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南洋商隊出海,方傳輝跟船,方臨過來碼頭,送別。
“焦主事,我這堂弟就拜託你照顧了。”方臨客氣道。
這是南洋船隊的主事,名爲焦會清,從前是谷家的人,現在楊家接手主導南洋船隊,可自家的人能力比不上,爲了求穩,暫時沒有換掉此人。
“方鎮撫放心,若是出事,大人拿我是問。”焦會清說着漂亮話,胸脯拍得梆梆響。
兩世爲人,方臨也算閱人無數,自然能看出,這焦會清看着態度挺好,說話也好聽,可就是流於表面,並沒真正上心,若真出了事,必會一推二五六。
他深深看了此人一眼,臉上笑容忽然斂去:“若真出了事,拿你是問,有用麼?”
“這……”焦會清嚇了一跳,想不通方臨怎麼跟笑面虎似的,說變臉就突然變臉。
“哈哈,焦主事,開個玩笑而已,不用怕。”方臨和顏悅色說着,彷彿方纔的敲打只是錯覺,態度親切如老朋友一般問道:“聽說焦主事經驗豐富,率領船隊,很少有死傷?”
焦會清拿不準方臨的脈,收起老油子油滑的一面,下意識腰身彎得更用力了些,謙卑謹慎道:“都是運氣,若真遇到特別大的風暴,也難保證沒有死傷。”
方臨點點頭,忽而話鋒一轉:“這風裡來,雨裡去,苦是苦了些,可焦主事,也賺得不少吧?”
“還行,就是勉強餬口……”
“勉強餬口啊!”方臨喃喃着,突然道:“可我怎麼聽說,焦主事最近剛換了新屋,比我家住的都好;兒子在城中最好的私塾讀書;上月你媳婦孃家兄弟結婚,封的禮錢更是不少,出手挺闊綽的啊!”
焦會清聽着,後背隱隱滲出冷汗,卻還是強自冷靜,辯解道:“方鎮撫有所不知,船隊有着規矩,默認我們出海的,可以帶些私貨混些油水,這些事情,從前谷家、楊家都知道的……”
作爲船隊主事,能拿些油水是規矩,畢竟,他不拿,下面人怎麼拿?
可問題就在於,這兩次焦會清比規矩之內,多拿了億點點,因爲他也知道,谷家退出南洋商隊,自己在楊家不討好,現在不多拿些,將來沒了機會,總不能去喝西北風吧?
要問,焦會清怎麼不跟隨谷家,退出南洋商隊?他也想啊,可谷家在詭田案中傷筋動骨,全面收縮,根本用不了那麼多人,一個蘿蔔一個坑,哪有位置留給他這種外人?
方臨擺手,直接打斷對方的話:“我不懂什麼規矩,也不想管那些狗屁倒竈的破事,我只知道,我這堂弟跟你出海,不能出事,這話你聽明白了麼?”
“明白了,大人,我一定盡力……”相比一開始,焦會清這次保證,明顯有誠意多了。
“不是一定盡力,是一定不能出事。”方臨直視焦會清眼睛,語氣不容置疑:“真出了事,我動不了楊家,也懶得去動下面人,只找你……你家!”
焦會清聽了,差點沒破口大罵:‘你堂弟一旦出事,不找別人,就找我,這是什麼道理?這是我能控制的嘛?’
同時,他也真是緊張起來,因爲妻兒老小真是自己命脈啊!
“是不是在心裡罵我?”方臨彷彿看穿了焦會清的心思,讓對方身子下意識一顫,就在焦會清膽戰心驚之時,他又突然笑起來,甚至還和氣地拍了拍對方肩膀:“別否認,要是擱作我,我也罵。我也不是什麼不講道理的人,伱將我堂弟伺候周到,將來,就是真出了什麼事情,我也能在楊家手中保下你。”
見拉扯夠了,他打一棍子,又給了顆甜棗。
“大人放心,我一定保證方小郎君安全。”焦會清是精明人,聽明白方臨的意思,頓時慎重承諾道。
保證方傳輝安全,其實也沒想象中那麼難,他出海經驗豐富,曾經也遇到過數次大風暴,也都過去了,死人也是那些苦哈哈的水手。只要方傳輝老老實實,不自己作死,不是他吹,和在岸上一樣安全,基本不會出事。
‘讓方小郎君吃好喝好,他想學了就教,不想學,我就當少爺供着,反正就是一個人,能花多少功夫?付出這些,換來一個保障,將來萬一事發,楊家要弄我,說不得就能救命!’
焦會清暗暗想着,下定決心將方傳輝親自帶在身邊,自己全程周到看着,他就不信了,還能怎麼出事?
方傳輝站在旁邊,自始至終安安靜靜看着這一切,看着焦會清這個滑不溜秋的老油子,在短短片刻,被方臨一步步壓服、拿捏,心中敬佩不已。
“行了,傳輝你們去吧!”方臨轉身,看出了些方傳輝的心思,笑着搖搖頭。
焦會清此人其實並不簡單,若是同等身份、地位,還真未必玩得過對方,但現在他在普通人眼中也算是大人物了,以上壓下,恃強凌弱,許多事情,本就這麼簡單。
“是!是!方大人,小人就先走了!”焦會清點頭哈腰,帶着方傳輝上船,誠心誠意介紹,有他這個態度,方傳輝在船隊的地位一下子就立起來了。
方臨看着方傳輝的背影,暗暗琢磨:‘我讓傳輝加入船隊,看哪些人有本事,哪些人濫竽充數,瞭解海外渠道,整套運行模式……這些已然不容易,暫時就不讓他尋找購買西夷火器的渠道,強人所難了。’
將來遷移出去的人,這份基本盤,自然是要武裝起來的,從西夷購買火器是第一步,再之後就是建立自己的軍工廠。
‘現在說這些,還爲之過早。南洋商隊的主導權在楊家,人多眼雜,真要讓傳輝現在做,容易露了痕跡,惹來麻煩。還是等將來,有了自己完全主導的船隊,再去做此事不遲。’
方臨如是想着,揮手與方傳輝告別。
江水悠悠,一道道白帆撐起,船隊遠去消失在天際。
……
從碼頭回來,回到西巷衚衕。
方臨看到,邱老倌拄着一雙柺杖在鍛鍊着行走,邱婆婆如跟屁蟲一樣跟在後面,隨時注意着邱老倌的舉止,防止他摔倒,如有跑過來小孩兒什麼,就會趕緊攬着他靠邊點,生怕被碰倒。
邱老倌看到方臨,高興道:“近來,我的腿有些感覺了,練一練,說不得以後就能自己慢慢挪着走,不能總是若累着我這口子,還有兒女們……”
“說的好聽,好像你這樣,我就不用跟着似的。”邱婆婆和他鬥嘴道:“我就是你不要錢的僕人,來保障你的安全。”
“你這麼大的年紀,還能當僕人?我倒了你都扶不起來。”
“扶不起來,也可以喊人,不至於讓你倒在地上沒人管。”
……
方臨聽着老兩口子拌嘴,忽然想到了歐夫子、歐夫人,暗道邱家兩口子是比歐夫子夫妻倆幸運多了,笑道:“看你們老兩口關係真好,有五六十年了吧?”
“是啊,五十一年了。”邱老倌、邱婆婆齊聲道。
方臨聽着,也是跟着他們笑起來。
小烏山那片空地上,方母、田萱、蘇小青、桂花嫂湊在一起。最近,方母、田萱不大喜歡和衚衕裡的大娘、大嬸坐一起了,因爲自打方臨封了錦衣衛鎮撫後,街坊鄰居對着她們就全是恭維討好,連玩笑都不敢開了,一次兩次還好,時間久了也膩歪。
也就同一個村出來的蘇小青、桂花嫂,態度還像以前,還能聊得起來。
方臨過來,逗弄着小丫頭耿雪,聽方母她們說着家長裡短。
方母八卦道:“滿娭毑偷了觀音菩薩回來,每天虔誠地拜啊拜,還沒少出去求神拜佛,可滿根生還是找不到媳婦,說一個不成,說一個不成……”
“這兩天,怎麼沒見辛家小云出來?可是她肚子大了,不好出來了?”
“不是,小云姐勤快,大着肚子還在給人做衣服,小云姐說是出來和咱們坐一起說着做着,就太慢了。”
沙小云給人做衣服,還是會偷布,衚衕裡不少人家背後都在說,不過她衣服做得好,還是有許多人會慕名而來。
桂花嫂忽然道:“下月初三,我和錢文書成婚,也不打算大辦,請太多人,就咱們這些人擺一桌。”
方臨聽着,都是因爲這個消息震驚擡頭,沒想到,錢文堰那人,還真追到了桂花嫂。
“恭喜恭喜,這是大喜事。”方母、田萱說着。
蘇小青打趣:“早前不是嫂子不是還在說,自己不太想再找,怎麼改主意了?”
“我一個人,怎麼都好,就是葉子,漸漸長大,總不能讓別人說她是個沒爹的孩子。”桂花嫂看着一邊玩的陳葉,目光復雜輕聲道。
“那嫂子,你以後可打算再要孩子?”蘇小青問了一個關鍵問題。
若是再要孩子,錢文堰有了親生骨頭,會不會偏心,對陳葉不好?這也是許多寡婦找了人,不肯再生孩子的原因。
“要的,我總不是什麼黑心寡婦,吃人的,喝人的,還讓人絕戶。”桂花嫂並無猶豫說着,顯然早就考慮過這個問題。
至於有了親生骨頭,錢文堰偏心對陳葉不好?
她請方家過去,參加婚宴,其實就是一種威懾、制衡,不給某些事情苗頭,防患於未然。
不是桂花嫂將事情往最壞處想,而是她的經歷,讓她實在不敢高估人性。
‘若他待我誠心,那我自然以誠相待;如果他耍手段,現在一套,將來一套,做得太過分……無非是再死個丈夫而已,哪怕那時候,我已經有了他的孩子。’
這些事情桂花嫂早想過,有了‘去父留子’的最壞考慮,才肯答應錢文堰,沒因爲曾經的晦暗經歷,因噎廢食。
方臨不經意看了桂花嫂一眼,雖然沒猜出桂花嫂全盤打算,但也知道,要是錢文堰不老實,將來恐怕下場悽慘。
他沒在這裡多留,待了會兒,過去了。
路過歐家,透過窗子,看到歐夫子在給學童們講課,乖乖、花花在前方的角落,呼呼嚕嚕並排臥在一起,兩片葉子從窗前飄過,這一幕好如剪映的畫。
家門口,橘子樹沐浴在陽光下,綠葉鮮亮,一樹橘子花開得正好,經風一吹,滿屋滿路都是香味,濃香陣陣,如芝蘭,如醇酒,直鑽鼻孔。
方臨進屋,坐在窗前,寫起三國稿子。
……
這日,軒墨齋。
董祖誥過來:“方兄啊,我到你這裡躲清淨來了。”
原來,自從中了狀元回來,就是應酬不斷,如今,實在是受不了了。
“哈哈,中午董兄留下吃飯,我去沽些酒……”
“咳咳,酒就不必了,我看茶就挺好。”這些日子,這個宴請,那個請客,董祖誥真是吃酒吃夠了。
聽了這話,在方臨笑起來後,店中劉洪文、耿石、黃荻、柴一葦都是跟着笑起來,不過也只是賠着笑,沒說話。
董祖誥是狀元麼,他們不敢開玩笑,態度恭謹,其實,方臨成了錦衣衛鎮撫後,他們態度也是如此,都不能坐下來好好說話了,這是對方的心態問題,方臨也無法,關係自然而然有些疏遠。
也就是劉掌櫃年紀大了,看透了許多,仍能如以前一樣。
“董兄應酬多,收穫也多嘛,這都是人脈。”
“是啊,撿起不少人脈。”
就如曾經所說,董家家道中落,在董祖誥、方臨兩人合夥做生意,寬裕起來些後,撿起一部分關係;董祖誥中了舉人,又是撿起一部分人脈;如今高中狀元,恢復了從前全盛時的家中人脈關係,甚至猶有過之。
“這麼多應酬,想給董兄說親的人不少吧?”
“是不少,可沒有中意的,慢慢來吧!我也不是隻看皮囊的人,更看重秉性,若非良人,恐多惹禍事。還是方兄好,知根知底……”董祖誥羨慕道。
“這實是運氣。以董兄身份,去京師做官後,有的挑選吶,總會遇到良人。”
“唉,承蒙吉言吧!對了,說到京師,我不日就要去京師翰林院赴任……恐怕見不到侄子出生了,下次再見,大概就是過年了。”
方臨、董祖誥兩人隨意說着話。
軒墨齋外,那棵巨大的垂柳蔥綠,白鷺在不遠處江畔飛起,越過白石拱橋直上天空,陽光從門檐下照進來,照在窗前白晃晃、亮堂堂一片,洪泰十四年三月就這麼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