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信來
小和村。
此時,正值半下午,大大的太陽底下,村外一條大河靜靜流淌,粼粼泛着光。
村口,一隻公雞撲閃着翅膀,撲騰騰飛上柴火垛,在上面咯咯咯叫着;兩個老頭在老槐樹下下着棋,旁邊二三個人圍觀;不遠處一羣小孩兒去尋掉落葉子,玩着拔葉梗的遊戲。
這時,一輛驢車駛來,上面坐着喬村正等人,這是去海寧縣城,趕集回來了。
“喬伯伯,今天有帶信回來麼?”
“對,有方家哥哥的信麼,我可喜歡聽了。”
“上次說到壞鄰居、好夫子……”
……
幾個半大孩子圍過來,紛紛問着。
之前說過,小和村沒什麼隱私,一家人的信,喬村正來讀,大家夥兒都紛紛圍起來聽。
這些孩子們麼,之所以特意問起方臨的信,那自然是因爲他的信有意思了,比別人家的信都有意思,當喬村正讀起來,就跟聽故事似的。
每次聽着信,遠方府城的世界,就好似爲他們展開一角,能想象到畫面:江河裡掛着各色旗幟、來來往往的船隻;碼頭附近,有着熱油肉臊子,往上一潑滋啦啦作響的麪條;能讓許多人在一起搓澡的甕堂;桂花樹下,躺在藤椅上搖着蒲扇上,通曉古今的夫子……
在這個沒什麼娛樂的時代,方臨寄來的信,每每喬村正當衆讀起來,就彷彿爲他們打開一扇窗,透過它能看到一個與小和村迥然不同、多姿多彩的世界。
因此,也就不難理解,這些小朋友們期盼的心情了。
“有的,有的,有一封老方家的信。”喬村正下了驢車,摸了摸最前方一個孩子的腦袋,笑着點頭道。
“哇,都快過來,聽村正讀信嘍!”
“有老方家的信,二丫妹妹,快過來聽!”
“咱們快快去喬家,搶個好位置,坐最前面!”
……
這些半大孩子聞言,頓時歡呼着,呼朋喚友,連蹦帶跳向喬村正家院子跑去,興奮好如過年似的。
村中大人們聽到,無論男女老幼,只要手頭上沒有要緊事情的,也紛紛出門,準備過去湊熱鬧了。
小和村沒什麼消遣,這般熱鬧可不容錯過,尤其是聽着今天還有老方家的信——大人們雖不如孩子們狂熱,但也是對方臨寫的信感興趣的,那麼有意思,就好比不要錢的說書,聽到就是賺到。
“白老太,你也去呀?聽說有今天有老方家的信。”
“是啊,說不得也有我家寶子的信哩!”
“我還是覺得老方家的信最有意思,臨子寫得好,喬村正讀起來,就跟聽說書似的,還不要錢,帶我家娃娃也去聽聽,沾沾文氣。”
……
當下是農閒時節,村人們男女老幼基本都來了,很快將喬家院子擠得滿滿當當。
“喬村正,先讀老方家的信!”
“對,先讀老方家的信,上次臨子說到那個壞鄰居,後面還不知道怎麼樣哩,讓我這些天都心癢癢地惦記着。”
“是啦!是啦!先讀方家哥哥的信!”前面一羣孩子們如一羣小鴨子般,七嘴八舌起鬨。
……
一時間,好多人都要求先讀老方家的信,尤以孩子們最爲積極,反倒是收信的人,老方家的方爺、方奶、大房、二房、四房,直接被代表意見了。
方臨自己都不知道,這寫來的信,竟在村中積累了這麼高的人氣。
“行,那就先讀老方家的信。”
喬村正從善如流,找出老方家的信,拆開,也沒有吊衆人胃口,直接就讀起來。
在他開口的瞬間,偌大擠滿了人的院子,一下子變得極爲安靜,落針可聞,尤其是前面那羣孩子們,一個個緊緊閉着嘴看過來,眼睛閃亮亮的。
信的開頭,照常是對老方家衆人的問候、關心,無一遺漏,每次還總不重樣,然後就是喜聞樂見、最有意思的府城生活了,有府城風光,也有府城見聞。
今日這一部分格外精彩:去茶館看戲,贈送糖餅、乾果,看《精忠傳》樵夫打了‘秦檜’;楊舉人辦宴席,請來了孫二孃,準備了三百羊、五百鴨、八百魚,每樣只取一點,剩下的都拿去做流水席;府城下了雪,碼頭挑工有不要錢的薑湯;天冷了,書肆掌櫃免費發棉襖;方臨救了小學童,方父成了碼頭管事;壞鄰居不聽歐夫子的勸告,執意賭博,妻離子散……
最近,方臨又在練習文筆,爲將來寫《三國演義》做鋪墊,故而寫起這些事情,娓娓道來,生活小事中可見脈脈溫情,讓人觸動萬分。
喬村正也是個妙人,讀起信來,聲音時而高昂,時而低沉,抑揚頓挫,彷彿將人代入其中。
等他讀完,偌大一個院子裡還保持着安靜,片刻沒聲音,衆人好似都在回味,好一會兒後才紛紛開口。
“真好啊,在府城想看戲就能去,咱們村就不成了,上次戲班子來,還是前年吧?”
“我最中意那流水席,什麼羊啊、鴨啊、魚啊,這麼多肉菜,還都不要錢地讓人吃,我若是在那兒,還不得美死?”這人說着,咕咚吞嚥了口口水。
“王老三,瞧你那點出息,就知道吃吃吃。沒聽信中說麼,方老三如今可是了不得,成了碼頭管事,不知道能管着多少人哩!”
……
村人談論着這些見聞,最終,盡數化作對老方家的羨慕。 若說碼頭一個小管事,在府城遠遠算不得什麼;但放在小和村,就是降維打擊,可稱得上一句發達了。
信中帶回來了這個消息,也算是衣錦還鄉了,方父人不在,老方家其他人便代替享受了這份榮耀。
方爺、方奶感覺大大的長臉,不少人簇擁着說着好話、奉承着,讓他們紅光滿臉,笑得合不攏嘴,直說着老三家有本事。
可以說,在方臨連續不斷的書信攻勢下,以往重視、偏愛大房、四房,二房、三房地位墊底,如今已然漸漸開始逆轉,三房在二老心中幾乎可並列排第一了。
——這不足爲奇,方臨一家離得遠,本身就帶着一層濾鏡,又不在身邊,沒有磕磕絆絆、小摩擦,反而經常來信,淨說好聽話,在村人面前給二老大大爭臉,怎能讓人不喜歡?
只能說,許多時候,動手的確實不如動嘴的。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方家四房中,哪有笨人?對此,大房、四房,這般被偏愛的有恃無恐,不太在乎。
而二房麼,就頗爲泛酸了:好嘛,以前咱們兩房難兄難弟,現在你三房鹹魚翻身了?
比如此刻,方臨的二孃——方柳氏經過丈夫提點,看透了這一點,臉上帶着笑容,心中卻是暗暗撇嘴:‘三房的臨子真是雞賊,就會嘴上孝順,討爹孃開心,卻也沒說帶些府城的好東西,來些實際的,只是信一封接着一封的,它們能幹什麼,擦屁股麼?’
當然,這只是酸話,方爺、方奶纔不會將信拿去擦屁股,都是小心保存着,當寶貝收着呢!
腹誹歸腹誹,可等旁人看過來,方柳氏臉上又是露出笑容,滿口說着稱讚方臨一家的話。
——不管她心中如何想,嘴上那必須是要誇的,不然怎麼證明老方家一家和睦呢?
無論內部有何矛盾,對外,老方家都是一體的,經營好老方家這個金字招牌,各房都能從中沾光。
“行了,大家夥兒都安靜一下,下一封信是付家付宏的。”喬村正拍了拍手,說道。
聽到這話,村人才安靜下來,雖然對付宏的信期待稍弱,但好歹也是一份熱鬧,不容錯過。
最顯眼的是付老孃,此時,昂首挺胸,如戲臺上的老將軍般環視了左右,想着終於輪到自家出風頭了。
可接下來,一盆冷水當頭潑下,喬村正讀信,信中說及:付宏在當鋪做活,被拖欠工錢,於是偷拿店中東西,被掌櫃辭退,還要求賠償,現在進了廠……
付老孃聽着,一張老臉都變成了醬紫色,可以說,從前如何炫耀兒子,此刻就有如何丟臉。
一些和付家關係不好的人家,紛紛看過來,明目張膽議論。
“付老孃總是誇耀,說他兒子找了當鋪的夥計,成了城裡人,如何如何出息,現在……嘖嘖!”
“我就知道,狗改不了吃屎,付宏以前在村裡就偷雞摸狗,去了府城,怎麼可能學好?現在一看,果然啊!”
“這麼一算,付宏才幹了一月,就被辭退,還要賠償,相當於倒貼錢打白工了唄?這下,以後還看付老孃怎麼神氣?”
……
這些聲音不小,或者說,本來就是說給付老孃聽的——付老孃以前跳臉炫耀,張口閉口就是‘我兒付宏在府城當鋪做活……’,讓他們不知道受了多少氣,此時,可終於還回去了。
付老孃聽着,臉上大爲掛不住,只能哼了一聲挽尊,拿過信,灰溜溜回去了。
這時,白老太扯着脖子問:“喬村正,有我家寶子的信麼?”
宋家,宋廣成沒開口,卻也是看過來——當初,宋凱執意抄小道,遭遇劫匪,一些村人被抓,這事到現在影響還沒消退,他只能明面上和宋凱斷絕關係,但心裡嘛,對兒子自然還有着關注、期待。
“白寶沒有,宋凱也沒有,不過有一封府城衙門發來的信,也不知道是啥。”
喬村正說着,打開看了看,這一看頓時臉色就變了,也沒隱瞞,說出來:“宋凱將白寶捅死了,因爲白寶帶他去賭,欠了債,讓宋凱媳婦自盡了,女兒也被拐跑了……”
“什麼?”
村人聽到這消息,一個個都是驚呆了,不敢相信,相較之下,方纔的付宏偷東西被辭都不算什麼了。
可以說,宋凱、白寶憑一己之力,將付宏、甚至方臨的信都蓋過去,拿到了今天的‘全場最佳’。
“殺人?嘶!宋家小子也真敢吶!”
“白寶也是,真是長行市了,自己賭,還拉別人去,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宋凱被拉去賭,欠錢,媳婦死、女兒拐跑,現在又要斬首……白寶被捅死……這倆人吶,也難說誰更慘些。”
……
這事衝擊實在是太大了,在村裡面,平時好吃懶做的懶漢,都會被人戳脊梁骨,現在這賭博、殺人,在他們聽來,簡直就跟傳說中的十惡不赦一樣。
對此,反應最大的,自然還是兩個當事人家。
“我的寶啊!”
白老太悲呼一聲,險些沒暈過去,還是旁邊白老大媳婦給攙住,可等她定了定神,緩過來,又是面目猙獰撲過去:“宋家人,我跟伱們拼了,你們給我家寶子償命!”
“我去你孃的償命!”宋劉氏一把將白老太推開,也是氣極,理智近乎崩潰:“要不是你家白寶拉着我們宋凱去賭,會有現在?好嘛,我兒媳婦沒了,孫女沒了,找誰償命?現在我兒,都要被斬首……嗚嗚!”
不僅是女人,就連兩家的男人都是陰沉着臉,吵着罵着說着各種難聽話,擼起袖子,開始動手。
“拉開!將他們都拉開!”
還是喬村正壓得住,招呼着人,將宋、白兩家拉開,又好生勸說,讓他們回去冷靜冷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