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濟寧府,方臨一行又經過臨清府,輾轉津門,終於來到京師。
因爲早有信來,董祖誥出城相迎,與方臨相見,兩人都是激動,握着手臂,有着一種‘他鄉遇故知’的高興。
只是,令方臨奇怪的是,董祖誥戴了面巾,並請方臨等人同樣戴上。
“方兄,這在京師,春秋出門,不戴面巾可不行。不然,馬蹄踏過街頭,沙塵彌天,能把人嗆死。”
董祖誥大搖其頭:“即使戴了面巾,口鼻遮擋了灰塵,依然難免受罪,出門一趟,等回家時,兩隻鼻孔黑得像是煙囪一樣。”
“這麼說,也就只有下雨天會好些了?”方臨問道。
“哈哈,也不是,若是遇上下雨,那就更慘了,馬鞍和人的膝蓋上到處都是泥……”
董祖誥說着,領着方臨一行進城。
方臨等人跟着進了城門,入了城,見識到了京師的風沙,那真是馬蹄所過,煙塵四起。
不僅是風沙,還有大量‘佔道經營’的。許多百姓在街邊撐張布幔,或者搭棚,更甚者,還看到不少擠到路上的違章建築。
想一想那種景象:塵沙滿天,路邊,有着大片影響市容的醜陋違章建築。
這和想象中的京師,有着極大的落差。
看看秋秋姐弟三個就知道了,本來期待了一路的京師,這會兒真到了,卻都不肯下來走,掩着口鼻躲回到馬車上去了。
“董兄,這些朝廷就不管麼?”方臨驚訝問道。
“這事說來話長。”
董祖誥道:“太祖時期,頒令工部,下面設立營繕、虞衡、都水、屯田四個部門,專門管理城中種種事宜。後來到了建康年間,太宗發現京師太大了,設立五城兵馬司,所謂五城兵馬司,即:東城、西城、南城、北城、中城五兵馬指揮司,簡稱五城兵馬司,專職防察奸害,禁捕賊盜,疏通溝渠,巡視防火等等。”
‘這五城兵馬司聽着,類比前世,簡直像是把火警、城管、環衛、派出所等機構的活兒都做了。’
方臨不用想到都知道,這種辛苦衙門,時間一久,就容易懶政、怠政,形成官僚作風,工作浮於表面。
果然,就聽董祖誥道:“弘德年間,朝廷爲了對五城兵馬司加強管理,建立了巡視五城御史公署,又稱巡城察院,並責令錦衣衛巡視,目的就是監督五城兵馬司辦事……可如此,許多事情仍然辦不了。”
“哦,此話怎講?”方臨來了興趣。
“要說這五城兵馬司,位卑、責重、權小,如一城兵馬司指揮使,纔不過正六品。就像這些違法建築,按理來說,也是五城兵馬司管理,可背後稍微牽涉到有背景的人,就管不了了。”
董祖誥舉例:“洪泰十年,新任工部尚書上任,新官上任三把火,決心管理此事,下達文書,讓五城兵馬司拆除這些建築。當時,五城兵馬司得令後,打算抓一個典型,先是將矛盾對準朝陽門大街上一片,聚集人拿着斧頭、錘子過去,依例知會,然後不管那些商販同不同意,就開始拆。”
“那片建築連成一片,是幾十戶商販合建的,對方仗着人多勢衆,和五城兵馬司爭執起來,最後甚至還動了手……官民大斗一場,還波及了路過的戶科給事中。最終鬧到朝堂上,因爲那些商戶背後有人,不了了之。”
“也是,京師天子腳下,臥虎藏龍,各種關係盤根錯節,是不好管。”方臨嘆息。
“正是這個道理。”
董祖誥又舉了一例:“去年剛剛入夏,下起大雨,一連下了五天,到了第六天初停,京師道路已然難見路面。有些低窪處,大水直接灌入民居,污水流入室內,家居衣物與污垢種種一起漂浮。
我要說的不是這個,一日,有百姓出門,一腳踏入路邊深坑溺水而亡,先後死了七八人。原來是路上有深坑,朝廷派出一位錦衣衛指揮使追查此案,直接拿了兵馬司指揮使,後來察知,乃是一個叫作伊世雄的人,大興土木,營造莊園,在附近挖了幾個深坑,暴雨一下,注滿其中,表面根本看不出來。
朝廷追究兵馬司指揮使之責,對方卻大叫冤枉,說此事兵馬司早就排查得知,去管那個伊世雄的,對方卻放言‘自己在九門提督有人,再敢來阻撓,就讓五城兵馬司的人走着過去,擡着回來’,將此事報於工部,工部迴應非他們管轄,報了順天府,也是遭來一通好罵。
那個伊世雄被抓入獄中,還有九門提督爲此人求情,最終還是陛下發話,將此人法辦了,受此震懾,京師中如伊世雄之輩才銷聲匿跡。”
董祖誥苦笑道:“若是方兄早來兩年,在路邊還能看到那些大坑。”
方臨聽了這些,只能嘆息,如違章建築、挖坑兩案,前者不了了之,後者也只是抓了個小卒子:‘京師臥虎藏龍,各種關係盤根錯節,也只是表面原因,更深層次,還是那些朝堂上那些閣老重臣,以及權貴住在另一片區域,不見其亂,不受其害,自然不能感同身受啊!’
路過一處集市,可見角落的糞穢污水,可想而知若是到到了夏日,必然是蒼蠅亂飛,不可入目。
說實話,這和前世影視劇中,天子腳下哪裡都是富麗堂皇,乾乾淨淨,井然有序,街道上的青石板路,就像是狗舔過一樣,卻是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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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這些,董祖誥已是見怪不怪,並不諱言和方臨‘吐槽’着,可見親近。
方臨聽着這些,心中暗暗和江淮之地的城市對比,有着自己思考:‘相比江淮之地的淮安等城,京師市容差上不止一籌,背後原因,除了各方關係桎梏,不好治理外,還有其後原因,以及城市結構的問題。
氣候問題麼,正值小冰河時期,北方等地氣候乾燥,京師百萬級別規模人口匯聚,取暖對樹木砍伐,破壞植被,更是加重了這種氣候,易起風沙。
而城市結構,江淮之地,中外貨物匯聚之所,如淮安等乃是商業城市,勢必需要一個良好的營商環境,而京師乃是消費型城市,這個時代,除了文化之外,並沒有值得一提的工業,也就相對不注意這些了。’
……
董祖誥帶着方臨一行去往客棧,安頓下來,又設宴給他們接風洗塵。
如方父、方母、田萱他們知道方臨、董祖誥有些時日不見,多有話講,沒和倆男人湊一起,給他們讓出空間,單獨喝酒、聊天。
董祖誥問了方臨過來經歷,聽了方臨的一路遊記,大爲羨慕:“遊山玩水,訪友施緣,方兄這過的可真是神仙日子!”
“哈哈,窮者獨善其身,達者兼濟天下,我不過一閒人,不比董兄居廟堂之高,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方臨舉杯。
“方兄,你這張嘴啊!”董祖誥笑着搖了搖頭,與方臨碰杯,一飲而盡,說起當下朝堂局勢:“陛下連續一月沒有上朝,不見外臣,魏忠賢隔絕內外,朝堂袞袞諸公自不能忍,局勢一致劍拔弩張……最終,還是讓首輔一人進去,見到了陛下。”
“想來陛下龍體……天下多事矣!”方臨感嘆着,問道:“董兄沒有受到波及吧?”
“我還好,有座師庇護,不過我一友人就遭了那魏忠賢排擠罷官。”
董祖誥說起來:“我這友人,名氣可是大得很,想必方兄還聽過……”
“哦?”方臨看去。
董祖誥沒再賣關子:“此人正是米萬鍾,先祖乃是北宋書畫名家米芾,名門之後。
要說我這友人,乃是洪泰二年的進士,然而性情淡泊,率性而爲,蹉跎十數年,調來調去,在幾個地方做過官,官銜卻是始終沒變,一直是正七品。
直到兩年前,才升爲戶部主事,要說這官乃是京官,在京供職,京中達官貴人極多,米兄又家門顯赫,若是有心,完全可以青雲直上,然而米兄對做官興趣不多,除了結交志趣相投的友人,就是愛好奇石。
米兄爲此做了一件傻事,一日,在城外房山看中了一塊巨石,實在喜歡,僕人出了個主意,說不如將此石弄到家中。可那塊巨石長三丈、廣七尺,大小差不多能比得上一塊假山,最終,動用四十四批騾子,拉了七天,才從山上拉下來。其後,又在去年冬天,投入巨資建立冰道……”
董祖誥說到這裡,都是皺了皺眉,以他的性格,是看不慣此種奢侈之舉的,而且耗資如此之大,竟然就爲了運一塊石頭。
‘好傢伙!’
方臨聽着,也是暗暗心驚,建造一條冰道,將石頭從房山運送到城中,這工程量差不多相當於在前世在房山、海淀之間開通一條輕軌。
“那位米主事,就是爲此遭了彈劾?”
“正是。”
董祖誥嘆息道:“有言官彈劾,陛下都沒有如此招搖,米兄如此興師動衆,眼裡還有陛下麼?這是誅心之言,不過,米兄用的是自己的錢,與朝廷八竿子打不着,又逢陛下身體……無心關注這些小事,此事本應就這麼過去。
可這時,恰逢魏忠賢看上了米兄的一座宅院,差人過去說要買下這座宅子。若是擱作知道變通之人,遇到這種事,恐怕會求之不得,直接將宅子送上,攀附上去,換一個前程,奈何米兄不是那種人。
米兄眼中,根本就瞧不起魏忠賢這等閹黨,將魏忠賢差來的人罵了回去,魏忠賢豈能罷休?以運送巨石爲由,在陛下耳中進了讒言,致使米兄罷官。”
“的確是一位清高之人。”方臨頷首贊同。
對米萬鍾花費巨資運送奇石,他其實沒什麼意見,又不是用的民脂民膏,用的自己的錢,這是對方的自由。
而從決然拒絕魏忠賢來看,也的確是率性而爲,性情中人。
“魏忠賢爲了一己私慾,黨同伐異,慾壑難填……又逢陛下龍體欠安,朝堂之上,黨爭越來越激烈了。”董祖誥嘆息。
方臨聽了這話,卻沒有開口。
以魏忠賢爲首的宦官集團,能和文官集團鬥起來,背後是洪泰帝撐腰。而洪泰帝的目的,乃是爲了讓宦官集團、文官集團互相制衡。
說實話,這種互相制衡,皇帝作爲仲裁者的身份出現,雖然會造成黨政,大大拖延朝堂行政效率,但在新君手腕、威望不足的情況下,的確可以最大程度上保障皇帝權力,不被架空,並且,只要把握着一個分寸,也不會讓局勢失控。
“陛下……唉!”董祖誥沒說下去,不過顯然也看出來了,洪泰帝扶持宦官集團,是在爲新皇鋪路。
擱在洪泰帝立場,這自然是一個好選擇。可他作爲文官集團的一員,屁股天然坐在文官一邊,自然對此心情複雜。
方臨沉默與董祖誥碰杯,一飲而盡,心中想到洪泰帝身體,也是生出頗多唏噓:‘此來京師,我也有見一見洪泰帝這個筆友最後一面的心思,可看如今時局,恐怕是隻能留下遺憾了。’
……
董祖誥爲迎接方臨一行,專門請假一日,次日就是上衙。
而京師氣候種種,如方父、方母、田萱等等的確不喜歡,可畢竟是京師,繁華熱鬧非是別處可比,帶着秋秋姐弟三個在牙家安排下游玩。
而這時,方臨尋到了米西這個泰西友人,會晤見面。
“親愛的方,好久不見,我很是想念!”米西見面,給了一個大大的擁抱。
不得不說,這傢伙來到大夏七八年,入鄉隨俗,同時身上又保留了西方的社交方式,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的搞笑。
當初淮安一別,的確已然時隔七八年,不過最近二三年有着書信聯繫,但書信溝通,如何也比不上當面交流。
方臨與米西進門坐下,看着對方熟練地用薄餅將烤鴨、蔬菜捲起來,不由臉皮抽了抽,豎起大拇指稱讚道:“米西,你已經是個地道的大夏京師人了。”
“哦,是麼?”米西聽着,似乎對此非常自豪,一邊吃着,一邊和方臨說起來:“方,在我離開淮安後,去了很多地方,大夏的應天、臨安、蘇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