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情

木秀於林, 風必摧之,古人誠不我欺, 當住在土司府的朱成翊聽說駱璋自京城再度返滇,並攜帶京城大員一名巡視雲南時,他一點也不驚訝。

肅皇叔敏感多疑, 車裡積貧積弱數百年,從未有過如此清明的時候,這一年來車裡變化太大引人生疑自是必然。再加上前段時間召赤襲爵的奏章遞上去,肅皇叔不派人來車裡看看那就不是肅皇叔了。不過——

看又何妨!任你千百人來看, 車裡都沒有朱成翊這個人存在……朱成翊脣角微勾, 獨立書房花窗旁,緩緩撕碎了手中的密信, 長臂一揮,紙屑紛飛散落湖中。

“白音。”

“臣在。”黑暗中,白音的身影渾沌迷濛。

“着巴拉查探, 隨駱璋巡查雲南的朝廷大員是誰……可是錦衣衛?”

“臣遵命。”白音悄無聲息地退下, 朱成翊伸手輕撫花窗, 怔怔地望着湖中光禿禿的荷葉莖,良久,冷冽的目光中浮起一絲柔情, “來人!”

門外走進一名小卒恭謹地立在一旁等候吩咐。

“去聽風苑,喚齊姑娘來見我。”朱成翊轉頭衝小卒仔細地吩咐,“齊姑娘晚膳在此間用,去提醒廚房再加一道乳鴿湯。順便再讓書房的人都撤了, 這兒不需要人伺候。”小卒領命後便自去佈置不提。

婚後,爲處理政務方便,朱成翊把家安在了土司府,濯莊反倒去得少了,齊韻本想趁此機會向朱成翊提出自己自行回京的,可被朱成翊嚴詞拒絕了,理由是如今他才踏上實現理想的第一步,勢薄力單,遠遠還沒達到齊韻以前說的“安頓妥帖”的地步。

齊韻又提出要獨自住在濯莊,替朱成翊看家,依然被朱成翊一票否決,他說自己的護衛只夠照看自己,分不出妥帖的人再照看齊韻,將齊韻獨自留在濯莊只會讓自己更擔心。齊韻拗不過他,便隨他搬來土司府,住在了聽風苑。

齊韻接到了朱成翊召見自己的命令後,無奈地搖搖頭,他搶了思罕的活以來一直很忙,每次見自己都匆匆說不了幾句話又被人叫走,安緹也時常來找自己抱怨,朱成翊長期早出晚歸,累月不見自家相公的臉,都快忘記朱成翊長啥樣了。齊韻決定趁此機會給朱成翊好好說說,夫妻二人的感情需要經營,讓他儘量抽出時間來陪陪安緹。

齊韻剛進花園便看見朱成翊獨自一人笑容滿面地立在書房門口,見到齊韻進了花園,朱成翊立馬飛奔過來,仔仔細細上下打量着齊韻。

“翊哥兒瞧什麼呢?奴家臉上有花兒?”

“韻兒姑姑可比那花好看多了,哪靠需要花兒來抓人眼球。我是在想姑姑可是不習慣這土司府,看上去比前些日子清減了許多。”

齊韻側頭看向朱成翊,見他滿臉喜氣洋洋,噗嗤一聲笑出來,“翊哥兒多慮了,土司府有吃有喝的,奴家習慣的很,可能是最近身子總覺得乏,胃口不大好,所以纔會瘦了些。不過……今日翊哥兒如此開心,可是有什麼喜事?”

“姑姑長久悶在院子裡,自然就乏了,明日我便差人送姑姑去城郊花市轉轉,看看可有喜歡的花苗,姑姑沒事時便養養花,定然會好過許多。姑姑問我有何喜事——姑姑來看我,難道不是喜事?”

齊韻抿嘴,明顯不信。

“姑姑別不信,今日翊便是特意推去許多件公幹,騰出時間來求着姑姑來見我一面,姑姑果然來了。姑姑終於不負我的期待,你說這件事值不值得我如此高興?”

齊韻立定腳步看向朱成翊認真的臉,確定他的確說的都是真話,禁不住生出隱隱怒意,“翊哥兒,如今你鳩佔鵲巢,奪了那思罕的權,我不反對,這是那思罕罪有因得。可你既然娶了安緹,便要將安緹的喜怒放在心上,她全心全意爲你着想,甚至不惜與自己的父親爲敵。你說你忙,不能陪安緹便罷了,可今日既然你騰出了時間,爲何不去陪陪安緹,一解她對你的相思之苦,也不枉安緹爲你付出那麼多……”

“姑姑可想聽聽我的話?”朱成翊不再看齊韻,只冷冰冰打斷了齊韻的話,臉色鐵青。

朱成翊甚少在自己面前如此冷言相對,齊韻止住了話,愕然地看向朱成翊。朱成翊咬咬牙關,糾結片刻,終是伸出手握住齊韻的手腕將她扯進了書房,砰地一聲關上了門,又幹淨利落地自書房內放下了門栓。

“你要做什麼?”齊韻見他閂門,條件反射地豎起了渾身的汗毛,就要衝去門邊開門,未及夠到門栓,手腕被朱成翊死死固住。

“你若想讓土司府的全部下人都來圍觀我倆爭吵,你便去開門罷。”朱成翊冷冷地吐完這句話便閉緊了嘴,緊鎖齊韻手腕的右手一鬆,便將頭扭到了一邊。齊韻亦冷靜了下來,與其被人看見自己與朱成翊拉扯不休,不如關着門的比較好,這樣想着,齊韻便止了腳步立在門邊不再動彈。

門內二人靜默不言,門外亦有兩人呆若木雞。安緹許多日未曾見過自家相公了,這一日閒來無事,自己與婢子一道做了點芝麻鬆糕,味道還不錯,便想給相公嚐嚐。

找來小廝好一通問,才知道朱成翊在書房,這便帶着自己的大丫鬟翠喜提着食盒來尋朱成翊。老遠便看見齊韻立在朱成翊面前數落着什麼,朱成翊似乎有些不高興,安緹見狀連忙招呼翠喜加快腳步便往二人所在小跑而來,轉過重重回廊,剛跑到書房門口,咔噠一聲,書房門自裡上了鎖。

安緹心中膈應,不過想到二人之前的爭吵,心道,定是考慮到不能讓下人看了笑話二人才鎖了門,便按下心中怪異之感,轉身招呼翠喜打開食盒,自己則小心翼翼地端出一碟鬆糕,放在托盤上,讓翠喜蓋上食盒後來敲門。安緹自己則端平了鬆糕,準備在朱成翊開門時湊到他跟前,給他個驚喜。翠喜心下了然,點點頭,擡手就要敲門時,門後傳來朱成翊沉悶的低語。

“姑姑,今日你責怪我爲何不將時間安排給安緹,解她對我的相思之苦,你可知我心中感受?”

翠喜是土司府的家養婢女,自小在安緹身邊服侍,因安緹用慣了,纔沒被朱成翊打發出府,有幸成爲爲數不多的留在土司府的老婢僕之一。聽得此言,她頓住了手,轉身看向自家夫人,安緹一臉專注又愣怔,一絲眼風也沒給自己的大丫鬟。翠喜便放下手,默默退到安緹背後,不再言語。門後傳來齊韻壓制怒意的聲音,難得地竟然有些尖利。

“我責怪你不顧及妻子,反倒成了不顧及你感受的人,你不覺得好笑嗎?”齊韻默了默,平復了一下心情,緩和了語氣。

“翊哥兒,家庭是需要經營的,你不能一直抱着這樣放任自流的態度對待安緹,你們夫妻多久沒見面了?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時候養個孩子了,可你總是一幅爲所欲爲的模樣,哪像個一家之主……”

“姑姑!你是要逼死我才安心嗎……”朱成翊惡狠狠地打斷了齊韻的話,不及朱成翊再言,齊韻更快地接了話,“我不想逼你,今日來便也想告訴你,我尋到了一個北上的商隊,過幾日便隨他們……”

“你再敢說走,我便他孃的一刀殺了你!”朱成翊雙目充血,一把鉗住齊韻玲瓏的下巴,將她拖至身邊,怒氣騰騰。

齊韻震驚,張着嘴,忘記了說話。門外的安緹亦震驚,轉身就想喚翠喜去敲門,卻被朱成翊接下來的話震得再次止住了腳。

“韻兒姑姑,你還不明白你只能是我的女人嗎?”朱成翊斂下滿身利刺,聲音疲憊又脆弱,可說出來的話卻將門外的安緹震得七暈八素。

“我對你的心昭彰日月,可惜你棄若敝履,你壓根不會顧忌我的感受,你有你的檀郎,我就是個礙眼的。於是在我要娶了安緹時,你樂不可支,天知道是不是你着意將我塞與她的!不過這也不重要了,你知道我心裡裝着什麼,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我,安緹是個好姑娘,要我對她好,我聽你的,我不是一直都在聽你的話嗎?我不能讓姑姑傷心,我便給她妻子應有的一切。我白天操碎心神在外忙碌,夜間振起雄風陪她作樂,是個男人都要崩潰了……”

“混賬東西!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齊韻揚起右手狠狠扇向朱成翊的臉,啪的一聲脆響,朱成翊的臉上印出一個五指印。

朱成翊卻並不在乎,只狠狠地咬咬嘴角,冷笑一聲,“姑姑,你想要我莫要糾纏於你,我便乖乖地站在一旁只看着你,你想要我給安緹應有的尊重,我用盡全力也按你的要求做了。可是我這麼辛苦你又看見過嗎?我不喜歡這樣……一點也不喜歡……我快沒力氣走下去了……”朱成翊的聲音越來越低,面色蒼白,疲累與憂傷籠罩全身……

“翊哥兒,如今的路是你自己選的,再苦再累也得你自己咬牙走完。你不能如此說你的妻子,安緹全身心爲你,沒有她,你能如此順利走到今天嗎……”

“姑姑!莫要再用聖人的口吻要我怎樣!”朱成翊桀戾地一睨,打斷了她的話。

“你明明知道如若沒有你的干預我會如何對待我的俘虜,所以你喋喋不休地爲我安排我的生活!你當真以爲我不知道你怎麼想的?你便是如此迫切地希望將我一腳蹬開嗎?”

他擡手止住了齊韻想說的話,擡頭望向窗外的天空,自嘲又哀傷,“你們想要的,我都乖乖的給了,可是我想要的,又有誰能給我?我朱成翊或許真是老天的棄兒,我不配擁有常人都能享有的幸福。”

齊韻動容,她受不了如此絕望的朱成翊,她一把握住朱成翊的胳膊,語氣懇切,“翊哥兒,你的付出蒼天不是看見了嗎,今日你所擁有的一切,不正是你的努力所換來的嗎?”

朱成翊冷笑,“可我想要你,你給嗎?”

齊韻一口噎住,半晌,終於開了口,“奴家跟過錦衣衛指揮使樑少澤,不配做你的妻子,翊哥兒值得更好的姑娘……”

“你值得的!韻兒姑姑莫要再說這樣的話!你跟過誰我都不在乎,如今,你也跟過了我,你不喜歡我麼?”

“翊哥兒!奴家喜歡你,那是將你視作親人般的喜歡。那晚的事……奴家自己也有錯,過了便過了……我不再怨你,翊哥兒亦休要再提起。”齊韻看進朱成翊的眼睛,“翊哥兒,我心悅樑少澤,無論我變成什麼樣,我心裡都放不下其他人了。”

朱成翊僵住了背,這算什麼個意思?前情往事一筆勾銷麼?他猛然挺直腰背,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光看着齊韻,“早知道韻兒姑姑不同於一般閨秀,如今看來果然灑脫!”

他氣極反笑,“姑姑堅守本心,一丁點施捨都不願給我,果真是個決絕的女人,姑姑如此的不忘初心,取捨果決,爲何偏要我朱成翊抱屈銜冤,委屈自己成全他人?我堂堂朱氏嫡長孫竟然淪落到爲一個眼都不願落我身上的女人委曲求全的地步,我真是受夠了!”

他舉起拳頭一把砸向身側的一盞汝窯花瓶,嘩啦一聲脆響,上好的青花瓷瓶碎末四散飛濺。齊韻何嘗見過如此暴戾的朱成翊,驚得尖叫一聲,連連後退,退至春榻旁,腿上無力,癱坐榻上。

朱成翊狠狠盯着滿臉驚恐的齊韻,雙目赤紅,他幾步奔至榻旁,伸手抓住齊韻的腰帶就往下撕扯,口中憤然說道,“姑姑,我已委屈自己太久,我再不要受你安排,今日我便要走我自己想走的路,做回我自己,你休要再試圖左右我的感情!”

撕拉一聲腰帶應聲而落,上衣鬆垮垮散開,齊韻害怕極了,她拼命捶打緊摟自己的朱成翊的肩膀,口中壓抑着哭腔低低喚道,“翊哥兒!你鎮定些,莫要如此,你且聽我說……啊……”

門外安緹的神魂早已不知去往何處,手中無力,原本平端的托盤已然歪倒一側,盛滿鬆糕的瓷盤啪嗒一聲摔落地面,尖利的瓷器碎裂聲響起,門內原本嘈雜的爭吵、打鬥聲嘎然停止。

身後衝出一人猛然奪過安緹手中垂下的托盤,安緹看見翠喜焦灼的臉和不停翻滾的嘴,卻聽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見安緹一臉怔然,翠喜一把將安緹推入一側的薔薇花架,她抱緊安緹的頭,靠近安緹的耳朵,一字一句清晰又簡潔地低聲說道:

“別出來!”

隨後翠喜決然地後退,飛奔回到書房門口,提着手上的托盤瑟瑟發抖……

書房門開了,朱成翊滿臉戾氣,殺氣騰騰地立在門口,他看見縮成一團,抖得像個鵪鶉的翠喜跪在門前,身前一灘瓷器碎片,芝麻鬆糕零落四散……

“你在這兒做什麼?”朱成翊鐵青着臉。

“回……回大人……奴婢……奴婢爲大人送些……吃食……”

“白音!白音!”朱成翊朝向院門外高聲呼喚。不多時,一身勁裝的白音躬身立定在了院門口,“大公子有何吩咐。”

“殺了她。”

朱成翊面無表情地說出這句話後便轉身回了書房,復又嘭地一聲關上了門。

白音愣怔,擡眼看向跪在地上縮成一團的翠喜,並未再說什麼,便衝着關閉的書房門一個拱手,“屬下遵命。”

翠喜早已癱作一堆爛泥,任由白音提小雞一般將自己拖出小院,四周重又恢復寂靜,剛纔的驚心動魄似乎從未發生過,安緹癱坐薔薇花架後,覺得自己似乎只是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不遠處的書房門緊閉,內裡靜悄悄,要不是適才聽到了過於震驚的對話,裡面似乎只是朱成翊在休息。安緹用盡全身力氣才成功讓自己重新站起來,她想去尋自己的婢女翠喜,又想敲開書房的門求朱成翊放過翠喜。可是她很害怕,書房裡的朱成翊是她從來都不曾認識的陌生人,剛愎又暴戾……

安緹立在花架後抖了好一會,終於下定決心去找書房裡的大皇孫要回自己的婢女,父親不管自己,是翠喜陪着自己安全成長至今,她可以不要相公,但是不能沒有翠喜。

安緹整了整身上的衣裙,輕輕摸到書房後的使女房,果不其然一個人也沒有,安緹輕笑,朱成翊應是早就準備好要與齊韻共度良宵的,下人都譴走了,若不是齊韻心有所屬,不肯遂他願,只怕是孩子都生出來了。

安緹藉着婢女的銅鏡,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花黃,因着激動,蒼白的小臉泛着通紅,這樣正好,可以配合好自己接下來的作戲。安緹狠狠壓下心中的痛楚,對着銅鏡咧了咧嘴做了個微笑的表情,可不能讓朱成翊看出端倪。

自己的父親蠅營狗苟,聰明反被聰明誤,給人做了傀儡,兄長繼承了父親的唯利是圖,不識得忠孝仁義,見風使舵倒是觸類旁通,萬一有什麼三長兩短可尋不到人來救自己。眼看差不多了,安緹整整自己的衣襟,深吸一口氣,邁步向書房小院門口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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