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倡議
三日後,淮安府城舉行鄉飲酒禮,按照舊例,來參加的都是關係戶,以及一些有頭有臉的人。
方臨、歐夫子進入府學,便就分開。
今日方臨只是來觀禮,去尋同來觀禮的董祖誥了;歐夫子作爲鄉賢,以僎賓身份參與鄉飲酒禮,自是有位置的。
歐夫子走入場中,看到滿目都是衣冠楚楚、錦繡華服的權貴,還有一個個油頭粉面的豪商大賈,明明沒多少文化,卻還在裝斯文。
絲竹之聲不絕於耳,其中,還夾雜有不少議論。
“段兄,今日鄉飲酒禮結束,去城外小遊如何?我家正好新建成一處園子……”
“唉,今日沒吃到清雲館的帶骨鮑螺,整個人沒精神。”
“你們都說清歡小居好,我卻是不喜歡,更鐘愛金華樓,那裡的姑娘容貌上佳不說,也沒有什麼彎彎繞的,給錢就能睡。”
……
盡是此等話題,城中哪兒好玩,哪有好吃的,哪家秦樓楚館姑娘漂亮等等,沒見誰討論詩書之類,更令人齒冷的是,語言越是低俗,交流起來越是快樂。
歐夫子皺了皺眉,感覺與這裡的氛圍格格不入,不過想到今日計劃,還是按捺下來。
觀禮的多有讀書人,其中不少看得這一幕,感覺府學彷彿遭到污染。
“知府怎會請這些人爲賓,參與鄉飲酒禮?”
“這你就不懂了吧?當今社會,官商勾結,這些人要麼有權,要麼有錢,啥都不缺,唯獨缺名,他們擠破了腦袋不擇手段也要參加鄉飲酒禮,無非是要求一個虛名,這早已不是什麼秘密了。”
“唉,此等舉措,着實寒了我等讀書人的心。”
……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真是烏煙瘴氣。”董祖誥也是道。
“董兄且等等,今日或有好戲。”方臨低聲道。
“哦?”
董祖誥眼睛一亮,暗道:‘莫非是蒲知府發狠,想抓典型,以正風氣了?’
他想到此點,又是憂慮,當下情況,如果不下決心鐵腕治理,確實難正風氣。但如果狠下心治理……
鄉飲酒禮上如此亂象,早已不是一家一人之事,而是整個社會都爭而效仿,權貴競相爭搶名額,真要去治理,可不是鬧着玩的。牽一髮而動全身,要得罪府城上上下下的權貴,到了那時候,即使蒲知府貴爲一府的父母官,恐怕也難有立足之地。
“放心,蒲知府久在官場,自有成算,即使要做,也會講究策略,不會硬來的。”方臨輕聲道。
……
說話間,蒲知府來了,走入場中衆人中間,按照計劃,與大家介紹歐夫子:“歐夫子乃是府城中有名的讀書人,德才兼具,雖是秀才功名,但積年教書育人,多有德望。”
參與鄉飲酒禮的衆賓一聽,紛紛向歐夫子頷首致意,看上去彬彬有禮,可是從他們的眼神中卻能感覺出來,那都是表面上的客套,實際上沒多少人將他放在眼裡。
這也正常,當下社會,只看財富多寡,權勢大小,你有德有才又如何?不過區區一個秀才,實在難入他們法眼。
當然,這也是歐夫子爲人正派,從未宣揚與監察御史韓元敬的師生關係,如方臨這般近鄰都不知道,衆賓自然可想而知,這種情況下,怎會怎會高看歐夫子一眼?
歐夫子感受得清楚,也不說話,知道此時還不是發難的時候。
觀禮人羣中,方臨也只是看着,他雖參與完善計劃,但並無戲份,乃是今日幕後的戲外人。
蒲知府介紹了歐夫子,鋪墊過後,旋即,在寒暄聲中,鄉飲酒禮正式開始。
這時,除大賓、年長者之外,衆人皆肅立站着。
蒲知府上前一步,高舉酒杯大聲誦讀:“恭惟朝廷,率由舊章,敦崇禮教,舉行鄉飲,非爲飲食。凡我長幼,各相勸勉。爲臣竭忠,爲子盡孝,長幼有序,兄友弟恭,內睦宗族,外和鄉里,無或非墜,以忝所生。”
這一套說辭是古書上的,說完,率先飲酒,飲過,將酒杯交給旁人,向衆人施禮。衆賓還禮,復位落座。
整個過程還是挺嚴肅的,像模像樣,然而落座後就開始亂了,又開始彼此交頭接耳,相互勸酒,說說笑笑,似與日常宴會並沒什麼兩樣。
……
“董兄,來了。”方臨忽而一笑,小聲道。
“哦?”
董祖誥提起精神,望向場中。
……
這時,只見場中,有人來向歐夫子敬酒,正是楊舉人,就是曾經與樵夫相撞,後來兒子做官,又大辦宴席,請孫二孃來做席那個。
歐夫子直挺挺站着,並沒有要回敬的意思,搞得楊舉人十分尷尬,眉頭一皺,便要發怒。
蒲知府看了,知道是自己上場的時候了,先一步開口道:“夫子,我看你今日似心不在焉,所思何人?”
歐夫子看了眼蒲知府,對道:“所思不過本朝太祖也。”
歐夫子聲音不小,又將太祖擡了出來,這一下,全場都是微微一驚,安靜了下,看過來。
“夫子真是會開玩笑,本府舉行鄉飲酒禮,你何以想到了聖祖高皇帝?”蒲知府不動聲色,繼續搭臺。
歐夫子沉聲道:“本朝自立國始,便重禮數,光武五年,太祖詔禮物定鄉飲禮,於是吏部奏取《儀禮》及唐宋之制,有才周官屬民讀法之旨,參定其儀。十四年,又命禮部申明鄉飲酒禮,曰:‘立國以來,雖已舉行鄉飲酒禮,而鄉閭里社恐未實行,今時和年末,民間無事,宜舉舊章,因定年高有德者居上,高年篤厚者次之,以齒爲序。’十六年,又詔頒‘州縣長吏爲主,以鄉之致仕有德行者一人爲正賓,擇年高有德者爲僎賓,其次爲介賓,又其次爲三賓,又其次爲衆賓’……”
這說的是太祖如何興鄉飲酒禮的典故,當場只要是讀過書的,或者在官場混的都聽得懂,這是政治正確,決然無法反駁的,一時間滿場鴉雀無聲。
他們不說,蒲知府說:“夫子究竟意欲何爲?”
“意欲何爲?”
歐夫子環顧在場之人,叱問道:“敢問在場人等哪個合乎禮制,這些人又是如何選出來的?”
這話一出,無疑是捅了馬蜂窩。
言下之意,無非就是說,今天來這裡的人,沒一個是有德有才、德才兼備的。更難聽些說,相當於指着鼻子罵‘你們這些衣冠楚楚的,沒一個有資格參加鄉飲酒禮’。
這一下可把在場中人激怒了,他們一個個非富即貴,平時哪個見了不是點頭哈腰,只有他們瞧不起人的份兒,今天倒好,反被人瞧不起了,一時間罵聲四起。
“我們沒資格,你就有資格了麼?”
“你一個老秀才,不過是多讀了幾年書,就算是德才兼備了?”
“好伱個老匹夫,今日你若是不說出個子醜寅卯來,休怪我馬某人與你爲難!”
……
場外觀禮的一些有底線的讀書人,瞬間爲歐夫子揪起了心。
“不好,老先生仗義執言,得罪了衆賓。”
“這與會衆賓,非富即貴,老先生今日恐怕討不了好。” “真是荒唐!如今社會,追名逐利者衆,反而說真話的人,要擔心受到排擠報復了!”
……
“方兄,這……”董祖誥都是有些緊張起來。
“無妨。”方臨微微搖頭。
別不知道,他怎能不知道,蒲知府與歐夫子搭臺,不過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目前一切都還在計劃中。
……
“你這是在懷疑本知府麼?”蒲知府似是也被惹惱了,冷聲道。
歐夫子回以冷冷一笑:“知府大人可敢將堂上之人身份一一道來,與在下對質麼?”
一介書生,無官無職,就敢跟知府針鋒相對,而且是在名流權貴雲集的鄉飲酒禮上,這是前所未有的事。
場中許多賓客都只以爲,歐夫子是那種性情耿直、自詡清流、又臭又硬的窮酸腐儒,暗道晦氣。
卻還有些聰明人,想到以蒲知府的眼光、手腕,怎會請來這麼個人,犯如此錯誤?再回想方纔對話,感覺似有古怪。
之前,楊舉人被歐夫子落了面子,如今看到歐夫子與蒲知府對上,哪想那麼多,當即上前厲聲喝道:“你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匹夫,知府大人請你來是給你面子,不要真把自己當回事了,我等之身份是否適合參加鄉飲酒禮,自有大人說了算,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指手畫腳,你可配麼?”
這話剛落,外面突然就有一道聲音響起:“我恩師不配,那我韓元敬可配麼?”
一羣人從外而來,走在最前面的一人,赫然正是監察御史韓元敬,緊隨其後的是府學前教授,再後面是一班衙役,見到這個陣仗,場中衆賓都是傻了眼。
尤其是聽到監察御史韓元敬稱呼歐夫子恩師,衆賓這才明白,歐夫子如何敢如此大膽,底氣爲何,紛紛暗道一聲糟。
首當其衝的楊舉人更是腦子嗡地一下,面若白紙,渾身發抖。
反觀觀禮的不少讀書人,卻是暗暗振奮,方臨與董祖誥對視一眼,微微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此時,只見監察御史韓元敬目光往場中一掃,沉聲道:“鄉飲酒禮的目的是敬賢德、尊長者,使百姓識廉恥、懂禮儀,我夫子一生兢兢業業,教書育人五十載,他若都不配提出異議,參加此盛禮,莫非你等配麼?”
目光所過,衆賓無不低頭,全場落針可聞。
他們心中跟明鏡似的,基本都是靠關係進來的,此般政治上的事情可大可小,如果非要較真,要以太祖時期的鄉飲酒禮標準來追究今天這件事,那麼在場的這些人都有罪責。
可以說,韓元敬作爲監察御史,恰到好處出場,爲恩師出頭,佔盡了權、情、理三字,這些通過關係參與鄉飲酒禮的衆賓今日盡數栽了,城中達官顯貴、富商大賈幾乎一網打盡。
這時,蒲知府卻是出聲道:“法理無外乎人情,太祖當年情況,又與如今不同,不可一概而論,還請韓御史通融則個。”
既然政治上的事情可大可小,他話中的意思,自然是大事化小。
衆賓聽到,心中都是生出希望,卻也不敢喧譁聒噪,只是期盼看向韓元敬。
——是,理論上說,他們這麼多達官顯貴、富商大賈,如此龐大一股力量,韓元敬也不可能對着幹,都給法辦了,但韓元敬名聲在外,鐵面無私,執法如山,萬一真玩愣的,就算最後能逃過一劫,也少不了一個灰頭土臉。
韓元敬微微皺眉,似是斟酌,在衆賓煎熬揪心了好一會兒後,終於緩緩開口:“事隨世移,此言倒也不是沒有道理……”
聽了這話,衆賓懸着的一顆心這才放下,反觀觀禮的不少心存正氣的讀書人,紛紛有些失望。
‘蒲知府精心佈下這一場,怎會輕拿輕放?必有後招。’董祖誥卻是清醒,心中暗道。
方臨笑了笑,肯定了他的想法:“某些人高興太早了,真正的連環坑,這纔開始。”
果然,韓元敬話鋒一轉:“不過,此次鄉飲酒禮上暴露出的一些問題,不可不察。鄉飲酒禮,本應嚴肅神聖,如今卻是聲色犬馬,放蕩肆意;本應粗茶淡飯,如今卻是山珍海味,奢靡無度……見此,本官痛心疾首,想太祖之時,厲行嚴肅節儉,怎麼就到了如今的地步?”
衆賓都是人精,聽出了言外之意,放過他們一馬,作爲交易,他們要支持倡導節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不管心中如何想,此時嘴上紛紛答應。
“正該如此,我等當效太祖之風,厲行節儉。”
“聽了韓御史的話,我深感羞慚,今後吃穿用度當一切從簡。”
“酒色誤人啊,自即日起,我……戒酒!”
……
“既然各位有此心,那麼不妨簽了這份倡議書。”韓元敬立刻拿出早就寫好的倡議書,傳閱在場衆賓,讓他們簽字。
不是,倡議書,什麼玩意?
這一刻,衆賓傻眼了,若只是口頭答應,做不做是一回事,可在這勞什子倡議書上籤了字,那就不同了,約束之力非是口頭可比。
方纔一個個還義正詞嚴的,此時傳閱着倡議書,皆是安靜了。
觀禮的那些讀書人,這才明白韓元敬用意,見到這一幕,看到這些達官貴人、富商大賈吃癟,差點沒笑出聲。
“怎麼,莫非方纔你等而言,是糊弄於我?”韓元敬板起臉,沉聲道。
按照計劃,這時應該蒲知府、歐夫子出場,帶頭簽字,竟是不想,有人搶在了前面。
“我來!”正是楊舉人。
他知道之前得罪了歐夫子、韓元敬,此時果決開口,想要挽回些印象分。
有了第一個人,其他人家紛紛跟隨,一些表面風光、爲了維持家聲不墜、只能打腫臉充胖子的大戶人家,更是順水推舟,表示支持。
最後,府城中的範家、谷家等頂尖家族,也不得不跟着在倡議書上簽字。
當然,他們如此妥協,除了這次被蒲知府、歐夫子、韓元敬設局拿捏住了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因素,那就是此舉只傷面子、不損裡子,並沒有讓他們真正割肉。
韓元敬將簽下衆賓簽名的倡議書收起,滿意點頭,又道:“這份倡議書,韓某人會送於聖上,以彰各位厲行節儉之心……”
‘彰你娘!’這又一個出乎預料的騷操作,讓在場衆賓心中無不大罵。
對方一套又一套的,他們哪還不知道上當?可此時後路已被堵死。
這份倡議書真傳到了皇帝那裡,可就不是能敷衍了事的事情了,就真要拿出行動去做。不然,往小了說,是兩面三刀;往大了說,就是欺君之罪!
這些達官顯貴沒什麼笨人,就算之前沒反應過來,到了此時,大多也回過味兒了,看出蒲知府、歐夫子、韓元敬是一夥兒的,不過技不如人,也無可奈何。
甚至,明面上蒲知府幫了他們,他們還得感謝,認下這個情,這事情弄得,怎一個窩心了得?
……
這次鄉飲酒禮上,蒲知府、歐夫子、韓元敬設局,趁其不備,根本沒什麼你來我往,一波拿下城中達官貴人、富商大賈,讓他們簽下節儉倡議書,定下節儉基調。
自此,淮安府城權貴不得不收斂,奢靡之風大減。由上自下,一些富裕人家、普通百姓也受到影響,整個淮安府城風氣爲之一清。
當日之事,也被觀禮的讀書人傳揚開來,韓元敬、蒲知府、歐夫子巧計制權貴,在民間獲得了巨大聲望。
然而,這項計劃重要謀劃者之一,方臨卻隱於幕後,靜觀風雲,從始至終不爲外人所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