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出海(大結局)
淮安。
“應天城破,弘復政權覆滅,時至今日,滿清已佔天下五成,雖說更南方還有曾經的大夏魯王、唐王、永王登基,但終究不過明日黃花,大夏至此已然回天乏術矣……縱觀大夏一朝的傾頹,這個過程中,有着如孔家、錢謙益一般投降的人物,也有着如長公、董兄,乃至柳隱這般女子,一個個如史詩的悲壯的人物,讓大夏三百年有了一個相對體面的落幕。”
方臨微微嘆息着,知道縱使徐州、揚州兩戰,也沒有讓滿清傷筋動骨,反倒是自家多年積攢去了大半。
如黑火藥機槍,的確是黑科技,但兩場戰鬥下來,因爲黑火藥雜質卡殼,已然損壞十之七八;再如黑火藥火箭彈,因爲製作不易,需要蒸汽機加工,這兩仗也將多年庫存打去了大半。
還有就是,這些東西從海外運輸而來,補給線極長,費錢吶!
“如徐州、揚州那般奢侈的戰鬥,最多還能支撐一兩場,終是還要出海,這是早已計劃好的事情,可爲何偏偏還是不甘心吶!”方臨閉目嘆息。
“老爺,滿清使者錢侍郎來了!”
“讓他進來吧!”
來人果然是與當初在西湖有着一面之緣的錢謙益。
“不想竟是滿清錢侍郎來做說客。”
方臨看着此人道:“當初西湖相遇,錢侍郎與柳東君頂着世人嘲諷成婚,面不改色,何等風采……如今,柳東君位卑未敢忘憂國,橫刀自刎,錢侍郎也留下‘水太涼’、‘頭皮癢’的典故,流芳後世,世事多變,真是不知讓人從何說起啊!”
錢謙益身爲文人,還是要臉的,聽這些這話羞臊掩面,囁嚅了兩下,只是道:“老夫與應天百官開城投降,實是無奈,只爲不使應天重演揚州之禍……”
“哈哈!”方臨聞言笑了,指着此人道:“錢侍郎啊,這份功勞你也真敢往自己身上攬?當時揚州,多鐸連番收容軍隊,成分複雜,急需一場劫掠來緩解內部矛盾,纔有屠城之舉,應天情況則大不相同……你貪生怕死、苟且偷生也就罷了,大可不必尋如此藉口。”
錢謙益沒想到方臨眼光如此犀利,還有說話如此不留情面,感覺最後一塊遮羞布都被揭破,實在無地自容,只能避開這茬兒,換了個話題道:“方大人,如今天下局勢已然明朗,天命歸清,我大清攝政王實不願多造殺孽,生靈塗炭……方大人何不止戈,攝政王願予方大人實封王侯,世鎮淮北,如此豈不美哉?”
“我斬了滿清二王,多爾袞還能如此隱忍?讓我猜猜,這背後條件,恐怕是要我將新式武器技術交出,等將來消化了這些,時機成熟,再對我進行清算?”
方臨嗤笑道:“不過出手還算大方,也是,滿清以少統多,最能出賣天下百姓利益,深得你們這些儒家讀書人、封建地主喜歡……”
“方大人此言有失偏頗,對我大清有所成見,也太過在意華夷之辯……”
錢謙益見方臨神色漠然,搖頭道:“我知道方大人胸中有着大仁義,大抱負,認爲自身所行,乃是在拯救天下萬民、芸芸百姓,可方大人卻忘了,這天下萬民、芸芸百姓是否需要你救?又是否願意被你救?老夫此來,帶了一人名爲黃三,不妨聽聽他是如何說的。”
旁邊,黃三拱手道:“俺是黃三,隴地出身,崇祥二年,大旱,地裡種紅薯都收不了多少,狗皇帝還要收遼餉,交不上去錢的,就逼你賣身爲奴、賣兒賣女,或者拉走做苦役,去的就沒回來的……我家二畝田賤賣了,才湊夠了交遼餉的錢,可賣了地,一大家子吃什麼?
爹孃只能帶着我和弟弟逃荒……路上那個慘啊,活不下去,人吃人……後來闖王起事了,我加入進去,分了田地,娶了妻……跟着殺入京師,大夏亡了,我在京師也搶了些錢,再後來,我們跟大清打,又敗了,我逃回去,家裡媳婦、弟弟被義軍亂兵殺了,地也沒了……再後來,投降大清,這才又分了地種,賦稅不輕,但比崇祥狗皇帝那時候好多了,能活下去,喘過來一口氣。”
他說過了自己這些經歷,看向方臨:“方大人,都說韃子不好,可好不好,我們這些小民能不知道麼?崇祥那個狗皇帝倒是漢人,可要逼死我們啊;闖王也是漢人,可就是這義軍,殺了我的妻子、弟弟,也從沒讓我過過一天安生日子;現在滿清來了,你們非說他是韃子,可就是在你們說的韃子手底下,雖說苦些、累些,但好歹能過活了。”
“大人,我們老百姓不容易啊,實在是不想打了,就想安安穩穩過個太平日子……”
方臨聽着這些,微微沉默。
黃三繼續道:“大人,我們老百姓不懂什麼大道理,也不知道什麼韃子不韃子,就想活下去,誰能讓我們活下去、過安穩日子,我們就跟誰。”
“方大人,我聽說你也是窮苦百姓出身,若是你也像是我家,被狗皇帝逼得活不下去,老孃、兄弟又被義軍殺了,反倒是在韃子手底下能過活了,你還會說出這種話麼?”
他頓了下,又是道:“方大人啊,天下像我這樣的人還不知道有多少,我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你要真爲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好,就別折騰了,讓我們小民過兩天安生日子,行麼?”
面對這般請求,方臨忽然笑了,大笑不止,感覺荒唐、可笑之餘,心中又滿是悲涼。
的確不管如何,老百姓頭上都有壓榨的,區別只是換一個主子,他們的期待也極低,只求活下去……只能說,崇祥帝做得太差了,大夏肉食者階層做得太過了,逼得太狠了,實在不能怨這些百姓。
不過,如黃三這些百姓短視、眼界限於一隅,也是真的。
如今,連番動亂,死的人夠多,空缺出來大量資源,因而,滿清爲了儘快入主神州,穩定局勢,暫時不吝於放鬆壓榨,但等將來,隨着人口增長,滿人要騎在漢人頭上,作威作福,拿着自己的一份,滿清以少統多,將權利讓渡給封建地主,他們也要拿着一份,這麼多的‘肉食者’,勢必要將底層漢民如豬狗一般剝削,敲骨吸髓……
可以說,如黃三這些人安於眼下安穩,安於滿清政權,是要犧牲將來的。
——最直接的例子,還是前世滿清的所謂‘康乾盛世’,康乾盛世,到底是誰的盛世?大片漢人餓到人吃人的盛世?
‘不過如我所想,如黃三的話,也證明了一點,如今百姓思定,不會支持我對抗滿清;這片土地上的規模龐大的封建地主,因爲滿清捨得讓渡權利,願意與他們共治天下,他們同樣是不會支持我的。’
這就是大勢,也就是說,如今方臨對滿清作戰,在大夏全無根基。
‘上一個違逆大勢、明知不可爲而爲之的,乃是諸葛孔明,我比之孔明先生如何?可縱使孔明先生,也是失敗了的啊!’
‘憑藉着我的海外兵工廠積蓄,我的確可以再打一場、兩場,但長久就難以爲繼,就算能開掛接連取得勝利,建立一個政權,面對這些遍地被扭曲儒家思想荼毒的讀書人、遍地的封建地主、遍地如此沒有覺醒的百姓……’
方臨看了這錢謙益、黃三一眼:‘就算開掛驅除韃虜,建立政權,不出幾代也會被他們同化,那般不過是二三百年後,我的後代再效如今崇祥舊事罷了。’
他想到這些,微微搖頭。
錢謙益看出了方臨的動搖:“方大人……”
“不必多說,看在當初一面之緣,今日我不殺你,卻也不會學你,去給滿清當狗……替我給多爾袞帶句話:好生善待我大夏百姓,他滿清殺漢民一人,我將來就殺他十人,若再敢屠城,等我、或者將來我的後人打回來,必要滅盡韃虜,將他女真犁庭搗毀掃穴,哪怕所殺百萬,亦是在所不惜。”
方臨不等錢謙益再說什麼,就是揮揮手,讓人驅走了他。
……
拒絕滿清招降,錢謙益回去,彙報過後,多爾袞也沒有即刻發兵,反而謹慎得繼續調兵遣將。
只能說徐州、揚州之戰,的確給方臨爭取了不少時間,同時又讓多爾袞對方臨極爲重視,不斷抽調兵力過來……這個時間,方臨將海外基地的商船盡數調撥過來,還有這些年製造型號淘汰的船隻重新啓用,以及南洋能夠僱傭到的船隻,開足運力,日夜撤離百姓,將淮安、還有退守而來的部分徐州、揚州百姓,已然撤離八八九九。
方臨、田萱、方父、方母跟隨軍隊在最後一批,離開之前,回了一趟西巷衚衕。
此時,衚衕人家基本都已撤走,這裡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影。
他們從老屋出來,門口那棵橘子樹,如今已然亭亭如蓋。
“這顆橘子樹,我記得是爹撿回來的。”
“可不是?你爹撿回來,小萱種下,本來想着種下吃橘子,可沒吃兩年,咱家就搬走了……乖乖、花花也是葬在這裡……”
三年前,乖乖已經老得很了,那天忽然不見,沒想到是自個兒跑回了這裡……後來就在樹旁埋下了大貓乖乖,再後來,花花也葬在這裡。
一家人說着話,向前走去,方臨在歐夫子家門口腳步微頓。
五年前,歐夫子就去了,睡夢中去的,無痛無病,享年一百零二歲。這處屋子後來被歐夫子女兒賣了,如今門口那棵桂花樹已然不見影蹤,大概是被後來的主人砍了。
方母絮絮叨叨:“我記得以前這裡有棵桂花樹,那時候啊,歐夫子就經常坐在樹下的藤椅上搖着蒲扇……真不知道是誰那麼狠心,連一棵桂花樹都不放過……”
“唉,走吧!”
方臨說着,與方父、方母、田萱往前,一家子忽而變得沉默,他們都是知道,今後大概是不會再回來了。
一家人向着衚衕口走去,身後青石板在午後的陽光下泛着點點白光,一如曾經多少個夏天走過的那般,只是如今,到處空蕩蕩一片,只有那棵橘子樹依舊挺拔高昂,生機勃勃,樹梢直衝藍天。
……
順平二年八月初九,方臨與淮安最後一批百姓最後撤離,翌日,多爾袞遣大軍追來,上游蓄水大壩在設計安排下炸開,水淹淮安,清軍折損過十萬。
……
海州。
方臨一行撤離出海,已行使至此。
船艙中,田萱正在給孩子們表演影子戲:“這野菜可是好東西,羨慕你們竟然摘了這麼多……”
這是她以當初逃難的經歷,編出的影子戲。
與方父、方母等人一樣,方臨在旁邊神色柔和地看着,那些久遠塵封的記憶被打開,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彷彿又浮現眼前:桂花嫂、宋廣成、宋凱……劉掌櫃、滿娭毑……
他輕嘆一口氣,出船艙來到甲板,此時太陽就要落山了,兩岸不知從哪兒傳來一陣鷓鴣叫,讓人情不自禁吟出:“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爹爹,快看那裡,是不是你說的海市蜃樓?”小女兒方星也從船艙出來,指着天空道。
方臨循着看去,果然是海市蜃樓,不知映照何處,連綿宮闕,雕欄玉砌,燃燒崩塌,最終,一切空空。
他神色怔怔,彷彿看到,在歷史的大潮中,大夏文明進步的曙光被撲滅,繁華錦繡崩塌,這片土地重回封建的老路。
夕陽下,身後這片土地上的光芒逐漸黯淡,被遮天蔽日的陰影籠罩,他們乘坐的船隻逆着駛去,那裡將是明天太陽升起的地方。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