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回城
方臨一行到了縣城,在約定地點找到季廣祥商隊,知道商隊是下午出發,讓方父、方母、田萱、方傳輝、方赫在這裡歇息,方臨自去辦一些事情。
……
衛家,就是那個衛姓小吏衛清的家,前些日子過來海寧縣城採買,也有來過,如今算是熟門熟路,帶東西過來。
正好這日衛清休沐,熱情將方臨迎進去。
門口,本來和鄰居嘮嗑的衛妻,也是一下子起身,準備往家裡回。
“衛娘子,你家那個客人又來了!喲,這次帶的是同福齋點心,還有燒雞的味兒……出手這麼闊綽,上次問你也不說,這位到底是你傢什麼人啊?”
“貴人!”衛妻扔下這麼一句話,頭也不迴轉身回去。
“方兄也不是第一次來了,何須如此客氣,帶這麼多東西?還有,方兄今日不許推辭,一定要留下用飯。”衛清拉着方臨手腕,往家裡走。
前兩次方臨過來,因爲是來縣城採買,匆匆而來,匆匆離去,自然沒有多留,讓他好生抱憾。
“好,這次就麻煩衛兄了,正好有些事情問詢。”方臨說着,進門放下東西。
“走,方兄進去,我讓賤內做些吃食,咱們慢慢說。”衛清聞言認真起來。
午飯,衛妻準備了好酒好菜,極爲豐盛,讓一對兒女都眼饞直吞口水——雖然這才距離過年不久,但今日飯菜,可比他家過年還要豐盛得多啊!
按規矩,女人小孩兒是不能上桌的,尤其是方臨說了還要談事情,故而,衛妻、兩個兒女是在廚房吃。
方臨看着眼巴巴的兩個小不點,招手讓他們過來,將桌上的肉菜,如雞鴨等分出一半,裝碗讓他們端過去。
“方兄,這……”
“咱們也吃不了這麼多,就讓嫂子、侄子、侄女嚐嚐。”
“也罷,還不謝過你們方叔?”
“謝謝叔叔。”
兩個小不點歡天喜地去了,回身關上門,衛清過來坐下倒酒,兩人邊喝着,邊說起話來。
兩人聊着當初相識,各自經歷……很快,衛清說到《三國演義》,大爲恭維。
是的,這些天中,他打聽過方臨之事。
方臨從當初一個逃難村民,如何到如今地步,衛清自然要探究,這倒不是出於什麼齷齪心思,而是這些東西一點不知道,見面聊起來尷尬,還以爲不重視對方吶!
打聽得知,方臨在府城開了幾家書肆,將淮安府城其他書商打得擡不起頭,一本《三國演義》名滿天下,知府大人作序……他不是升斗小民,也是官府體制內的,深深知道,方臨能做到如此,背後必有強大的人脈支撐。
這兩日,甚至還找了一本《三國演義》來,看得入迷。
“不值一提。”方臨擺擺手,說起正事,問道:“衛兄,對侯知縣如何看?”
說這話時,他語氣平靜,沒表現出任何傾向。
衛清拿不準是有侯知縣的好事、還是壞事,咂摸了下,客觀道:“侯知縣如何,是好是壞,要看從誰的立場看,侯知縣初來海寧縣,對城中大戶示之弱,後來經過數次鬥法,終於一舉壓服……去年大夏多地受災,咱們江淮之地加稅,賦稅壓過來,侯知縣強讓縣中大戶承擔大半……對縣中大戶,侯知縣自然是不好;可對縣中百姓來說,卻算是好的。”
“當然,要說侯知縣清廉無私,是什麼青天大老爺,也不算。斷案方面,基本公正;縣中實事,也會辦;不過未必清廉,以侯知縣的俸祿,那麼大的院子想來是住不起的,背地裡應有齷齪,但據我所知,前年的災後救難銀子,卻是如數發了下去……”
在官場,分清立場很重要,衛清就知道,自己雖然是侯知縣手下,但能有今日種種,升職也罷,上司同僚另眼相待也好,一切光明前途,都是因爲方臨,故而,當方臨問到侯知縣,他立刻將自己知道的,無論該說的,還是不該說的,毫不猶豫全部說出來了。
“我知道了,衛兄,來喝酒。”
方臨點點頭,這些時日,他也在縣城別處打聽過,不過還是從衛清這裡得來的信息最爲詳細,互相印證之下,心中差不多有數了:‘人是極爲矛盾複雜的聚合體,很難用單純的好、單純的壞來評判。當今時代背景下,總體來看,侯知縣雖有瑕疵,卻已經算是個好官了。’
……
辭別衛清,方臨去尋侯知縣。
一番客套不必贅述,很快進入正題:“早前些月,淮安府城奢靡之風愈盛,蒲知府對此痛心疾首,因而,纔有了鄉飲酒禮上……另外,蒲知府在我面前常常提及府中‘詭田’之事,爲之扼腕嘆息,引爲心腹大患……”
離開府城前,蒲知府說過,遇到侯知縣此人具體看看,不遇到就算了,還有更進一步交代,若認爲此人不錯,可以透露一二,給一個考察機會,一個進入蒲知府派系的考察機會。
——這也算是蒲知府賣方臨的一個人情。
侯知縣是聰明人,自然聽出了方臨的言外之意,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了:“既然當官,自當爲民解困,爲上分憂,我海寧縣也該響應府城,一殺奢靡之風,打擊詭田之事,更是義不容辭……”
他不怕什麼考察,因爲自信自己的能力,只怕沒有一個這樣的機會。
這次,方臨沒說話,只是笑笑,對方明白就好,他話已帶到。
“謝過方小友了。”侯知縣沉吟了下,承諾道:“若方小友有事,可來信於我,只要不違律法,一定去辦。”
不違背律法,這個限制雖大,但也就是如此纔可表誠意,若是他說什麼‘力所能及、能辦的一定辦’,那反而是套話了。
“大人客氣。”方臨想聽什麼,這就是了。
這次結下善緣,也是給將來鋪路,如可能的拉人去海外等。
等方臨走後,侯知縣將與他的對話,與覃師爺說了。
覃師爺聽聞後,感嘆道:“我只以爲蒲知府爲方臨作序,已然是關係不錯,沒想到此種事情也說與方臨聽,講給方臨,看來,蒲知府與方臨的關係比預想中還要親近……之前與此子拉近關係,果然是對的。”
“是啊,俗話說,深山裡出鳳凰,沒想到,小和村那個小小村溝裡竟也出來了個麒麟子。”
侯知縣想了下,交代道:“多照顧些小和村……對了,今年修堤的銀子撥下來了,你盯着些,莫讓人伸手,有些蠢貨,根本不知道什麼錢能動,什麼錢不能動……還有,小和村一片的堤岸,優先加固。”
“大人放心,我明白。”
……
下午,從海寧縣城啓程,商隊依舊是爲方臨一行騰出來了一輛太平車,不受顛簸之苦,吃食種種,多有野味,肉食不斷,更多時候停靠村落,在村正家用飯,受到款待,吃喝堪比尋常人家過年。
匆匆幾日過去,走了小半路程,將至昌黎村,尤其是方傳輝、方赫兩人,臉上都明顯可見有着一種期待。
方臨也想起了那個如山中清泉,如田間野花,無邪、純淨,美而渾然不知的姑娘,以及那個熱情的人家、那日喝到的紅蘿蔔和白蘿蔔丁的茶、吃到的極爲可口的飯菜。
在這種期待下,明明陰沉的天氣,卻不妨礙心情的明媚。
這日中午,商隊在村口休息,方臨一行去了村中,卻不見那位秀蓮姑娘出來,只有楊村正和他妻子,以及一個女娃,這是秀蓮的妹妹,那日也過來送別了他們。
明明只是一兩月不見,卻見楊村正頭髮白了好多,整個人都好似失去了一股精氣神,方臨等人問起秀蓮。 “她……死了。”楊村正道。
方臨一行都是驚訝,就是季廣祥,都是不知道這事,因爲若是商隊中沒有貴客,他也不會進村吃飯。
楊村正詳細說起來:“那日好天氣,天上飄着雲,太陽一點不烈,在雲裡一會隱沒,一會兒出現,這種天氣最好做事,秀蓮是個勤快的,和村裡另一個姑娘朝上山小路走去,準備去砍柴。
山坳的柴都被砍光了,她們邊走邊看,仰着頭巡視,看見山頂還有一片灌木,沒人砍過,兩人商量着去那裡。
朝山頂爬去,秀蓮一不留神,踩到一塊凸出的石頭,腳下一個趔趄,身子一歪,人便跌倒了。周圍都是砍過的灌木,沒來得及抓什麼東西,就那樣朝山下滾去。滾了好幾丈,臉正好撞到一個樹樁上,樹樁斜斜的一面像是一把尖刀,刺穿了腮幫……
看到秀蓮,她已經滿身是血,血經過下巴流進脖子裡,從嘴裡一口冒出來……沒挺過當晚,就死了。”
方臨一行聽了,都是安靜,不敢相信,那般一個如純淨美麗的姑娘,就這麼沒了。
午飯,楊村正妻子做了臘肉、梅乾菜、蒸雞蛋,可方臨一行卻是食不甘味。
下午離去。
轟隆隆!
春雷炸響,下起了雨,太平車中,風吹不着、雨打不着,方臨一行卻是沉默了許多。
……
離開昌黎村,又是幾天過去,雨過天晴,已然快到府城了,這日晌午,又是路過長流村。
村口不遠處,又見那幾棵兩人合圍都抱不住的老樟樹,巨大的樹身鼓着歪歪扭扭的疤痕。還有樹下躺着幾頭水牛或黃牛……
如同回去小和村時經過的那日一般,這日也是午時,大大的太陽籠罩着村子,有一些小孩子圍着商隊,似乎和那日相比什麼都沒有變。
一如慣例,商隊在村口歇息,季廣祥帶着方臨一行進村,去範家吃飯。
來到村東頭,卻是看到範家大門大開,穿着打着補丁衣服的村人進進出出,拿着攤子、木桶打水。
“季主事,這……”方臨看過來。
“我也不清楚。”季廣祥苦笑搖頭:“在過去海寧縣城時,我還拜訪過範老爺,帶來了些最新的通俗小說。”
這時,一個村人經過。
“伍大哥!”方臨喊住對方。
這就是那日,範慶增讓陪着方臨、田萱逛逛村裡的兩個長工之一,名叫伍良。
“方官人?”伍良認出方臨來了。
方臨問道:“伍兄弟,打聽一下,範家這是?”
“被韓大人抄家了。”
“韓大人,韓元敬韓大人?”
“對,就是這個大人,說是因爲什麼‘詭田’,咱們小百姓也不清楚……我聽說啊,韓大人早就在查這事,蒐集罪證……正月十六那天,一下來了好多衙役,將範老爺抓了……不僅是我們村,還有好多村……”
季廣祥聽了,臉上滿是震驚。
方父、方母、方傳輝、方赫只是感嘆世事無常。
方臨卻想到更多:‘鄉飲酒禮後,韓元敬有重要事情,離開歐夫子家,就是因爲此事?要明察暗訪‘詭田’之事?當日在歐夫子家裡,我說了去範家見聞,奢侈程度,對方或許也因此盯上了範家?公報私仇不至於,但範家本就有問題,那就是恰逢其會了。’
‘說來,這其中還有我一部分關係?’他啞然失笑。
伍良還在繼續說:“範家一倒,官府就讓我們長工、丫鬟、粗使僕婦散了,分了以前的田地……私塾先生什麼的也走了。這個大屋啊,本來說是要拆了,韓大人沒答應,說太浪費了,屋子拆補給佔了地皮的人家,井算是我們全村的,都能過來打水……”
方臨想到那日所見,村人打水都在池塘,是一池塘死水,男男女女,男的洗臉,女的洗頭髮,打的水都可見其中泥垢,如今換作井水卻是好多了。
他想着這些,向屋子裡看去,依舊是雕樑畫棟,卻換了主人。
那個種着月季花、梔子花、雞冠花等各種花卉,還有梅子樹、桃子樹、橘子樹、石榴樹等果樹的園子,村人走來走去。
花園旁,石頭砌着水池中,裡面魚兒游來游去,村裡的孩子們趴在旁邊看,看得目不轉睛。
那口水井,井上架着個輪軸,村人雙手搖着把手,伴隨着咿咿呀呀的聲音,一桶桶水吊上來。
再一擡頭,一些鳥兒從園子裡飛出去,飛入村中。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方臨忽然莫名想起了這麼一句詩。
“這沒法子,範老爺家這……中午只能將就一下了。”季廣祥賠罪道。
“這是應該的,承蒙季主事照顧,怎敢挑剔?”
不知爲何,沒吃到一頓好飯,方臨心裡,反而卻比吃到了一頓滿漢全席,還要高興。
出村,路過那個很大的池塘,池塘那邊,上次看到的,一些小小的茅草屋,如今卻是沒人了。
方臨又想到那日所見,十幾戶人家,有的一家四口,有的老少七八口擠在一口小茅草房裡,蠅蟲嗡嗡作響,漫天亂飛,散發着臭氣。
還有那個坐在一把爛竹椅上睡着的男娃,嘴上、臉上落滿了會飛的小蟲,黑黑的就像是一圈鬍子,兩隻眼睛的四個眼角,每一處都爬着三兩隻蒼蠅,黑黝黝的胸前和褲襠,也有一些小蟲飛停……
‘現在那些人家,如伍良所說,都搬入曾經的範家了。’他心中暗道。
田萱顯然也想到這點,腳步輕快,嘴裡還不由哼起了小曲。
兩人拉着手,走在後面,某一刻,不經意對視一眼,同時露出意會的笑容。
在他們身後,午後大大的太陽下,耀眼刺目的陽光籠罩而下,潑灑向大地,天地間的陰影在這一刻被擠壓到最小。
……
過了長流村,過了來時看到的八角亭子,終於淮安府城依稀在望,可見江流中,千帆駛過,時隔多日,方臨一行回到了闊別的府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