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顏時登將方臨請去府衙,方一見面,就是行了大禮:“多謝方大人救命之恩!”
“顏大人言重了,我這邊還未收到消息,不知可是朝堂有了變動?”方臨問道。
徐闊老的消息還沒到,私人渠道自然比不上官方,至於說錦衣衛,他的錦衣衛指揮使就是一個虛名,可沒那麼大的面子,能調動錦衣衛將京師最新消息第一時間通傳過來。
“正是,這一半月間,朝堂可是鬧出不小動靜,說來還是因方大人而起。”
顏時登沒賣關子,直入主題:“當初方大人找到我,爲我謀劃,我奏摺遞到京師,魏廠公得知谷家、範家人神共憤之舉,大爲震怒,下令嚴查,這時範家在朝堂的人跳出來,魏廠公發作,羅列範家等晉商通遼證據,將這些國賊一舉拿下……”
方臨微微點頭,對方口中多有美化之言,不過他自然能從中提取本質:‘無非是淮安決堤作爲導火索,顏時登推過,讓谷家、範家背鍋,魏忠賢趁勢發作,將範家等晉商一網打盡。’
‘恐怕這一次,如範家那些晉商都措手不及吧!’
事實上的確如此,本來,晉商派系以爲閹黨會死咬顏時登,拉下那位顏閣老,在旁吃瓜,甚至還打算趁着朝堂混亂的時機,加大走私,往自家懷裡摟銀子,卻沒想到,閹黨、顏閣老那一派突然放下矛盾,將矛頭對準他們,證據齊全,根本不給時間轉圜,就被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一網成擒,連根拔起!
“如範家等晉商關係網盤根錯節,這一次抄家、流放、斬首達數千人……可以說,真正是朝堂震動,京師震動,天下震動。”顏時登感嘆道。
‘果然,這是洪泰帝給新君留下的大禮包,也是用心良苦!’方臨暗道。
天順帝登基之初,就辦下這等大案,如‘嘉慶登基查辦和珅’,樹立起新君威嚴,同時查抄了範家等晉商,獲得一筆不菲資財,充實國庫,解了今年大夏災情之急。
“方大人不知,因爲此案,近來京師可是殺得人頭滾滾,如今魏廠公之名,在京中可止小兒夜啼。”顏時登開玩笑道。
方臨點頭,想到以魏忠賢爲首的宦官集團辦下此案,必然聲勢大振,一舉壓倒文官集團,此時魏忠賢權勢煊赫到了極致。
“既然決堤之事,已有定論,想必顏大人也從中脫身了?”
“正是,顏某能過這一關,多賴方大人。”顏時登說了朝廷對自己的處理:“雖然決堤乃是谷、範二家作祟,但顏某也有監察不嚴之責,所幸救災有功,又念及過往政績,功過相抵,不賞不罰,再留任一屆。”
這個結果,不能說好,也不能說壞。
畢竟,當初決堤,眼看‘項上人頭’、‘烏紗帽’都岌岌可危,如今能得到這個結果,保留淮安知府之職,已然是僥天之倖;可經過這一次決堤,升遷希望破滅,過往政績也是一朝清空。
方臨看了對方一眼,閹黨配合將決堤之鍋扣到谷家、範家頭上,聯想方纔的如範家等晉商破滅,顏時登身後那位顏閣老未嘗沒有向閹黨妥協,在範家等晉商破滅中扮演了什麼角色,還真不好說。
只能說,政治就是如此,敵友之間,因爲利益、交易可以瞬間轉換、嬗和,骯髒無比。
“對了,我接到朝廷旨意,即日查抄範家……恭喜方大人了。”顏時登笑道。
方臨點頭,臉上也是露出些笑意,這就是此次最大收穫了。
先前查抄了谷家,這次再解決了範家,剩下的馬、邵、段三家也早已實質上成了他的附庸,可以說,自此淮安再無勢力可以制衡,真正成了他的一言堂,就是換一任新知府,沒他開口都辦不了事,若是不聽話,立刻就能將對方給架空了。
甚至,隨着時局發展,朝堂動盪向地方蔓延,中樞威嚴日減,地方做大,方臨將會成爲淮安的無冕之王,稱一句千里侯都不爲過!
顏時登顯然也想到這些,心中複雜,不過,這不關他事,也不準備做些什麼:‘這次決堤,終歸還是影響到了我的仕途,除非在將來朝堂上,文官勢力壓下閹黨,重新佔據上風,並且,我族叔也還在任上……不然,我今後恐怕就只能在地方遷轉了。’
而因爲他已在淮安有着兩屆任期,這一任過後,就會調走,方臨再如何做大,也對他沒什麼影響。
因爲沒必要和方臨對上,顏時登心底也生出一些慶幸:‘這位方大人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手段,令人心驚,此種人作爲朋友自然最好,可若是成爲敵人,那就讓人吃不下飯、睡不着覺了。’
“方大人,朝堂有令,即日將範家查抄封存,以免對方轉移資財,後續或還有一位公公過來,進行接收……這次請方大人過來,就是告知這些訊息,以免夜長夢多,顏某這便打算對範家動手,等處理了此事,改日再設宴款待感謝,還請方大人勿怪。”顏時登抱拳道。
以魏忠賢如今煊赫威勢,他自不敢怠慢之事。
“顏大人這是說的哪裡話?第一時間告知這些訊息,方某已是承情,查抄範家事急,顏大人自便。”
方臨想了一下,又道:“我和範家也算是有些交情,這範家落幕,可介意方某去看一看?”
顏時登自無不允,與方臨動身過去。
……
範家。
範慶增、範其光、範其輝父子三人,正在盤點這次兼併土地的收穫。
要說如範家這般大戶,如何兼併土地?很簡單,無非巧取豪奪,借貸受災百姓銀錢,什麼利滾利、砍頭息、九出十三歸,還不上錢,就收走土地,更心黑些,將對方變民爲奴……那真是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也別看範家面對方臨謹慎,那是因爲和方臨同等地位,擔心鬥起來兩敗俱傷,可對那些小民就沒什麼顧忌了,手段狠辣着吶!想想都知道,若是範家是念佛吃齋的,那大片成頃良田怎麼來的?
“可惜,顏知府賑災得利,讓咱們收益減少了些。”範其光道。
“是啊,要說顏知府救災,乃是爲了自救,那位方大人卻是也來摻熱鬧。”顯然,範其輝對方臨救助百姓之舉頗爲不滿。
“不急,城外那片沿江區域淤積,難以承擔泄洪作用,今後淮安怕是難了,再來幾次水患,那些土地遲早到咱們手裡。”範慶增眯起眼睛道。
父子三人正說着話,府衙的人到了,包圍範府,闖了進來。
“這是查抄谷家嚐到了甜頭,竟然對我範家也想如此?”
“真是瘋魔了,那顏時登如何敢的啊?”
範其光、範其輝驚道。
範慶增倒沒說什麼,臉色陰沉出來,大量護院提着刀、面對官差後退,將他護在身後。
“我如何不敢?”
顏時登在衙役簇擁下,大步進來:“範老爺,你範家主脈通遼,已然被連根拔起……”
範慶增父子三人聽聞這消息,都是呆住。
對此他們至今還不知道!
一則、魏忠賢早有預謀,動手果斷,迅如雷霆;
二則、顏時登接到的消息,是走得朝廷渠道,八百里加急,就是爲了控制住範家,避免後者逃走,或者轉移資財;
其三,範家主脈倒下,淮安範家已然是明日黃花,那些地位較高的朝堂大佬明晰形勢,自然對範家棄如敝履,不過也有一些身份地位較低、受過範家恩惠的京官,給淮安範家傳訊,但這不是還沒到麼!
範慶增還是最先反應過來,從此噩耗中回神:“顏大人,我淮安範家和晉地範家分宗已不知多少年,就算晉地範家通遼,也不至於牽連我淮安範家吧?”
“你淮安範家,自然是有另外罪責,前些時日,防汛中在堤壩上動手腳,以致決堤,荼毒百姓……”
範慶增聽着顏時登如此顛倒黑白,險些吐血,城外決堤,明明是因爲你急功近利,容許谷家將沿江那片區域修建酒樓、魚塘,怎麼成了我範家的鍋?
至於在堤壩上動手腳,那更是無稽之談,他們範家又沒瘋!
要說如侵佔土地等其他惡事,他範家的確做了,可這種沒做的事情,還是要命的帽子被扣上,真是憋屈無比。
範其光、範其輝兄弟二人聽聞,更是怒不可遏,對着顏時登大罵。
“城外決堤,明明是……”
“顛倒黑白,顏時登,你……”
可沒等他們說出口,顏時登揮了揮手,就有衙役衝上去,將他們打倒,打斷話頭。
方臨站在後方,看着範家衆人,如犯人一般被看押,捆綁起來,一個個狼狽不堪。
曾經高高在上的範家人,如今打落塵埃,臉上無不惶恐、迷茫,還不斷有下人跳反,對範家所做惡事檢舉揭發。
‘樹倒猢猻散!’他心中忽而浮現出這句話。
聯想到與範家交集:當初範慶增來找他強買香露秘方,態度高高在上;後來他因爲地位提升,因爲香露宣傳,對方殷勤尋求合作,也算是有過一段蜜月期;再後來,方臨這邊勢力超過範家,雙方關係又變得微妙……如今,範家成爲階下囚,真是幾多唏噓。
範其光、範其輝二人被押着,從方臨身前路過。
“方兄、方兄,救我!”範其光喊道。
“方兄忘了,我還給你送過夏冰、冬日果蔬。”範其輝也是道。
顏時登看着這一幕,嘴角露出一抹嘲諷之色,到了如今,這些範家人還不知道誰在背後出手?簡直可笑。
“唉,你範家落得如此地步,也是咎由自取,我又能做些什麼?”方臨搖頭。
範其光、範其輝聞言,臉上露出絕望之色。
範慶增跟在後面路過,忽然扭頭看向方臨,問了一句:“我範家有今日,不知方大人出力多少?”
“你範家主脈通遼,早被先帝盯上,而你淮安範家的香露秘方,又被魏廠公惦記,我又能起多少作用?”方臨並沒謙虛,他真的只是起了一點作用,不過是作爲引子,在範家搖搖欲墜之時,率先推了一把。
“竟是如是,難怪!難怪!那香露秘方,我本以爲是我範家興旺百代之根基,沒想到卻成了禍患之源……”範慶增嘆息着,被押送帶走,這一刻,身形佝僂,彷彿失去了所有精氣神,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老頭兒。
方臨看着範慶增被壓走的背影,眼瞼垂下:‘當初,你強買我香露秘方,並以家人威脅,此仇,今日算是了了。’
……
半月後,京師一位李公公到來,宣讀聖旨,大意是:谷、範二家,乃是淮安決堤罪魁禍首,抄家、流放三千里……顏時登監察不嚴,有失職之過,不過念在救災有功,以及過往功績,保留淮安知府之職,容觀後效……
至此,算是給淮安決堤之事蓋棺定論。
……
馬、邵、段三家,對顏時登死中求活,也只是驚訝一下,反倒是對範家遭到查抄,震驚不小。
他們恍然發現:谷家、範家接連倒臺,整個淮安,方臨再無可制衡勢力,已然是真正一統淮安。
聯想到三家早已成爲方臨這邊的附庸,而唯二的對手又接連出事,方臨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實是令人細思極恐,給他們帶來的驚懼不小。
不過,馬、邵、段三家也有慶幸,慶幸早早投了,和方臨綁定在一起,曾經那一點驕傲、作爲方臨一方附庸不甘心的心思,至此一掃而空。
……
而淮安百姓,對範家倒臺,則是拍手稱快。
範家不幹人事,這次兼併土地,行事酷烈,堪稱不擇手段,如今卻是報應來了。
那些借貸範家錢、還沒來得及還的,這次佔了便宜,因爲債主沒了。
不過,那些被範家吃下去的土地,也不可能歸還,都落入前來接收的李公公手中,變賣給馬、邵、段三家。
馬、邵、段三家喜歡土地不假,不過這次面對這些土地,卻有些摳摳索索,怕露財過多,從而被盯上。
總之,這位李公公在淮安的這段時日,可是讓不少人心驚膽戰、寢食難安,終於,對方處理好範家資財,即將離開。
離開之前,這日,這位李公公前來拜會方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