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
方臨迎出門去,看向這位李公公,白面無鬚、三十多歲、身上有着一股香露的氣味。
‘因爲太監去勢,多有漏溺,大概是遮掩異味。’
他如是想着,臉上卻沒有露出半分異色,保持着真切笑容,不動聲色塞過去一千兩銀子的銀票:“李公公大駕光臨,真是令寒舍蓬蓽生輝。”
李公公將銀票收入袖中的同時,一撇一捏,估算到數目,臉上不由露出笑容,又擡頭盯着方臨看了看,分辨出這話真心,笑容更真誠了些,還了一禮:“方指揮使客氣!”
若是這一幕讓顏時登、馬、邵、段三家家主看到,恐怕眼珠子都會瞪出來。
近些時日,他們對這位李公公賠着小心,沒少給孝敬,可這個死太監的態度,仍是讓人牙癢癢,恨不得打死,可面對方臨竟然知道禮數了。
這背後自然有原因,這位公公能讓魏忠賢派遣過來做事,自然絕非傻子,顏時登、馬、邵、段三家對他的態度,乃是既畏且厭,他豈能感受不出來?如此怎會給他們好臉色?
更何況,這位李公公也發現了,顏時登、馬、邵、段三家,骨子裡就是賤,只要自己擺出這副難伺候的樣子,對方反而會愈發賠着小心,連給好處。
方臨前世學過心理學,對太監有所瞭解,這種人身體殘缺,大多對權、錢有着極爲強烈的執念,同時心理敏感,故而早有心理建設,表現出認可、尊重,這種態度的不同,自然讓李公公態度也是不同。
當然,換一個平頭百姓,這種認可、尊重一文不值,也就是配上方臨的身份地位,纔有效果。
‘我的錦衣衛指揮使,不過虛職,有名無權,這位李公公對我如此,恐怕態度方面只佔一小部分原因,更多的是魏忠賢有過吩咐?不然,大概也會將我如顏時登、馬、邵、段三家一樣,當作肥羊來宰。’方臨如是想道。
事實上,他所猜不錯,這位李公公離開京師之前,魏忠賢有過叮囑,對方臨客氣些,莫要怠慢了。這般魏廠公親口吩咐的事情,這位李公公哪敢輕忽?
至於魏忠賢爲何如此吩咐,一則,洪泰帝臨終前,託魏忠賢對方臨照看,不得不說,魏忠賢對洪泰帝還是極爲忠心的,記着這話;二則,之前魏忠賢試探,索求肥皂秘方,方臨表現識趣,這就讓對方很是滿意。
這邊,李公公本來將一千兩銀票收入懷中,可突然想到魏忠賢的叮囑,又看到方臨誠意的態度,咬了咬牙,忍痛退回五百兩。
他覺得自己能退回一半,已然是很恩義了。
方臨見到對方的舉動,微怔了下:你說你也是一個聰明人,怎麼幹出這種糊塗事?要麼全退,要麼不退,退一半不是裡外不是人麼?
不過旋即就明白了對方的心思:太監身體殘缺,所追求無非權、錢,這種對銀錢的貪婪、佔有慾是極爲強烈的,如今能給他退回一半,已然是極爲親近的表現。
‘我似乎應該爲此感到驕傲?’
方臨暗自好笑,卻是又強硬塞了回去:“李公公,送出去的東西,哪有收回來的道理?”
李公公緊緊攥住銀票,又推過來:“那怎好意思?”
“李公公再客氣,就是磕磣方某了。”
“哈哈,也罷,我聽方指揮使的產業做得極大,想來不缺銀子使喚,那我這就收下了。”
李公公看着方臨,越看越滿意:“方指揮使,我這來也沒別的事,就是你不是將肥皂秘方買給魏廠公,我此行過來,魏廠公託我帶回去一些這方面的匠人。”
肥皂秘方,早已通過錦衣衛渠道傳至京師,魏忠賢索要匠人之舉,想來是爲了加快進度,儘快投入生產賺錢。
秘方都給了,方臨自不會吝嗇幾個匠人:“此事簡單,我這就吩咐下去,找肥皂生產的優秀匠人,等李公公離開時,一同帶去。”
“好,那就謝過方指揮使了!”
李公公頗爲高興,此次出京,魏忠賢吩咐了兩件事,一是接收範家資財,二就是帶回一些肥皂生產工人,如今這兩件事都是完成,那這途中途收取的好處,就能安心吃進肚子了。
‘要說香露、肥皂產業,的確京師纔是最大市場,那裡王公貴族數不勝數,匯聚了大夏最多的有錢人,可惜沒有強大背景做不了這生意,以如今我的身份地位都不行。’
方臨暗暗搖頭:‘罷了,得不到的東西,給了魏忠賢也就給了,何況人家也不小氣,給出的買秘方費用不低。’
“對了,魏廠公託我帶句話,方指揮使可願去京師爲官?”李公公問道。
這也是魏忠賢吩咐的,若是方臨識趣,可以給個進京做官的機會。
“多謝好意,不過方某自在慣了,實在不願背井離鄉,只能辜負魏廠公好意了,還請李公公在魏廠公面前分說一二。”方臨婉拒道。
且不說如今才拔除谷家、範家兩個釘子,將淮安經營成真鐵桶一般的大本營,他瘋了纔會去京師,只說通過魏忠賢去京師做官,將來萬一魏忠賢倒臺,必遭清算,圖個什麼呢?
“好說、好說。”李公公也沒強求,魏廠公早已吩咐過,方臨不願就算了。
正事談過,方臨與李公公就是閒談了,打聽一些京師事情,又留了頓飯,將對方送走。
至於,方臨本來打算,只要李公公提及這次救災中、將難民運往海外之事,就賄賂掩蓋過去的,可自始至終對方提都沒提。可能在這位李公公看來,不過一羣泥腿子,真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也是,如顏時登、馬、邵、段三家都全沒在意此事,就更不用說一個太監會有此等眼光了。
……
送走李公公,方臨知道淮安決堤之事,至此算是畫上了句號,回想始末:顏時登急功近利,開發城外沿江那片區域,又碰上極端氣候,讓城外決堤,最終,谷家、範家背上了這口鍋。
他比其他人都明白,在這件事上,範家最是無辜,不過,那又如何呢?你說你冤枉,比之岳飛的莫須有如何?
‘淮安之事,說到底還是朝堂政治鬥爭的延續,牽涉到政治鬥爭,對錯本身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立場、利益。’
正因爲範家的香露生意被魏忠賢盯上,又不識趣,被方臨發現機會,在背後推了一把,才落得如此下場。
‘由範家之倒,可看出魏忠賢的貪婪,以及不在乎吃相;由淮安一地,也可試推江淮各府,恐怕魏忠賢藉着這次災情,已然將觸角伸向江淮各府。’
事實上,淮安一地的確是整個江淮之地的縮影,甚至說淮安還好些,顏時登保住了淮安知府之職,江淮之地其他州府,魏忠賢藉着這次災情,大肆罷官去職,安插投靠之官員,觸角遍及江淮之地。
而魏忠賢能做成這事,也是因爲洪泰帝留下的安排,辦下查抄範家等晉商的大案,從而威勢煊赫,徹底壓過了文官集團!
可以說,至此,大夏進入了魏忠賢時代。
‘當大權在握,何等貪婪粗暴,不在乎人心,都不是問題,可一旦失勢,反噬就會極爲猛烈。’
‘不過,那是將來的事情了,至少現在魏忠賢權勢滔天,當然落於下風的文官集團也不會甘心,宦官集團與文官集團的鬥爭,將會是相當長一段時間大夏朝堂的主題。而隨着這般鬥爭白熱化,朝堂的動盪會不可遏制蔓延,就如這次江淮之地受災一般,從朝堂波及地方。’
方臨回身而去:‘幸在,我已然將谷家、範家最後兩顆釘子拔去,將淮安經營成鐵桶一般的大本營,可安心籌謀海外,坐觀天下風雲。’
……
隨着時間推移,江淮之地救災來到了尾聲,水澇影響漸漸消弭,各地水位退去,災民陸續返鄉。
這日,方傳輝返回,找了過來:“臨子哥,這次水災,共遷往海外三萬五千多人。”
這些人自然不只淮安一地的,還有江淮之地別府受災百姓,值此災情,這些災民都是隱患,當地官府巴不得少些這樣的人,方臨差人稍稍打點,就成功遷走。
“三萬五千多人麼?不錯!”
方臨微微點頭,這些人遷往海外,深受方臨影響的淮安百姓會和外地百姓混合安置,再加上海外不太平,他規定的團練武裝培訓,以及下一代學堂教育(前身技能培訓班),很快就能將這些人消化。
‘當今大夏,正處於小冰河期,天災連綿,這就方便了持續拉人,少量多次,將時間拉長,最終說不得能往海外遷走幾十萬、乃至上百萬人。’
‘若是如此,縱使將來不得已退往海外,這也是一份足夠安身立命的根基了。’
方臨如是想着,拍了拍方傳輝肩膀:“此行辛苦了,這次回來,就好好歇歇吧,你年歲也不小,是時候考慮親事了。”
他與方傳輝出去。
……
院中,方母、田萱、秋秋姐弟三個,還有桂花嫂、蘇小青、孟禾,以及帶來的各自小孩兒,如陳葉、錢芝芝、耿雪兒等人。
大人們說話,說着廠坊之事,小孩兒們玩在一起,追逐做遊戲,很是熱鬧。
方臨帶着方傳輝過去,說了請她們給方傳輝說親,然後,方傳輝就被幾個女人熱情拉住了。
說來,桂花嫂主管女工廠坊,的確厲害,管理得井井有條;方母、蘇小青、孟禾也是小管事,手上‘相親資源’不會少了,此時向方傳輝問着有什麼要求、熱情介紹着,饒是方傳輝在海上久經鍛鍊,都有些經受不住,臊得臉紅撓頭。
方臨與田萱來到一邊。
“萱姐,我看你這兩日胃口不好,想吃些什麼,我吩咐下人買來。”他問道。
是的,田萱又懷孕了。
“臨弟,不用了,娘已經吩咐讓他們買了好多,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不用擔心。”田萱猶豫了下,道:“我看玉燕、文君二位姑娘,容貌、品行都是不錯,不如將她們納進門吧?”
她看方臨給谷玉燕、師文君贖身,二女也偶有過來,也算了解對方品性,如今,這樣也陪不了方臨,不如讓二女進門代替,也更好給方家開枝散葉。
“這世上,容貌品行不錯的人多了去了,難道都要收入門?”
方臨在旁邊坐下,坦誠道:“萱姐,不瞞你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也,男人鮮有不好色的,我有時也會有些心思。”
“我知道,這個時代對男人寬容的,就算是納妾,世人眼中,也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之事;也知道,以萱姐性格,還有玉燕、文君二位姑娘的品性,能夠和睦相處,這不會是問題;可我更知道,人的時間、精力是有限的,我忙着書肆、廠坊、船隊等一大攤子,剩下的本就不多,再有她們二人,還能留下多少給萱姐?”
更有一點,他沒說出口的是,人心是會變的。饒是他,也不敢替代將來的自己保證,若是將谷玉燕、師文君納入門,時間長久,會不會喜新厭舊,喜愛偏移,對田萱冷落;還有就是,目前田萱的確能與谷玉燕、師文君和睦相處,但等谷玉燕、師文君二女也有了孩子呢?
方臨不想考驗人性,所以,與其去試探人心,不如在一開始就不給機會。
“臨弟!”田萱心中感動,輕輕拉着方臨的手。
方臨沒再說話,忽而看到什麼,俯下身去,掐了一根草,遞到田萱嘴邊。
“這是……苦芽兒?!”田萱臉上露出回憶之色,想起那段來府城路上的經歷,如今回想去,當時的苦難好似褪色,剩下的只有淡淡回甘的雋永。
她也明白了方臨的意思,那些經歷是獨一無二的,無可取代。
“娘,你們在吃什麼,我也要吃!”這時,眼尖的秋秋看着這邊倆人動作,蹬蹬蹬跑過來。
方臨掐斷半根苦芽兒,餵給小丫頭。
秋秋咀嚼兩下,頓時被苦得皺起臉,蹙起眉頭,連連‘呸呸呸’吐出去,還對方臨、田萱翻了個好看的白眼,一臉‘你們坑女兒’的樣子,可等吐出來後,又是咂了咂嘴,驚訝歪着腦袋咦了一聲:“有甜味哎!”
方臨看着女兒依稀如當初田萱,一個模子的表情、動作,不由摸了摸她的腦袋。
田萱似乎也是回憶起來,心有靈犀與方臨對視一眼,都是莞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