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黑了,山下燃起了不少火把,蜿蜒的火龍從山腳一直延伸至清涼寺的山門不遠,夜色中看起了分外觸目驚心。
我走到寺門口,深吸一口氣,大聲喝令衆武僧衝出寺去。過不多時,只聽得山腰裡喊聲大作,我站上鼓樓觀看,見三十六名少林僧衝入喇嘛羣中,刀光閃動,打了起來。
這三十六名僧人都是少林寺高手,尋常喇嘛自然不是敵手,衝出數十丈後,擋路的喇嘛愈聚愈多。澄觀等拳打足踢,掌劈指戳,頃刻間打倒了數十人。衆僧或雙手各抓一名喇嘛,或肩上扛了一名,轉身入寺。澄心與澄光斷後,又點倒數人。但聽得喇嘛陣後有人以藏語傳令。衆喇嘛吶喊叫罵,卻不追來。
等大家進了寺門,雙兒立刻將寺門關上,衆僧一齊上陣,將被擒獲的喇嘛剝得赤條條的,又脫xia自己的僧袍,換上喇嘛衣衫。衆僧平生謹讀戒律,端嚴莊重,這時卻跟着我做此胡鬧之事,眼見穿上喇嘛衣衫之後形相古怪,人人忍不住好笑。
我又叫上澄觀、澄心等幾人,拿了幾件衣服來到那個小院。我自己是不敢進去的,讓雙兒帶着他們衝進去。小院裡立刻傳來三人的驚呼,但老皇帝和他師傅都不會武功,唯一一個會的也是雙拳難敵四手,不消片刻,三人便被點了囧道,換了衣服,在衆僧的攙扶下出來。我故意轉過頭不看三人,指揮大家將小院放火點燃。然後一干人等大開寺門往山下齊衝。
只奔出數十丈,小廟中黑煙與火光衝起。山腰間衆喇嘛見到火起,大聲驚叫,登時四下大亂。領頭的喇嘛派人上來救火。火把光下見到我們,都道是自己人,混亂之中,又有誰來盤問阻擋?
一路下走,甚是順利,忽聽得迎面山道上腳步聲響,大隊人羣快步奔來。山坳裡衝出一股人來,手執燈籠火把,卻不是喇嘛,都是朝山進香的香客,頸中掛了黃布袋,袋上寫着“虔誠進香”等等大字。我搶先一步上前觀看,領頭一人身材魁梧,面容熟得不能再熟了。正是御前侍衛總管多隆,小皇帝果然來了。金大師誠不欺我。
這一日,從遇見喇嘛開始,我就精神高度緊張,又在小院門口思想鬥爭良久,再加剛纔一路衝逃,如今終於得以鬆口氣,心神一下瀉垮,只喊了聲“多大哥!”便眼前一黑,很丟臉了暈倒了。
我原以爲暈了很久,其實不過就是幾柱香的工夫,堪堪讓多隆將我們一行人安排到附近山上的金閣寺中。迷迷糊糊醒來,眼前燭火昏暗,照得牀頭所坐之人的影子長長地拖曳到窗櫺處。乍一看,我以爲是澄觀,再細瞧卻不是。澄觀習武,眼前人的身子卻單薄不少。更何況,那喃喃地低頌着經文的嗓音,我只聽過一次,此生便再也不會認錯。
我明明已經小心地躲着他了,他也明明答應過他師傅,放下世間一切紅塵俗事,怎麼就成了現在這局面。我張了張口,卻硬生生又把聲音咽回去,只能偷偷地把被子再掩上些,裝作沒醒。我睡我睡,最好明日起來,我與他橋歸橋,路歸路,他做他的太上皇,我做我的小臣子。
可老天偏偏愛作弄人,沒等我夢會周公,外邊卻鬧將起來。
亂哄哄的,有請安的,有磕頭的,還有小皇帝急切切的問話:“是這間嗎?”
又聽得多隆回道:“回皇上,韋大人就在裡間休息,還有皇上要見的大師也在。”
小皇帝突然不吭聲,半晌,才道:“都退下吧!”
一干人片刻退得乾乾淨淨。
我越發不敢睜眼,恨不得轉個身,背朝外,臉朝裡,睡他個昏天黑地,好讓他父子倆一吐所快。
小皇帝終於忍不住,在禪房門上輕擊兩下,說道:“父皇,兒臣求見。”
過了好一會兒,老皇帝也沒應聲,仍是低低地頌着經文。外間撲通一聲,小皇帝竟是在門口跪下了。父子倆隔着一扇門,一個跪着,一個坐着,比起耐xing來了。
說到底,還是我耐xing最差,保持着同一個姿勢裝睡,實在是很難受,渾身象是有小螞蟻在爬,正尋思着怎麼才能既不驚動那兩人,自己又好換個舒服點的姿勢。臉頰忽然一緊,卻是被人輕輕捏了一把。我大驚之下,忘了裝睡,雙目一下子睜得大大的,正好看見老皇帝收回剛作案的兇器——他的右手。
要不是還有小皇帝跪在門外,我定會跳起來,狠狠抓住老皇帝的衣領,晃晃他的腦袋,讓他清醒清醒。你親兒子正跪在門外,你不去叫他起來,居然有工夫來捏老子、呃,好吧,我不是老子,你纔是,捏小子我的臉,你那腦袋裡究竟裝的什麼東西啊!我看看門外,又努力瞪他一眼,以示被無故捏臉憤慨。老皇帝卻這時慢吞吞站起來,去開門了。
我連忙重新躺好,把被子再拉緊些,只留條縫盯着門口。
只聽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小皇帝悲喜交集,直衝進房,抱住;老皇帝雙腳,放聲大哭。老皇帝輕輕換摸他頭,說道:“癡兒,癡兒。”眼淚也滾滾而下。
小皇帝又哭着叫道:“父皇,這可想死孩兒了。”老皇帝輕聲說了幾句,其後小皇帝止了哭聲,兩人說話都是極輕,我隔着被子也聽不清楚。
聽了一會兒,始終是嗡嗡一片,我也不敢掀開被子,只好自己生悶氣,他們父子真情流露,我又算哪顆蔥,幹嘛一定要聽明白。
再過了一會,聽得老皇帝聲音大了些:“今日你我一會,已是非份,誤我修爲不小。此後可不能再來了。”小皇帝沒有作聲。
老皇帝又道:“你派人侍奉我,雖是你的一番孝心,可是出家人歷練魔劫,乃是應有之義,侍奉我太過周到,也是不宜……”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不知道說到什麼,老皇帝忽然轉過身,走到牀邊來了。我連忙閉上眼睛,這下連條縫也不敢留了。
只聽老皇帝道:“你帶他去罷,好好保重身子,也好好待他,便是向我盡孝了。”
我聽得這一句,猶如青天霹靂,喀嚓一聲生生把我劈傻了。老皇帝向小皇帝攤牌了?小皇帝知道了?
大腦一片混亂,也不知什麼時候,人就被小皇帝抱出了禪院,到了另一間房。
“小寶?小寶,你醒醒啊!”小皇帝拍拍我,見我雙目似睜非睜,神色迷亂的樣子,決定換種方法叫我。
熱乎乎地肉刃捅進久違的甬道的同時,我終於回過神來了。
“小玄子?”不會吧?他不是知道我跟他是親兄弟了嗎?難道他比較萌兄弟**,他比我大,那算年上攻了?
小皇帝見我醒了,更興奮了,架起我兩條腿,幹得更起勁了。
長夜漫漫,腸液漫漫,我開始還會想想要是明天負責打掃的小沙彌看到溼答答粘呼呼的牀單怎麼辦之類的問題,後來就全情投入牀戰了。
這一**直至天矇矇亮。小皇帝得見親生父親,心情舒暢,做起來分外神勇,我也是久曠逢甘露,婉轉承歡,刻意趨奉。說到底,還是怕他知道我是他親弟弟,心生間隙,找個碴把我給喀嚓了。
自古天威難測,皇家難有兄弟情誼。我與他連枕畔情人都做得如履薄冰,若讓他知道我是最得他父皇疼愛,差點就得封太子的榮親王,可能會危及他皇位,還不立刻把我給滅了。
等他發泄完畢,心滿意足之際,我小心旁敲側擊地套他剛纔與老皇帝的談話。小皇帝摟着我,有一下沒一下摸着我的後脊樑,道:“父皇叮囑我要好好待百姓,牢記永不加賦這四個字。還說這次救駕,你功不可沒,囑咐我要好好賞你呢!”
我想擡頭看看小皇帝的表情,他似有所覺,也不知有意無意,就是不鬆手。他又摸摸我的光頭,語帶笑意道:“看你這光溜溜的腦袋,不若派你去做西藏活佛好了。”我貼在他胸口,悶悶道:“小寶什麼賞也不要,一當這活佛,再見皇上就不知道是何年歲了,我寧可在你身邊做侍衛。”說這句話裡有幾分是真情誼,我自己也不知道。不過小皇帝卻很受用的模樣,呵呵地笑了。
兩人相擁而眠,各懷心事,誰也未曾料到,這禪房一夜竟是你我能平安相眠的最後一夜。
次日起牀梳洗,門外站的侍衛太監都是從宮裡帶出來的心腹,大家對我和小皇帝的關係都是心照不宣,見我從皇帝房裡出來,不露一點聲色,更有與我交好的太監給我笑嘻嘻打尖請安的。
說老實話,我雖然過去名義上做過太監,但從來沒有一本正經服侍過誰,倒是一直被人伺候得舒舒服服。
伸伸懶腰,舒展舒展昨夜被折騰到極點的筋骨,還沒走兩步,就被小太監又請回去,陪醒過來的的小皇帝用早膳。
正吃着,隨小皇帝來進香護駕的大臣燦邴珠和侍衛總管多隆請求進見。
小皇帝也不擋着,讓小太監也把他倆請進來。兩人神色不似一早起來的,倒象一晚沒睡的。
原來兩人連夜領了禁軍攻上五臺山,把圍困清涼寺的喇嘛殺的殺,捉的捉,還審問了捉到的幾個喇嘛首領。想到人家做臣子的,爲小皇帝那可是真正上刀山下火海,我麼上是一樣上,下也一樣下,不過上的是錦榻,下的是慾海了,雖然都是體力活,自覺還是很汗顏的。
正胡思亂想着,忽然聽到小皇帝提到自己的名字。
“囧囧囧在這裡作朕替身,代我出家爲僧,大大有功。現今他作朕替身爲期已滿,隨我回京,輪到燦邴珠出家兩年,不過不是做和尚,而是做五臺山大喇嘛。你挑選一千名驍騎營的得力軍官軍士,一起跟你做喇嘛。公駐山上十間大喇嘛寺。衆軍出家期間,餉銀加倍發給,另有恩賜。”
我看那燦邴珠一怔,顯然不大願意,但小皇帝金口一開,他也只好謝恩了。
小皇帝又道:“爲善欲人知,便非真善。此事吩咐衆人守口如瓶,不得泄漏,否則軍法從事,不假寬貸。多隆將五臺山的衆喇嘛都鎖拿了回京,圈禁起來。派人去告知囧囧活佛,就說朕請這些喇嘛去北京弘揚佛法,明宣教義。過得七八十年,待得佛法昌盛,便送他們回西藏。”他說一句,燦邴珠和多隆便應一句。
其時天已大亮,小皇帝吩咐去清涼寺拜佛,我自然隨行其後。來到寺外,只見刀qiang拋了一地,草間石上濺滿了血漬,可見昨晚擒拿衆喇嘛時一場激戰,着實打得厲害。
我又領他到後山老皇帝參禪的小廟去察看,但見焦木殘磚,小廟早已焚燬一空。小皇帝臉色蒼白,不免是感到後怕。連我這昨夜親身參與的人,白天看到了,也是心驚不已。
回到大雄寶殿,衆少林僧都過來相見。他們見這位小施主隨從衆多,氣派極大,又佈施巨金,重修小廟,都合十稱謝。
小皇帝正與衆僧說話,突然間砰的一聲巨響,泥沙紛紛而下,大雄寶殿頂上已穿了一洞,黑影晃動,一人直墮而下,手持長劍,疾向小皇帝撲去,叫道:“今日爲大明天子復仇!”
小皇帝背靠佛座供桌,退無可退,身邊的衆多高手竟無一人能及時趕上,而離他最近的自然是我這個皇帝的寵臣。
我與他靠得極近,剎那間我情不自禁朝他胸前靠攏,欲替他擋那一劍。
似乎是滴答一秒,耳中聽得噗的一聲,胸口劇痛,我低下頭,劍尖刺着我胸口,長劍一彎,竟沒刺入。
我一楞,心底突然空蕩蕩起來,我甚至不敢回頭看看身後的人,只是儘量攤開手,護着他。
小皇帝的手還抓着我的腰,僵硬地抓着,他低呼一聲小寶,語氣中夾雜着不可置信、或許還有悔恨、愧疚。
他也許反應過來,我本來就是要擋在那裡的,就算他不動手牽着我的腰拉我過去,我還是會擋的。他也許更會吃驚,明明我知道他拉我去了,我居然還會繼續護着他。
他唯一不知道的是,我身上還有一件護身寶甲,當然,在劍尖刺入我胸膛前,我把這事也忘了。
那黑衣人一呆。呆頭鵝澄觀終於撲上來了,一面叫道:“不可傷我師叔!”一面左掌向他右肩拍落。黑衣人反手一劍,逼退他,手一長,已抓住我的領口,突然間身子拔起,從殿頂的破洞竄了出去。這一下去得極快,殿上空有三十門名少林高手,竟沒一人來得及阻擋。
而我也只夠回頭看看那個與我年齡相近的少年。他呆呆地擡着頭,望着我,右手還維持着抓着我時的姿勢,朝上伸着。當然,他不可能再抓着我了。空中灑下一小片血雨,有那麼幾滴,就灑在他的手指、手背上。
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噴那口血的,只是胸口真的很痛,我絕對不是想讓他內疚才吐的,真的,我可以對天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