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拒了範家的轎子,從範家回來,回到西巷衚衕。
三月的陽光明媚,小烏山的那片空地上,那棵數月來乾枯失色的巨大柳樹,抽出細嫩葉芽,柳枝翠綠茵茵,在陽光照耀下如淡綠的碎金。
旁邊那株櫻樹開花,粉紅的團團花在陽光下亦是分外明豔,身上有些黑色圈圈的黃色蜜蜂在其中穿梭,驚動花瓣落下,香氣暈染。
小烏山的樹下,一羣老太太、大嬸子、小媳婦坐在那裡,一邊或做着縫補的活計,或在剝花生等等,一邊嘮嗑着。
在這草長鶯飛、萬物生長的季節,天地間生氣攀升,她們彷彿也有着用不完的活力,熱火朝天,熱鬧極了。
方母、田萱也在這裡,身邊是蘇小青、桂花嫂,蘇小青帶着女兒,桂花嫂也帶來了陳葉。
方母興奮和她們說起滿娭毑偷菩薩的事:“滿娭毑去廟裡偷菩薩,不是一個人,邱婆婆也去了,邱婆婆想求菩薩,保佑邱老倌……滿娭毑和我說,她們點好香燭,跪在菩薩面前,雙手合十,叩着頭,邊叩頭嘴裡邊講着什麼,老和尚根本沒看到她什麼時候把菩薩藏進衣服裡面去的……那日回來,滿娭毑找我,眼裡放着亮光,慌張中又有些興奮,說菩薩偷回來了,請我去看,我看到了,那是一個一尺多長的觀音菩薩,菩薩全身金光閃閃,站在一朵蓮花上,左手執柳條,面帶笑容的臉十分慈祥。”
“自打將菩薩請回來後,滿娭毑就虔誠地敬着菩薩,也不知道什麼樣。”
“我也聽過這個說法,偷來的菩薩更顯靈。”蘇小青說道。
桂花嫂卻是搖頭:“神佛泥塑的坐在臺上,聽不到,看不見,這人啊,還得靠自己。”
方臨沒說話,在旁邊蹲下來,逗弄着耿雪兒,這小丫頭還不會說話,胖乎乎,白嫩嫩,咿咿呀呀的,正是最可愛的時候,也和陳葉說着話。
不一會兒,乖乖溜溜達達過來了。
它來到方家一年多了,如今已長得大了許多,可能因爲吃得好,一身油光閃亮的黃色毛髮,蹲在那裡,好一副氣定山河的模樣,威武的像是個小老虎。
這傢伙也是真正長大了,開始有了自己的隱私,上個月有幾天不在家,一家人提心吊膽,怕它出了什麼意外。有一次方臨回來,在衚衕口,看到乖乖在和別的貓打架,原來是和別的同類爭風吃醋而大打出手。
“發情期都來過了,你這傢伙,不知道外面留沒留崽?”方臨摸着乖乖,讓它舒服地‘喵喵’叫着。
小狗花花也大了不少,看到這邊,顛顛跑過來,對方臨使勁兒搖着尾巴,表示喜歡。
明晃晃的太陽下,時間好似慢下來,就如陽光穿過葉子,能清晰看到脈絡,在指尖流逝。
……
方臨沒在小烏山這邊多待,很快起身過去,歐家門口,歐夫子躺在桂花樹下的藤椅上,神色怔怔,似乎是在發呆。
他打了招呼,歐夫子卻似乎沒聽到,又喊了兩聲,歐夫子纔回過神,恍恍惚惚道:“是方臨你啊!”
這一刻,方臨忽而想起歐夫子曾說的那句話:‘人生之難,並非穿衣吃飯,日常開支,精神生活也佔據同樣重要的位置,當你的親人一個接着一個離開你時,那刻骨銘心、椎心泣血的感受使人恍恍不知所措。’
‘歐夫人去了,想來,夫子此時就是這種感受?’
方臨如是想着,心中微嘆,本來打算回去寫些稿子,此時轉變念頭在旁邊坐下,和歐夫子說話。
歐夫子大概的確是想有個人說話的人的,很快,說起來自己:“我小時候,家還在府城下面的村裡。我爹是個善良老實的人,每年這個時節,爹會將樹葉子捲成一個小筒筒,我們就並排站在門口,比賽似的吹着,惹來好多細伢子(小孩子)過來看。有時候爹會突然對我說,‘不吹這個了,我的斑鳩聲和真的一樣,我吹給你看’。當我們看去,爹連忙雙手合攏,吹起來,咕咕!咕咕咕咕!有不明所以的細伢子跑過來,要看爹的手,爹就會笑呵呵攤開手給他們看,說斑鳩飛掉了。”
“這手絕活,我始終沒能學會。”
方臨安靜聽着,大大的陽光照耀下,讓人心神寧靜。
“我娘是個溫柔的人。小時候,每到晚上吃飯,村子升起炊煙,我娘就會站在門口扯着嗓子喊‘水——根——子’,喊時,聲音拖得很長,傳出老遠。娘只要一喊,我總能聽到,有了這聲音,就像一雙無形的手牽着我,我就會飛快回去。”
聽着歐夫子說起,方臨忽而想到了歐夫人在時,曾喊過一次的‘水——根——子’,知道這便是出處了。
此刻,他望着對方的臉,陽光斑駁映在歐夫子的臉上,沉浸在幸福中,那眼神說不了謊。
“爹脾氣有些犟,不講道理,和娘拌嘴,娘那麼好脾氣的人,有時也會氣得不行。記得有一次,我問,‘娘,你這麼好的一個人,怎麼不姓歐?爺爺、爹、大姑姑、小姑姑都姓歐哩’,娘就氣道,‘你爹老氣我,我懶得跟他姓歐,現在還是懶得跟他姓歐’。”
歐夫子說着這些,笑起來,笑着笑着,用力眨了眨眼,深吸了口氣:“這是七十多年的事了。”
七十多年!
方臨聽着,都能感受到一股歲月感撲面而來,但其中蘊含的情感,似曾相識的情感,卻不會隨着時間稍有褪色。
歐夫子繼續說着:“我那個沒活下來的兒子,小名叫壯壯,因爲他生下來,好小好小,幸虧我那口子營養好,哪怕喝口水的養分都要過給他,因此那小子長得很快,一出月子就有些胖乎乎的了。”
“可那年鬧饑荒啊,那小子胖起來的時候,伴隨着我那口子瘦下去,瘦的嚇人……我記得那口子一次抱着兒子,說道,‘兒啊,你來的不是時候啊’。”
他吸了口氣,繼續講:“所幸,大人過一天小孩兒過一天,他還是跟着我們磕磕絆絆到了一歲多。我記得那時,他胖乎乎的,漆黑的頭髮長齊脖子後,眼睛黑漆漆跟珍珠似的,潔白的皮膚,又特別愛笑,人見人愛。我那口子喜歡逗他,學牛叫、狗叫,總能逗弄得他咯咯地笑……可後來發熱,沒了。”
“我大女兒妞妞,乖巧可愛,以前的家門口有片禾坪,我帶着她玩,剛開始學走路,她兩手分開,一邊笑着,一邊像是鴨子那樣蹣跚走着。有時我在旁邊牽着,有時我在前面迎着,有時在後面抓着她衣服。走一陣兒,走累了,她就會抓住我的衣服,耍賴雙腳勾起來,怎麼也不肯下地了,非要我抱不可。這麼好娃娃,後來因爲咳嗽,也沒了。”
歐夫子聲音輕輕,回憶道:“連續一兒一女沒了,我家那口子常常坐在門前,有一天看着一羣三四歲的細伢子玩,突然和我說,若是能咱們壯壯、妞妞養活,也該有這麼大了……”
方臨聽着,一股巨大的悲傷不可抑制地從心底生出,一時竟不知如何說。 “我那老伴兒,也是頂好的人,從前我卻對她不好。那年,她呀,買了一個頭繩,走到我面前,問我好看麼。我應付地說好看,她不依,說我看都沒細看,就說好看,非要我仔細看。我氣了,那時候養的那條狗平安還在,我就叫平安來,說快來看這個人的腦殼,她氣得不行,說我自己不看就算了,還讓狗來看她。”
歐夫子說着,自己都笑了出來:“我那口子曾說,說‘將來等伱老了,我就是不要錢的僕人,保證你的安全’。我說‘等我老了,你不老麼,我倒在地上,你扶都扶不起來’。她就笑‘至少能陪在身邊,使你不孤單。你若跌倒,我找人來救你,不至於倒在路上沒人管’……可她終究走在了我前面,這樣也好,也好啊!”
‘少年喪父、喪母,中年喪子、喪女,老年喪偶,都是讓夫子遇到,夫子心裡該有幾多悲苦。’方臨心中暗歎。
“咳咳!”
歐夫子說着,或許是情緒起伏,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方臨連忙拍着背,他擺着手:“沒事,我啊,早就看開了,這種事……也總會看開的。衰老、死亡,就像落葉歸根,每個人都會有這麼一天。活着也就是這樣,你許多時候,用盡全力也無法抓住什麼,只能哭着笑出來,再繼續往前。”
歐夫子、方臨說着話,邱家大兒子推着邱老倌過來,邱婆婆在後面。
爺倆打了招呼,過去。
邱婆婆和他們多說了兩句:“我那口子摔了一跤後,下半身就動不了了麼,我是抱不動了,每天上午下午,大兒子、女婿輪番過來,抱起老頭子,我得趕緊把一塊布鋪在下面……他人老了,又摔了一跤,好多東西克化不了,要吃些軟的、爛的,有時候還有脾氣,我就喂他……”
方臨想起曾經好多次看到的,邱婆婆嘴裡唸唸有詞,聲音很低,說是菩薩保佑之類,眼神無比溫柔。
“邱婆婆,很難爲人吧?這是極需要耐心的活兒。”他說道。
“可不是?自打老頭子這樣後,我就感覺,自己像是一個犯人被枷子給枷住了,躲躲不掉,逃逃不走。不一樣的是,有的是男的被女的枷住,有的是女的被男的枷住。”邱婆婆有感說道。
“是啊,這個枷沒有任何人強迫你戴上,它很文明,出自心甘情願。”歐夫子聽了,深深點頭,想起這一年半載照顧歐夫人,感嘆道:“多大的負擔,多大的痛苦,也願意,就像蝸牛揹着它的重殼,沉重地向前爬。”
邱婆婆過去了,歐夫子好一會兒沒說話,忽然道:“方臨,珍惜眼前人啊!”
方臨重重點頭。
說話間,一個麻衣相師過來,細看去,竟然是曾經給辛老倌家辛佑算命的麻衣相師。
他瞎了一隻眼,還是穿着長齊腳踝的舊麻衣,踩着一雙無根破棉鞋,裸露在外腳後跟皮膚黝黑,粗糙得像老槐樹皮,一雙手伸向彼此袖筒,懷中抄着一根寫着‘算命’的旗子。
只是,這一次,麻衣相師留着些花白的鬍子,梳理得整整齊齊,有着些仙風道骨的樣子了。
“老先生可算命?”麻衣相師問歐夫子。
一向敬鬼神而遠之的歐夫子,想了下,竟然說了‘算’,然後,報上了一個生辰八字。
麻衣相師掐指一算,對歐夫子道:“你個老先生要不得,拿個死人的八字讓我算。”
歐夫子聞言,肅然起身,對麻衣相師道歉,吸了口氣道:“先生莫怪,實在是思念亡妻心切。見過的人,都說她有福相,可跟着我,一輩子實在沒享過什麼福,好事也沒少做,那麼好一個人,卻遭病痛折磨……”
麻衣相師說:“看老先生如此傷心,我不怪你。她本該去歲就去的,可因爲你們夫妻情深,積德行善,又陪你多活了半年。”
歐夫子聽了,下意識想到去歲,歐夫人尋死,因爲張大狗的桐油,才撿回一條命,又多活了半年。
這話,方臨聽了也是驚疑不定。
‘難道真有善惡因果一說?不,也或許是這麻衣相師來之前打聽的。’他暗道。
不過無論真假,歐夫子似找到了些慰藉,盯着麻衣相師問道:“我那口子,不知現在如何了?”
方臨聞言也看去。
只聽麻衣相師道:“老先生不要傷心了,你妻子已經投胎去了,她橫豎要死在你前面,留不住的,壽命都是老天安排好的,我們凡夫俗子奈何不了。”
“已經投胎去了,忘了我麼?也好,也好,只是,這人間來一遭就夠了,何苦再受一遍罪?”歐夫子喃喃着。
“老先生壽命還長呢,尋死也難死,不要做蠢事。”
見歐夫子沉浸話中,麻衣相師看向方臨,問道:“小郎君,可要算命?”
方臨想了下,笑道:“我如今無有困惑,就不算了,或許下次見到先生會請算一算。”
“好。”麻衣相師沒說什麼,歐夫子怔怔忘了給錢,他竟都沒要,抱着旗子,悠悠然去了。
後來,方臨多次和家人說起這事,方父、方母、田萱都嘖嘖稱奇,還很是遺憾,方臨沒請對方算上一算。
直到很久以後,他也沒弄清楚,那個麻衣相師所算,是否是打聽得來,此事始終是一個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