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動

朱成翊饒有興味地看着對峙在自己眼前的這父女三人, 這又是唱的哪一齣?

看那“玉苒”的神色,貌似對這門親事滿意的很, 巴不得立馬嫁給自己。只這安媞……看上去也是真着急,思罕一臉難以置信的模樣,這場三人對峙看來的確超出思罕控制了。

朱成翊摩挲着手中的酒盞, 安媞似乎有點異狀……

朱成翊決定一試,“土司大人,您對翊恩重如山,翊本不該得寸進尺……只是翊有一心裡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思罕極力壓下對自己小女兒的怒意, 勉力柔和了自己的面部表情, “睿之公子有何話但講無妨。”

朱成翊挑眉,看向安媞, 餘光裡一瞬不離思罕的臉,“安媞小姐玉貌花容、蘭質蕙心,翊一見如故……”

他留意到思罕瞬間僵硬的臉, 心下了然, “今聽聞大人慾賜翊以良緣, 翊甚是歡喜,不知安媞小姐……”

不及朱成翊再多欣賞一會思罕有苦說不出的焦灼模樣,安媞那清越嘹亮的回答卻將他驚得差點扔掉手中的酒盞, “安媞願與公子共結連理……”

朱成翊瞬間呆滯,他茫然地將注意力從思罕臉上轉到堂下安媞的身上,他看見了一雙堅定的妙目,內裡波光閃動, 似乎在向他傳達自己的決心:公子放心,奴家定會生死相隨……

思罕幾乎就要氣的爆炸,安媞今日不知吃錯了什麼藥,似乎專來與自己作對的。先是毀了桑錫的風箏,讓朱成翊白白看了笑話,現在又來搶自己安排予玉苒的夫君。

“混賬!大庭廣衆,你父親尚未開口,你便巴巴的貼上來。你一大姑娘可知羞恥二字如何寫?”

話說到如此地步,要表達自己的意思似乎也少了更多心理負擔。安媞神色淡定了不少,眼皮眨也不眨地說,“爹爹,您反正是要睿之公子做您女婿的,娶哪位女兒不都一樣麼?”

不光思罕,連朱成翊也噎住了。雖說擺夷女子大多豪放,有看上的男子便能當面唱曲跳舞表達愛意。但如安媞這般才見一面便不顧父親反對,積極主動要縛以終身,委實讓朱成翊也窘迫不已。

“爹爹,安媞其實比您更早與大公子結識,公子曾贈與安媞一件漢人的五彩畫裙以訴情意。爹爹,今日您當着安媞的面便要將玉苒姊姊配與公子,您讓女兒如何能忍?”

安媞淚眼婆娑,表情悲憫,彷彿她與朱成翊真的是一對眼看便要被思罕棒打的鴛鴦。此番話畢,亦猶如向思罕與朱成翊投下了巨型響炮,將此二人震得更加找不到北。

思罕心中滴血,自己的小女兒什麼時候與這小廢帝糾纏不清的,自己怎麼也不知道?回想起白日裡朱成翊因風箏事件爲安媞作證說理,似乎二人真的便是舊相識了。

他滿心狐疑地看向朱成翊,可眼前的朱成翊只呆呆的望着安媞,一絲眼風也不給自己,也沒有配合安媞趁熱打鐵向自己提及與安媞的親事。

朱成翊只覺得自己腦子不夠用了,自己一路都在逃命,什麼時候送過女人衣裙?如此曖昧的舉動除了對韻兒姑姑有過,他實在想不起還有哪位女人能得此殊榮。

安媞一心只想破壞了自己老爹的陰謀詭計,現下便是最好的時機,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她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眼前這位呆若木雞的朱成翊不知出於何目的挑起了與自己的曖昧關係。自己神思敏捷,迅速配合他做起了局子,眼看就要成功狠狠擺自己陰險爹爹一道,朱成翊卻在自己接過他遞來的樓梯後變了癡呆!

安媞焦灼萬分,拼命向癡呆的朱成翊使眼色,提醒他向思罕說話。可朱成翊自自己說出要嫁與他後便一直智商不夠用的樣子,自己又說出了那條齊韻的畫裙,依然未能喚回他的清明,癡傻好似更嚴重了。

安媞悲哀的發現,這朱成翊壓根就沒認出自己便是那位贈送他二十名僕婦爲他清洗縫補衣衫的大善人!至於齊韻送自己畫裙的事,這位郎君只怕壓根早就忘記了罷……

話已說出口,朱成翊哪怕一味癡傻下去,安媞也只能一條道走到黑了,“翊郎,那日我不告而別實在事出有因,讓你生氣,是我不是,翊郎且稍候。”

她絞盡腦汁總算是爲朱成翊的遲頓找了個藉口。回過頭喚過自己的婢女,低語幾句,便與自己的父親告了罪,說好須臾便回後,退去了後堂。

鼓樂復又奏響,朱成翊竟鬆了一口氣,今日之事越發超出自己的料想了。本想給慣會欺詐人的思罕一個難堪,哪能想到竟招來一名“夫人”……

那名喚作安媞的女子不知爲何,絞盡腦汁編造理由說服她的父親,似乎打定主意要嫁給自己。朱成翊難堪不已,他擡眼偷偷看向思罕,發現思罕亦一臉凝重,顯見得他心裡也不好受。

朱成翊冷笑,連自己的難堪好似都減輕了不少。自己的親生女兒非要代替自己找的冒牌貨嫁給一個廢帝,的確應該很難過。

而堂下衆人之神色亦是精彩紛呈,“玉苒”早已銀牙咬碎,奈何自己只是個冒牌的,只能偷偷在心中暗罵安媞不知廉恥。安媞的幾名兄長驚愕不已,如此積極主動要求嫁給一個廢帝,也只有這腦子迴路異於常人的小妹才能做出了。赴宴的諸多思罕的部下與女眷們亦竊竊私語不休,幸災樂禍,不可思議,衆生百態盡顯。

不多時,安媞果然回了。與離開時不同,她綰着漢人姑娘的墮馬髻,點翠赤金鳳釵於燭火輝映下愈發耀眼奪目。安媞身着漢人制式月白紗衣,配着那條流光溢彩如月之光華的月華裙。她一路盈盈走來,“皎皎兮似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迴風之流雪”,琴瑟聲頓息,全場寂靜。朱成翊呆呆的看向安媞,只覺這畫裙甚是眼熟。

直到鼓樂聲起,安媞眸光瀲灩,眼波流轉。只見她一個擡手,衣裾飄飄,裙襬飛揚,竟是對着朱成翊跳起了一支霓裳舞。“飄然轉旋迴雪輕,嫣然縱送游龍驚”,安媞本就生的娥娜翩躚,玲瓏有致,在這一襲華服的襯托下愈發清雅出塵。她素手婉轉流連,衣袂帶風,舞動間似有漫天繁花飄飄蕩蕩凌空飛散,飄搖曳曳,帶動一縷縷幽香……

鼓聲漸止,琴聲悠揚,似喧囂過後繁華落盡,九天仙子下凡塵。安媞舞姿輕靈,身輕如燕,雙臂軟如雲絮,纖腰柔若無骨。步步生蓮般的舞姿,如花間飛舞的蝴蝶,山間潺潺的流水,如深山中的明月,荷葉尖的晨露。席間衆人不覺中已然看醉,如飲佳釀,如癡如醉。

舞曲漸至高潮,琴聲漸急,她的腳下愈旋愈疾,身姿亦舞動的越來越快,裙裾翻飛間,一雙如煙的水眸欲語還休。流光飛舞,整個人猶如隔霧之花,朦朧飄渺,美麗高貴,卻又如此遙不可及……

“煙蛾斂略不勝態,風袖低昂如有情。上元點鬟招萼綠,王母揮袂別飛瓊。”朱成翊眼前的五彩月華裙如錦繡彩霞漫天開放,他彷彿看見了心上人於繁花間的如嫣笑靨——

“這是安媞姑娘,便是她替咱們送來這二十名僕婦,替你們縫補漿洗衣衫的。”他猛然醒悟,心中大定,禁不住就要大笑出聲,原來竟是遇上了熟人……

朱成翊滿含歉意與感激的望向安媞,心中說不出的感動。安媞定是知曉其父作此姻緣乃另有所圖,便奮不顧身地挺身而出就要相幫自己。自己尚未成親,來車裡謀事須得多方謀劃。此番思罕賜婚,怕是不好拒絕,如若有安媞相幫,自是好過思罕硬塞個細作予自己。朱成翊滿眼含笑,他深深地望向安媞,濃濃的喜悅與興奮飛迸四射。

端坐一旁的思罕毫不意外地感受到了朱成翊的忘情,一張老臉黑的更甚。還有什麼好說的,這一男一女衆目睽睽之下目光癡纏,渾然忘我,很明顯就是早便勾搭上了的!

不論自己再怎麼冷落那木訥的舞姬,安媞總歸是自己的骨血。眼看自己的小女兒明顯深陷情網,如若一意孤行非要另塞一個“女兒”予朱成翊,哪怕是個沒腦子的人也會覺得異樣了吧。思罕第一次爲聽取了叭力勐的建議後悔不迭,他第一次深刻體會到了什麼叫自作自受……

安媞放心了,朱成翊終於認出了自己。透過翻飛的衣袂,她肆無忌憚地看向座上的朱成翊。他頭戴襆頭,絳紫色葛紗丹鳳朝陽箭袖袍,腰間嵌玉蹀躞帶,朗目疏眉,姿容風流。她羞澀的笑着,飛速的旋轉着,心底有不可抑制的甜蜜絲絲蔓延開來。她無暇去仔細思考自己的羞澀與甜蜜緣何而來,自己只是想幫助朱成翊,誰讓他也幫過自己呢,安媞在心中默默的這樣告訴自己。

思罕的晚宴毫不意外地在衆人的各異心思中草草結束,朱成翊與車裡土司女兒的親事最終沒能說定,思罕實在無法當場下定決心將小女兒送給朱成翊。但土司大人要與朱成翊結親的決心卻是下了的,畢竟此次晚宴的目的便是結親,至於將哪位女兒許配給朱成翊,還得待思罕與一衆家小商議後,再做決定。

……

朱成翊端坐客房窗旁的春榻上,手中是思罕白日裡交送自己的八百里山林地契,他翻來覆去的看着,心中滿足又喜悅。這是宮變後屬於自己的第一塊地,以後還會有第二塊,第三塊……明日便要回勐海,將這地契呈與韻兒姑姑看,讓她也高興高興。

朱成翊想得正樂呵,突然想到思罕就要塞個女人給自己做妻子,好心情瞬間滅了一大半。朱家是什麼人,他思罕又是什麼人?可事到如今,自己卻不得不娶個蠻族女人,只爲從他思罕手裡奪點好處。

今日若不是安媞出面將了她親爹的軍,自己只怕是明日便要帶個粗鄙的擺夷女人回勐海了。如若自己娶了擺夷女人做妻子,韻兒姑姑呢?將她還予樑禛?她不是一直打算回樑禛身邊的麼?

朱成翊的呼吸急促起來,一想到日後再也看不到齊韻,只覺得心口揪得生疼。以往齊韻跟在樑禛身邊,自己夠不着,那是沒辦法的事。可如今齊韻現在就在自己手上,要自己主動放手,卻是萬萬不能夠的!

朱成翊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想了許久,直到他聽見窗外傳來石子敲擊的聲音。他推開窗探頭一望,溶溶月色下,短衣筒裙的擺夷少女娉婷玉立。

“睿之公子,安媞特來歸還齊姐姐的畫裙……”

客房內,朱成翊望着眼前不請自來的安媞有些難爲情。自己完全不記得安媞對自己的“贈奴”之恩了,可安媞卻不惜犧牲女子自尊,挺身而出保護自己。

“安媞姑娘……翊感激姑娘今日解圍!”朱成翊嘟囔半天,終於深深一揖向安媞道了個謝。

安媞捂嘴吃吃笑道,“你乃齊姐姐的兄弟,我喜愛齊姐姐的爽朗,自然也將你看作朋友。朋友有難,安媞自當拔刀相助,大公子莫要多禮,咱不興謝來謝去。”

她手腳麻利地將手中的畫裙與朱成翊的行李重新打包放做了一處,復又開口,“今日之事只是暫時擱置了,如若日後我父親再次提起,公子又該如何?”

朱成翊呆愣半晌,“姑娘放心,翊自會尋了託詞拒掉。”

“不!公子,我會盡力讓父親答應將我許配予你……我希望公子毋要推拒……”饒是安媞心無雜念,爽朗如斯,依然臊紅了臉。

她穩住心神,復又開口,“家父想要控制公子於股掌,與你結爲姻親,便是他達成所願的方式之一。公子可以拒了他這次,但家父可不會因爲公子拒了聯姻,便放棄他的目的。下一次,公子還能拒得了他的兵刀,他的探馬麼?公子,你初來乍到,立足未穩,在我父親尚且只用瞭如此柔和的方式試探於你時,公子應順勢而爲,爲自己謀求機會與時機……”

安媞望着朱成翊,雙眼晶晶亮,眸光專注又堅定,“公子對安媞也不放心麼?如若安媞心懷鬼胎,還需得向公子吐露家父的謀算麼?”

朱成翊心緒難平,他何嘗不知思罕此次聯姻的目的,安媞許是上天派來振救他於維谷中的罷。安媞天真善良,因齊韻的關係對自己也頗有好感。如若娶安媞爲妻,思罕與自己的聯姻便成了思罕的一方破綻,只要自己利用好了安媞,將計就計順勢拿下思罕便不再是癡人說夢。

他面沉如水,雙目晦暗,“姑娘爲何不顧迕逆自己親生父親,如此相幫我朱成翊?”

安媞定定地看進朱成翊的眼睛,“奴家相幫公子,並不只因爲公子乃安媞朋友。安媞一日偶然聽得家父與幕僚談論公子之事,只恨那叭力勐陰損狠毒,惑我老父親心智。我只想父親安康,順遂,不想他以年過半百之軀,行那火中取栗之事,奴家不願叭力勐心願得償……”

朱成翊默然,安媞嫉惡如仇,出於同情弱小,選擇與自己站在一起,如此純真的姑娘倒真是個好姑娘。他上前一步,一揖到底。

“姑娘正直良善,可欽可嘆,承蒙姑娘大恩,朱成翊沒齒難忘!”

安媞笑得溫柔,她深深地看進朱成翊的眼睛,神色莫辨,“明日公子便要回勐海了罷?過些日子,安媞再來探望齊姑娘與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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