
歐夫子罵了一通,罵得口乾舌燥,卻只見滿娭毑低着頭任憑你說的模樣,又見滿根生壓根不出來,只覺索然無味,意興闌珊,失望擺手:“天雨雖大,不潤無根之草,隨你們吧!”
他搖頭嘆息着,身形蕭瑟落寞,回去了。
‘果然,不管什麼樣的人,沾了賭就成了賭狗,既是狗,那自然改不了吃屎,或勸或罵,都是叫不醒的。’
方臨暗忖着,這時方父回來,也一同回家去了。
……
“臨子,賭可不是好東西,你可不能跟滿根生學。”方母一邊盛飯,一邊道。
“哎。”方臨答應着,開始端飯。
今晚,方家晚飯,一碗豆角炒肉,一碟涼拌牛肉,乾飯。
“臨弟,你快嚐嚐這牛肉。”田萱給方臨夾了一大筷子。
“嗯嗯,你們也吃,娘、萱姐,你們搶到牛肉了?”方臨驚訝問道。
這個時代,牛肉價格雖然比豬肉低,但小老百姓一般很難搶到,貴人倒無所謂,想吃牛肉時就會有牛摔斷腿。
“哪能啊?根本搶不到,這牛肉是你爹拿回來的。”
“昨天,碼頭的徐老闆送了送了二斤牛肉。”方父知道,這還是沾了兒子光。
其實,他有些好強,這兩天成了小管事後,兢兢業業,非常認真,可很快就發現,這活計根本沒什麼發揮的餘地,看着人幹活,再覈對下數目就行了,每天輕鬆得很。
反而,每每來套近乎的人,張口閉口‘你有一個好兒子’,完全看不到他的努力,讓他非常鬱悶,一次兩次也就算了,可十次八次……索性不解釋,躺平任嘲了,我就是靠兒子,咋滴了吧?
這心態一轉變,躺平下來,漸漸發現——哎嘛,真香!
方臨不知道方父心路歷程,嚐了口牛肉,發現肉質勁道,極有味兒,嚥下後還口齒留香。
可謂兩世吃過的最好牛肉,不知道是這個時代的牛肉好,還是徐闊老給的牛肉好。
“臨子,前幾天你爹拿去,我給你做的衣服合身不?怎麼不見穿?”方母問。
“挺好,穿了,穿髒了,換洗了呢。我爹那件怎麼不見穿?”
“你爹啊,那棉襖他寶貝着呢,回來就給脫了,說怕弄髒了。哦,就那天,當管事第一天穿了下,穿出去後,人家還沒問,你爹就自己說‘這新襖子可真暖和,我兒子給的’……”
“你怎麼這麼多話!”方父聽不下去了,懟了方母一句。
田萱聽着,就在旁邊捂嘴偷笑,不經意間與方臨對視,都能看到彼此嘴角暈開、眼睛中流溢的笑意。
嗚——嗚——
此時,屋外寒風凜冽,呼嘯嗚咽,屋內火盆熊熊燃燒,橘紅色的籠罩着一家四口,溫暖如春,時而響起的說笑聲,隨着火盆中的柴火噼啪炸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