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蹭名
蒲知府看向記錄方臨生平的調查,極爲詳細,從小和村自小表現、風評,到逃難去往縣城路上,宋家要糧、老方家鬧糧、捉魚……
“在村子時,本分守己,不顯山露水,真正困苦危難之時,卻有着挺身而出的擔當。”他微微點頭,知道彭師爺如何會有‘是個人物’的評價了。
“大人,不妨繼續看下去。”彭師爺笑着道。
他看過對方臨的調查,這才哪到哪,後面更精彩。
“哦?”
蒲知府聽出了這層意思,繼續看去:到達縣城,因幫扶了小吏一把而分得更多糧食、替四房來府城、路上殺了瘸子劉……
是的,這事也沒能瞞過去,不過,彭師爺也好,蒲知府也罷,看了並不在意,不說調查中顯示,瘸子劉是手上有着人命的逃犯,只說那種情況,一方面瘸子劉罪有應得,取死有道,一方面方家被逼到絕地,若方臨真唯唯諾諾,忍受欺凌,帶着重病父母出去淋雨,那他們纔會有着失望。
再之後,來到府城,恩怨分明,帶着關係親近的村人找活計;從瘋狗口中救下了劉掌櫃,進入軒墨齋;甕堂幫忙,結識董祖誥;早上溜達,拉了徐賢文一把,結識徐闊老;敏銳發現商機,和董祖誥做起糞便生意;鬥倒卓三爺……
蒲知府一一看了,感覺方臨這經歷似乎比小說都精彩,短短不到一年時間,從逃難百姓,將一家人帶到如今地步,捫心自問,他未必都能做得到。
更讓他注重的一點是,方臨每日在學堂路線、茶館路線散步,看去有功利之心,卻不乏赤誠之意,常有幫扶遇困之人,比如去年冬一個摔倒的老倌,又比如前些日子,救了一個下水游泳腿抽筋的學童……可見無論是否貴人,一視同仁,不是隻求功利回報。
如此,也就不難理解,在調查中,方臨、乃至整個方家有一個的好名聲,還是極好的名聲!
小和村村人,調查時都在說方臨一家、老方家的好話,兄友弟恭,孝順和睦等等;西巷衚衕,街坊鄰居也在說好話,都在說方臨出息,方家好相處;軒墨齋,從掌櫃到夥計,更是無一不說方臨好話……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是一種境界,‘通達明白,知世故卻又不世故,求功利卻又守心克己’,這又是一種境界。”
蒲知府感嘆着,評判道:“方臨此人,有底線、有魄力、有頭腦、有德行,的確是個人物。”
——是的,是人物,而非人才,某種心態上,擺於同等位置。
只能說,卓三爺之事第一次面,辯論會上第二次刮目相看,再有今日的調查,這種曝光效應,讓他好感逐次遞增,如今已到了一個極高的程度。
身份、地位,會令人敬畏;崇高的德行、人格,同樣會讓人心生好感、敬意。
人與人交往,身份、地位的確是一種重要因素,但如若確認了德行,哪怕地位不如,許多時候,往往也不會看低對方。方臨之事就是這麼個道理,有此調查過後,蒲知府對方臨另眼相待,某種心態上,視若子侄。
這時,門房過來通報,說方臨求見。
“這正說着他,他就來了,讓他進來吧!”蒲知府吩咐將方臨請進來,彭師爺帶着調查材料退下。
等方臨進來,蒲知府吩咐丫鬟倒茶,態度溫和,似乎比以往更好了些,方臨感知到這點,略有猜測,態度一如從前,不卑不亢,說出來意:“大人,我寫了本通俗小說,此來是想請您過目掌眼。”
“哦?這是好事。前兩日京師發來明文,支持通俗小說,你這也算是響應朝廷政策了。”
蒲知府接過,翻閱看來,一開始還在點評:“寫的是三國曆史?以演義形式,不錯……開篇這首詞,很有味道啊,也與此書立意相和,很不錯……第一回‘宴桃園豪傑三結義,戰黃巾英雄首立功’,情節引人入勝,同樣不錯……”
一開始還在點評,可等後續看下去,很快便沉入其中,再不復言,直到足足一兩個時辰後,翻着看着,戛然而止。
“沒了?”蒲知府看過來,聲音中竟有一絲急切。
“大人,沒了,後文小子還沒有寫。”方臨說着,給出肯定答覆。
“真沒了啊!”蒲知府嘆息着,又幽幽看了方臨一眼。
方臨莫名感覺後背一涼,確認一剎那的眼神,那是讀者看書斷更,想要刀作者的眼神,真的,他今天確認了一句話,想刀一個人的眼神,是掩飾不了的。
不過,蒲知府養氣功夫足夠失態只是瞬間,很快斂容平復心緒,評價道:“方臨,你寫了一本好書啊,將三國時代無數人物和時間串聯起來,形成一篇皇皇鉅著……僅以前三十回的水準來看,不遜色於《水滸傳》,甚至猶有過之。若全書能保證同一質量,將來成書,說不得地位還在《水滸傳》之上。”
董祖誥都能看出,以他身份地位、所站高度、接觸到的信息,自然更是能清晰看出這點。
——其實,蒲知府評價沒錯,還真不是過譽,前世四大名著中,《三國演義》相比《水滸傳》,流傳更廣,影響更大,地位的確隱隱尤在後者之上。
“方臨,此書好好寫,這本書說不得可讓你青史留名。”蒲知府感嘆着,看向方臨目光復雜,其中有着羨慕、失落,以及意興闌珊。
羨慕自不必提。
還是那句話,著書立說,青史留名,正是古往今來,不知多少讀書人孜孜不倦之追求。
而失落、意興闌珊,則是看到方臨,想起自己,人家一本通俗小說就大可能青史留名,而自己寒窗苦讀、兢兢業業、治理一方,也不知能否在史書中留下一筆。
‘大概是不能的,由史知今,世人只知道李白、杜甫、白居易、蘇軾,卻有多少知道他們時代中,有哪些名臣,皇帝又是哪個?說不得千百年後,亦是如此,方臨之名與《三國演義》一同流傳,老少皆知,而他、乃至當世陛下,卻都將湮滅歷史,籍籍無聞。’一念至此,甚是意興闌珊。
“小子謹記教誨。不瞞大人,我此來,除了請大人過目此書外,還想請大人爲此書作序。”方臨感知到蒲知府的一些情緒,心中揣度着,適時開口提議道。
“還有這等好事?哦,我是說……爲《三國演義》作序啊,此事我答應了!”
蒲知府大笑着撫掌,喜悅溢於言表,養氣功夫都在此刻破功了,這倒也不能怪他,實在是方纔還在唏噓感嘆、傷春悲秋,此刻突然峰迴路轉、柳暗花明,大悲大喜,怎能不讓人激動失態?
同時,這話也讓他思路打開了:自己沒有青史留名的本事,但可以蹭蹭啊,就如汪倫,不是就靠蹭李白,蹭出了個青史留名麼?對方可以,自己當然也可以效仿嘛!
蒲知府想到這裡,目光復雜看向方臨:“說不得,我將來青史留名,就因爲此事了。若是如此說來,我還佔你大便宜,又承了你一個大人情吶!”
“大人說的哪裡話?大人德望傳於府城,此書有了大人作序,才便於流傳,此書質量、大人作序乃是互相成就,將來或能傳爲一段佳話。”
方臨這話,說得蒲知府眉眼舒展,趁着對方此時心情好,提出另一事:“另外,小子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我打算開一家書肆,售賣通俗小說,想請大人在其中參一股。” “你啊,性子就是謹慎。”蒲知府指了下方臨,瞬間看出了他的打算,知道這是想要借自己背景庇護,更知道只憑這一本《三國演義》,方臨的書肆就不會虧,還會大賺特賺,這無異於送錢。所以,這事很難說是求他辦事欠人情,還是上趕着給他送好處。
不過,若是別人,即使上杆着送好處,他都不會要,也就是方臨,纔沒有一口回絕。
‘我倒是不大看重賣書的利益,但是看在這小子面子上,的確需要給《三國演義》保駕護航。’
蒲知府想了一下,道:“你寫出了《三國演義》,若是交由別家書肆售賣,也的確可惜。這樣吧,我就象徵佔個一成乾股,讓我父親代持,他經常去一順茶館看戲,你多半還見過。”
“多謝大人。”此刻,方臨更清晰感知到了自己在蒲知府心中分量,要知道在這個時代,介紹家人,那絕對代表着關係突破了某種層次。
實際上,他所想不錯,因爲卓三爺之事首次會面、前些日子辯論大會,還有之前的調查,以及方纔送上的青史留名的機會,讓蒲知府真是將方臨看成自家後輩了。
“嗯,讓我想想,三日後七夕,城中有七夕燈會,月湖樓船上也有權貴豪商舉辦的宴席,他們邀請過,我本不欲參加,現在看來,卻是須得改變注意了。稍後我給伱一份請帖,你可帶家人去看看,那日,我也會設法在宴席上讓你揚名,以便將來《三國演義》推出。”這是對方臨請他作序的投桃報李。
當然,也可以說,因爲給《三國演義》作序,蒲知府有了主人翁意識,對《三國演義》愈發上心。
畢竟,這關乎到能否青史留名,怎會懈怠?在不徇私枉法、不違背爲人處世的大前提下,那真是願意爲之傾盡心力,還生怕做得不夠多吶!
……
軒墨齋,城中《水滸傳》風潮漸退,軒墨齋生意卻是沒有恢復,依舊冷清蕭條,大不如前。
這兩日,方臨、黃荻、柴一葦三個人,論忙碌程度,甚至比成世亮還在時,四個人的時候還要清閒。
“怎會如此?《水滸傳》風潮過了,以前那些老顧客怎麼也少有回來?”劉掌櫃嘆息着,問方臨:“方臨,此事你怎麼看?”
“可能是因爲《水滸傳》盛行這段日子,那些老顧客去過別家,漸漸習慣了。”方臨想了一下,如是道。
曾經書肆之間爭搶客戶,是慢節奏的,劉掌櫃可能已習慣了,但通俗小說風潮到來,就不同了,大發展中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天一個樣。
——就如前世,網店擠壓實體,移動支付打擊小偷,時代浪潮到來,一下子進入快節奏,淘汰你都不會打一個招呼。
劉掌櫃聽明白了,心中卻有着巨大的迷茫,感嘆道:“老了,老了,不行嘍!跟不上時代嘍,變化可真快啊!”
“明天七夕,給你們放一天假,今天就到這裡,關門了,你們都回去吧!”他說着,落寞轉身。
……
方臨踏着夕陽,回到西巷衚衕。
辛家門口,沙小云在衣服上縫了個大口袋,做事時,就把辛芽兒裝在裡面,此時一邊餵雞,一邊和方臨打了個招呼。
往這邊走,來到家門口,橘子樹青翠,因爲它還在生長,今年倒也沒開花結果。小貓乖乖趴在樹下,舔舐着爪爪,見方臨過來,‘喵’地叫了聲迎上來,得到獎勵的一片烤鴨肉。
“臨弟回來啦,你看這是什麼?”田萱端來一個盤子,裡面盛放着果子:“七夕了嘛,我做了些巧果,今年材料多,我用了麪粉、雞蛋、糖霜、豬油……臨弟你看好吃不好吃?”
她蔥白的手指捏起一個兔子圖案的,遞來方臨嘴邊。
方臨瞧去,盤子中的巧果有魚兒、兔子、公雞……等等樣子,栩栩如生,只能說田萱心靈手巧,他看着送來嘴邊的巧果,‘啊’地一下張開嘴吃了,將買回來的烤鴨遞給田萱,說起明晚七夕,一家人去樓船上吃宴的事情。
“那可都是貴人,咱們鄉下來的,不會丟人吧?”方母從廚房探出頭說道,有點不敢去的樣子。
“是啊,萬一惹出事端,或者得罪人……”田萱下意識想到戲劇中一些情節,強搶民女,生怕給方臨帶來麻煩。
倒不是說她不聰明,反而正是太聰明,同時跟着方臨學,學足了謹慎,纔不想冒一點點風險。
“不至於。”
方臨看出她們心思,笑了笑道:“娘、萱姐,安心,咱們就是去見見世面,不用管別人看法,這是知府大人給的請帖,也不會得罪人的。”
的確如此,地位越高,越是輕易不會結仇,尤其是不會因爲重大利益外的小事結仇,不然,坐不到那個高度。也更別把權貴子弟當作話本中的蠢貨,部分私底下可能的確放縱,但審時度勢能力絕對不會差,什麼人能惹、什麼人不能惹,因爲什麼可以惹、因爲什麼完全不值得惹,惹了有沒有對應回報……這些東西都形成本能。
能拿到登上樓船請帖,絕對非富即貴,比當初楊舉人的宴席層次更高,不會有濫竽充數的,穿得稍差,人家也會心中掂量,不敢歧視;宴席上失儀,同樣當面也不會說什麼,指指點點;更不可能有紈絝子弟閒得無聊,過來找事,踩一腳,這般高層次宴會上作威作福發瘋,那得是多想不開啊!
更何況退一萬步來說,蒲知府給的請帖,真有事情,只要方臨自家不理虧,那找事的就是在打蒲知府的臉。
方臨將這個道理說明白,又說樓船上,有元宵看過的鱉山燈,這次,能極近距離觀看。
“那行。”方母、田萱答應了,眼中都有着期待。
方臨見她們眉眼彎彎,高興的樣子,心田中也如有斑駁陽光盪漾,從前的苦日子不說,今後,他只想帶着家人多看一看世間繁華。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在極其有限的、多艱多苦的生命中,自該趁着時光尚好,更多追求那一閃即逝的幸福,苦中作樂,方纔不枉人世間走這一遭。
方父還沒回來,方臨和方母、田萱說着話,夕陽晚照進屋子,廚房裡香氣飄出,炊煙投落在光影的牆壁上,映照出如流沙一般的影子,那看不見、摸不着的幸福在此刻,就如糖脂一般化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