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方臨就將《三國演義》第三、第四部稿子交付,遞送京師,隨後又去尋了早已聯絡好的商隊,將給董祖誥的信、紅薯手稿送出。
寄予董祖誥的信件、手稿是私人關係,以他的面子,要將這些走官方渠道,的確也能走,也沒人會說些什麼。但如此行事不周,若被洪泰帝得知,可能會降低觀感不說,將來萬一被有心人針對,拿此錯處,小事也會變大事。
許多事情就是這樣,不上稱沒四兩,上稱重過千斤,方臨自然不會犯這種錯誤,給人扣大帽子的機會。
‘給董兄的信、手稿,兩者加起來,竟有洋洋灑灑數萬字了。’方臨其實也沒寫什麼,就是家長裡短,問候日常。
這個時代寄一封信極不容易,也不比前世電報,按字收費,寄一次信的錢一般固定,畢竟紙張能有多重?厚的信是這些錢,薄的信也是這點錢,既然如此,那可不得多寫些麼?
從前去往小和村的信就是這樣,事無鉅細,恨不得將能說的都說完,如今給董祖誥的信同樣如此,所以纔有四個字叫作‘紙短情長’。
‘從淮安去到京師的商隊,如此長途,一兩個月才能碰到一次機會,平時寫着寫着,積攢下來,就有這麼多了。’
‘董兄一貫討厭文章如老太太的裹腳布,寫得又臭又長,看到我這麼厚的信,如老媽子繁瑣絮叨,不知是何反應?’方臨試想着董祖誥收到信的反應,笑了笑。
等這些寄出,一顆心也落定下來。
‘這次,紅薯若是能得到洪泰帝重視,在接下來連年的天災人禍中,就能少死不知多少人,爲大夏多保存一分元氣,大夏也或許會因此,有着一線浴火重生的希望……’
但說實話,方臨還是沒太大信心。
‘如今大夏的情況,內外交困,內部天災、黨爭,一國之武力,衛所內部都出現問題,冗員、空餉;外部有着遼東韃子,秣馬厲兵……’
‘更重要的是,一個封建王朝的興衰很大程度上取決於皇帝,若是皇帝昏聵,能造成的破壞簡直難以想象,積攢再多家底都能一朝喪盡,如漢朝之武帝,唐時之玄宗,若大夏真的扶不起,縱然有紅薯,也只是多苟延殘喘些時間。’
‘罷了,我該做的、能做的都做了,後路準備也不能放下。’
方臨並非愚忠之人,若大夏真的無力迴天,也不會跟着一同陪葬。
‘眼下,《三國演義》第三部、第四部稿子通過官方渠道傳至京師,陛下手中,在這個過程中未必不會泄露,那些見錢眼開的太監,實是不能抱太大期望……更糟糕的是,就算他們爲了錢,將稿子傳出,我又能奈他們何?’
‘所以,還是得將《三國演義》第三部、第四部儘快推出,帶來銀錢,打出名聲。’
方臨暗下決心。
……
次日,方臨通過分銷渠道,請來江淮之地別府書商。
相比上次,這次來的每府書商都多了許多,一是這兩月中,發行過數本其他人的通俗小說,分銷渠道日趨成熟;二則這是方臨的書,還是早有口碑的《三國演義》,真正的頭部書。
如上次一樣,給了前十回樣書,讓這些人看看質量,這一看,在場書商無不沉入其中,趙雲截江奪阿斗、張翼德義釋嚴顏、孔明定計捉張任……高潮迭起,單刀赴會、百騎劫營……名場面不斷。
方臨耍了個小花招,這次同樣是第三部的前十回,再後面一些的關羽之死、張飛之死、劉備之死,並沒寫出,只看前十回,並不‘刀人’,完全就是爽得不能再爽的爽文。
如此高質量,將這些書商最後一絲擔心打消,知道搶到就是掙到,一個個競相出價,尤其是上次嚐到甜頭的分銷商,更是瘋狂。
因爲這次一炮雙響,一次兩部,又有江淮之地十數個府,這一下子,直接讓方臨收割了小十萬兩銀子!
隨後,這些獲得分銷商的書商連夜帶着書稿回去,淮安這邊,方臨也早就吩咐下去,緊鑼密鼓開始印刷。
……
也就在《三國演義》第三部、第四部印刷期間,蒲知府有了動作,一邊約談城中糧商,遏制糧價劇烈波動,以免造成百姓恐慌;一邊調撥常平倉糧食投入市場,並放出消息,淮安受災程度相對較輕,糧食供應穩定,不必大肆搶糧。
因爲蒲知府素來的威信、民望,糧價暫時穩住。
隨後,災民陸續一波波到來,蒲知府又陸續放出消息:爲了打擊不法商販,囤積居奇,根據戶籍,限量購糧;上書朝廷,已減免淮安今歲的賦稅;從受災程度較輕的州府調撥、採買糧食……
按照方臨的思路,每當百姓聽到壞消息,開始恐慌,就釋放‘利好’,進行中和對衝,也是讓百姓看到官府沒有閒着,在持續做實事,一切盡在朝廷掌握,給他們建立信心,穩住糧價。
隨着災民紛紛來到,前年方臨來到府城的那片棚戶區,又重新用上。
官府從預備倉、義倉調撥糧食,進行賑災,給災民施粥。
碼頭、廠坊,也在持續吸收災民,減輕壓力。
可縱使如此,因爲這次災情嚴重,仍是壓力巨大。
不必說,當蒲知府邀請城中達官貴人、富商大賈,召集大小商販,他們都是知道今年這一刀是挨定了。
只是,他們還沉浸在以往經驗,打算和蒲知府反覆拉扯,最後意思意思,蒲知府卻不按套路出牌,拿出‘捐獻多少刻碑記錄、公示府城百姓’這一招,一下子打在了他們的七寸。
——城中大族根基在這裡,不能壞了名聲,小商小販也是做的本地生意,更不必說,名聲壞了,那還做個屁的生意?
故而,縱使肉疼,他們也只能捐出一個符合身份的銀錢,最終,此次捐獻籌款數目是上次災年的數倍。
方臨也在其中,隨大流,根據當前產業,拿出不多不少,並不顯眼。
事後,蒲知府妙計在城中百姓間廣爲傳頌,津津樂道。
……
就在淮安府城局勢一片欣欣向好之際,江淮之地,別地州府的受災詳情陸續傳來,觸目驚心,若是如此也就罷了。
也不知是城中大族因爲捐獻挨宰一刀,不甘心,還是城中糧商放出的消息,說‘近臨州府的糧價飆升,已超過淮安三五成’、‘江淮之地糧食緊缺,蒲知府派出採買糧食船隊無功而返’……這般小道消息開始傳播,已在小範圍引發恐慌,可預見的,若是任由傳播開來,不出一兩日,城中糧價必將再次陷入瘋狂,官府嚴陣以待,蒲知府更是連夜將方臨請去。
次日,軒墨齋宣佈消息,《三國演義》第三部、第四部一齊開售,並會將一成利潤捐獻救濟災民,打出宣傳語‘每買一本書,就會有多一碗粥救濟災民’。
得益於《三國演義》前兩部的巨大名聲,又有官府有意推波助瀾,此消息當天上午就轟傳全城,瞬間蓋過那些小道消息,成爲淮安府城無可爭議的唯一焦點。
尤其是軒墨齋主店、兩個分店開啓預售,當天三個鋪子全部爆滿,預定的客人都擠到了店外。
只能說,哪怕在災年,有錢人也沒受到太大影響,仍是富得流油,或者說,當下時代精神需求匱乏,一本好書真的會有許多人爲之花錢。
百姓看到這些,瞬間感覺:好嘛,城中有錢人還在搶不能吃、不能喝的書,說明沒什麼大事,心一下子就安定下來了。
不僅如此,整個淮安府城還非常違逆常識地,在災後隱隱有着經濟繁榮之勢。
許多書迷因爲《三國演義》第三部、第四部這麼快出來,非常高興,並且,看書還能救濟災民,獲得道德上的滿足,簡直是雙倍高興,極爲捨得掏腰包。
同時,《三國演義》第三部、第四部即將發售,帶動第一部、第二部又跟着有了熱度,在酒樓、茶館再度興盛了起來,挽救了慘淡的生意,讓茶館酒樓掌櫃一個個笑得合不攏嘴,對方臨感激得無以復加。
再就是,方臨將一成利潤捐出,如此高義,聲望在城中拔升一截。
當府城百姓注意力從災情,轉移到了《三國演義》第三部、第四部上,官府上下大大鬆了口氣。
……
等府城局勢穩定,這日,蒲知府請方臨吃飯。
蒲知府感慨道:“方臨你真智謀之士也,平抑糧價、籌措捐款、穩定人心,都是按你所料發展,尤其是前兩日輿情,力挽狂瀾……我代城中百姓謝過你了。”
“大人過譽,我不過動動嘴,落到實處還是大人、府衙上下官員,實不敢居功。”
“方臨你啊,真是太過謙虛了,真不像是一個少年。”
說話間蒲妻上菜,燒雞、醋溜魚、白斬鴨……八菜一湯。
蒲知府看着這些,蹙起眉頭道:“大災之年,過了。”
他不由想到前兩日,去視察城外,看到災民面黃肌瘦,再看看眼前的大魚大肉,實在是食不甘味。
蒲妻本來高高興興,做了好飯好菜,看到蒲知府如此臉色,低着頭下去了。
沒一會兒,老太太過來指着蒲知府鼻子罵:“小方好不容易來一次,做一頓好飯怎麼了?咱家如今也不缺錢,有小方的書肆分紅,乾乾淨淨的錢,就不能花了?什麼,做的太多,浪費?一頓吃不了,就兩頓、三頓,剩菜不都進了肚子,有什麼浪費的?”
的確就如她說的,方臨常來坐坐,因爲書肆分紅,也因爲了解方臨的秉性,蒲家人都對方臨印象極佳,纔有這些好飯好菜,平時倒也不會如此稍顯奢侈。
面對老孃的訓斥,蒲知府唯唯諾諾,半句不敢反駁,等老太太過去了,才掩面尷尬道:“讓方臨你見笑了。”
“何出此言?大人之勤儉,乃是淮安百姓之福。不過話又說回來,以大人爲淮安百姓所做之事,又是花的自家乾淨的錢,亦是不浪費,一頓好飯似也無可厚非。”
這是方臨的真實想法,公正廉潔,也不意味着好官就要頓頓吃糠咽菜吧?
“一頓好飯好菜無可厚非,只怕千里之堤,毀於蟻穴。”
蒲知府說着,目光微凝:“就如咱們城中,就有壞人啊!平時試探、考驗我也就罷了,前兩日的消息,‘近鄰州府糧價飆升,超過淮安三五成’、‘採買糧食無功而返’,傳播這些,用心何其歹毒也!”
方臨聽着這話,想起曾經見到的七夕詩會上城中城中大族對蒲知府的圍獵,想起前些日子,城中突然出現輿情:“大人,可抓住幕後之人?”
“那些人滑不溜秋的很,一有風吹草動,一看事不可爲,立刻壁虎斷尾……最終只抓了些小嘍囉,不過想想也知道,這事無非就是城中那幾家。”
蒲知府冷笑道:“城中五大家族,範家、谷家、馬家、邵家、段家。谷家船隊將生意做到海外,運送絲綢、茶葉、瓷器等出去,回來時常常在呂宋採買便宜糧食壓倉;馬、邵、段三家,田地不少,多有囤糧;範家嫌疑稍小些。”
“谷家、馬家、邵家、段家。”方臨微微點頭,知道這些也都是自己開辦廠坊的對手。
‘雖說谷家正因爲詭田案,處於收縮狀態,但未必會袖手旁觀,看着我崛起。馬家、邵家、段家同樣如此,固然有嚴重的小農意識,重視土地,這次災後,大概率會去兼併土地,但等過後,恐怕也會與我爲難。’
這也不是他們針對方臨,而是做生意就是這樣,你多吃一口,我就要少賺一點,五大家族之間也會鬥起來,你給我挖坑,我給你埋雷……
‘不過都有着背景,都是體面人,至少手段不會太過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
方臨知道,谷、馬、邵、段四家如今各有負擔,已然是阻力最小的時候了,若是這一關都過不去,那這生意還是不要做了。
“對了,方臨伱說的番薯,我已考察確認,上書奏於陛下,等將來推廣,必然大大利國利民。”
蒲知府倒了酒,起身敬了方臨一杯:“於公,番薯若是種植,必活人無數;於私,這是政績,我參與其中,也少不得青史留名,這杯酒我敬你!”
“大人言重了,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我只是做些本分之事罷了。”
方臨與蒲知府碰杯,一飲而盡,想到此時,自己書稿、信恐怕已然到了京師,不知會攪動怎樣的風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