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風雲之一受到底
心溪笑道:“兩位休得傷了和氣。依老衲之見,那小喇嘛是不是藏在清涼寺內,口說無憑,眼見是實。就是皇甫居士和貧僧做個見證,大夥兒在清涼寺各處隨喜一番,見佛拜佛,遇僧點頭,每一處地方,每一位和尚都見過了,倘若仍然找不到那小喇嘛,不是什麼事都沒有了?”說來說去,還是要在清涼寺中搜查。
澄光臉上閃過一陣不愉之色,說道:“這幾位喇嘛爺打從西藏來,不明白我們漢人的規矩,那也怪不得。心溪大師德高望重,怎地也說這等話?這個小喇嘛倘若真是在五臺山上走失的,一座座寺院搜查過去,只怕得從佛光寺開頭。”
心溪嘻嘻一笑,說道:“在清涼寺瞧過之後,倘若仍然找不到人,這幾位大喇嘛願意到佛光寺瞧瞧,那是歡迎之至,歡迎之至。”
巴顏道:“有人親眼見到,這小傢伙確是在清涼寺之中,我們纔來查問,否則的話,也不敢……也不敢如此……如此昧冒。”他將“冒昧”二字又顛倒着說。澄光道:“不知是何人見到?”巴顏向皇甫閣一指道:“是這位皇甫先生見到的,他是大大有名之人,決計不會說謊。”
我看不得他們欺負我未來的師侄澄光,忍不住插口道:“那個小喇嘛有多大年紀?”
巴顏、心溪、皇甫閣衆人一直沒理會站在一旁的我和雙兒,忽聽我開口相問,眼光都向我望來。其中心溪笑道:“那小喇嘛,跟公子年紀差不多年紀罷。”
我轉頭悠悠道:“那就是了,剛纔我們不是明明見到這小喇嘛麼?他走進一座大廟。這廟前寫的有字,不錯,寫的是‘佛光寺’三個大字。這小喇嘛是進了佛光寺啦。”
聽我這麼一說,巴顏等人登時臉上變色,澄光臉上則流露出歡喜的神色。巴顏大聲道:“胡說八道!胡說八道!”他以爲多上一道,那是更加荒謬了。
我故意氣他,笑道:“胡說十道,胡說一十道,十二道,十三道!”
巴顏怒不可遏,伸手便往我胸口抓來。我大駭,沒等我張口喚雙兒,我那未來師侄澄光右手微擡,大袖上一股勁風,先一步向巴顏肘底撲去。巴顏左手探出,五指猶如雞爪,抓向他衣袖。澄光手臂回縮,衣袖倒卷,這一抓就沒抓到。巴顏叫道:“你窩藏了我們活佛座下小喇嘛,還想動手殺人嗎?反了,反了!”
皇甫閣朗聲道:“大家有話好說,不可動粗。”他這“粗”字方停,廟外忽有大羣人齊聲叫道:“皇甫先生有令:大家有話好說,不可動粗。”聽這聲音,當有數百人之衆,竟是將清涼寺團團圍住了。這羣人聽得皇甫閣這麼朗聲一說,就即齊聲呼應,顯是意示威懾。饒是澄光方丈養氣功夫甚深,乍聞這突如其來的一陣呼喝,方寸間也不由得大大一震。
心溪笑道:“方丈師兄,何必動粗呢,就讓這位大喇嘛到處瞧瞧罷。”說時嘴巴一努。
巴顏當先大踏步向後殿走去。
澄光見對方有備而來,就算阻得住巴顏和皇甫閣,也決阻不住他們帶來的那夥人,混戰一起,清涼寺要遭大劫,不由長嘆一聲,眼睜睜的瞧着巴顏等數十人走向後殿,只得跟在後面。
巴顏和心溪、皇甫閣三人低聲商議,他們手下數十人已一間間殿堂,僧房搜了下去。清涼寺衆僧見方未有號令,一個個只有怒目而視,並未阻攔。
我和雙兒也跟在澄光之後,見他僧袍大袖不住顫動,顯是心中惱怒已極。
忽聽得西邊僧房中有人大聲叫道:“是他嗎?”
皇甫閣搶步過去,兩名漢子已揪出一箇中年僧人出來。這和尚四十歲左右年紀,相貌清癯,說道:“你抓住他幹什麼?”皇甫閣搖了搖頭,那兩名漢子笑道:“得罪!”放開那名和尚。
我心下雪亮,這些人是來找順治皇帝,那是更無疑問了。
澄光冷笑道:“本寺這和尚,是活佛座下的小喇嘛麼?”皇甫不答,見手下又揪了一箇中年和尚出來,他細看此僧相貌,搖了搖頭。
數十人搜到東北方一座小僧院前,見院門緊閉,叫道:“開門,開門!”
澄光道:“這是本寺一位高僧坐關所,已歷七年,衆位不可壞了他的清修。”
心溪笑道:“這是外人入內,並不是坐關的和尚熬爲住而自行開關,打什麼緊?”
一名身材高大的喇嘛叫道:“幹麼不開門?多半是在這裡了!”飛腳往門上踢去,喀喇一聲,那門直飛進去。
巴顏笑道:“快出來罷,讓大家瞧瞧是怎麼一副模樣。”
僧房中黑黝黝地,寂無聲息。
巴顏道:“把人給我揪出來。”兩名喇嘛齊聲答應,搶了進去。澄光要欲阻止,卻被巴顏、皇甫閣聯手點倒。
忽聽一聲莽牛也似的怒吼,一個胖大和尚左手挽了一個僧人,右手搶動金杵,大踏步走出門來。我莽和尚比之常人少說也高了一個半頭,威風凜凜,直似天神一般,金杵晃動,黃光閃閃,大聲喝道:“都活得不耐煩了?”只紫醬以的臉膛,一堆亂茅草也似的短鬚,僧衣破爛,破也中露出虯結起伏的肌肉,膀闊腰粗,手大腳大。
不過衆人的目光卻不是對他而去的,集中所在之處乃是他臂膀下挽着的僧人。
只見他三十來歲年紀,身高體瘦,丰神俊朗,雙目低垂,對周遭情勢竟是不瞧半眼。
我側眼望着他,心頭不住地突突猛跳:這人就是小皇帝的爸爸,海公公喜歡的人麼?我該要救他麼?
便在此時,他們已經混戰在一處。
皇甫閣軟鞭抖動,鞭梢橫卷,刷的一聲,在那莽和尚頸中抽了一記。那和尚哇哇大叫,揮杵向巴顏打去巴顏舉起雙錘硬擋,錚的一聲大響,手臂痠麻,雙錘脫手,那和尚卻又給軟鞭在肩頭擊中。衆人都看了出來,原來這和尚只是膂力奇大,武功卻是平平。
一名喇嘛欺近身去,抓住了那中年僧人的左臂。那僧人哼了一聲,並不掙扎,擡頭間神色甚是平靜。
直至此刻,我才真正看清他的面容,與小皇帝並不想像,但卻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見他被人抓到,心就不受控制的猛跳。我呼喝雙兒:“去救他!快!”
雙兒應聲道:“是!”晃身而前,伸手便向那喇嘛腰間戳去,那喇嘛應指而倒。他轉身伸指向皇甫閣臉上虛點,皇甫向右閃開,他反手一指,點中了巴顏胸口。巴顏罵道:“媽……”仰天摔倒。
雙兒東一轉,西一繞,纖手揚處,巴顏與皇甫帶着的十幾人紛紛摔倒。心溪叫道:“喂,喂,小施主……”雙兒笑道:“喂,喂,老和尚!”伸指點中他腰間。
皇甫閣叫道:“好小子!”勁透鞭身,一條軟鞭宛似長qiang,筆直的向雙兒胸口刺來。雙兒腳下一滑,向前摔出,伸指直點皇甫閣小腹。皇甫閣左掌豎立,擋住她點來的一指,跟着軟鞭的鞭梢突然回頭,徑點雙兒背心。雙兒着地滾開,情狀頗爲狼狽。
驀地進而雙兒右手抓住了軟鞭鞭梢,皇甫閣使勁兒上甩,將她全身帶將起來,甩向半空。
我見雙兒要落敗,情急之下伸手入懷,也不管抓的是什麼東西,掏出來便向皇甫閣臉上摔去。只見白紙飛舞,數十張紙片擋在皇甫閣眼前。皇甫閣忙伸手去抹開紙張,右手的勁立時消了。雙兒身在半空,不等落地,左足便即踢出,正中皇甫閣的太陽囧。他“啊喲”一聲,向後摔倒。
雙兒右足落地,跟着將軟鞭奪了過來。
我連忙拔出匕首,搶上去對住皇甫閣左眼,喝道:“你叫手下人都出去,誰都不許進來!”
皇甫閣身不能動,臉上感到匕首的森森寒氣,心下大駭,叫道:“你們都出去,叫大夥兒誰都不許進來。”他手下數十人遲疑半晌,見我挺匕首作勢欲殺,當即奔出廟去。
那莽和尚圓睜環眼,向雙兒凝視半晌,嘿的一聲,讚道:“好娃兒!”左手倒提金杵,右手扶着那中年僧人,回進僧房。
我搶上兩步,想跟那中年僧人說幾句話,竟已不及。
雙兒走到澄光身畔,解kai他身上囧道,說道:“這些壞蛋強兇霸道,冒犯了大和尚。”澄光站起身來,合十道:“小施主身懷絕技,解救本寺大難。老衲老眼昏花,不識高人,先前多有失敬。”
雙兒嬌憨道:“沒有啊,你一直對我們少爺客氣的很。”
澄光又問我:“韋公子,此間之事,如何是好?”
我此刻哪有心情回他,眼裡全是剛剛那老皇帝的身影,他背對着我,連看我一眼都沒有,就這樣進去了,心下悲苦,竟象是被拋棄的孩子,只想着躲在哪個角落放聲大哭,半晌才嘶啞着喉嚨道:“這三位朋友,吩咐你們的下人都散去了罷!”
皇甫閣當即提氣叫道:“你們都到山下去等我。”
只聽得外面數百個人齊聲答應。腳步聲沙沙而響,頃刻間走了個乾淨。
雙兒見我心情不好,便乖乖走到我身邊,悄悄伸手放在我的手掌心。我緊緊握住,彷彿是救命的稻草,喃喃自語:“他不肯見我,怎麼辦?怎麼辦?”
澄光沒聽見前半句,只聽得後面的怎麼辦,只當我爲清涼寺安危擔心,搓了搓手,忽道:“我去問問玉林師兄,或者他有法子。”
一語驚醒夢中人,是啊,不是還有老皇帝的傳法師父玉林在麼?可以從他身上入手,只要他吩咐,那人一定會見我一面。
當下澄光領着我和雙兒,從清涼寺後門出去,行了裡許,來到一座小小舊廟,廟上也無匾額。澄光徑行入內,到了後面禪房,只見一位白鬚白眉的老僧坐在蒲團上,正自閉目入定,對我們三人進來,似乎全然不覺。
我知道玉林脾氣古怪,只怕不下那人,但這是唯一的希望。我沉住氣,拉着雙兒在一旁的蒲團坐在。雙兒習武甚久,入定打坐是家常便飯,片刻間盤膝吐納,進入了無人境界。
澄光則坐在一邊,低頭撥着佛珠,無聲地念起經來。
只有我坐着蒲團上,閉着眼,腦海裡走馬燈似的,不停晃過各個人的面容。最後停留在剛剛老皇帝的背影上,心底那種被遺棄的悲涼感覺如潮水般又涌上來。
“癡兒,又是一個癡兒啊!”低沉祥和的聲音中,我睜開眼,望見玉林老和尚已經出定,眼眸中透露出慈愛與憐惜。
我滿腹的委屈象是找到了突破口,撲上前去,哇一聲哭出來,“大師,告訴我,我該怎麼辦?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
玉林扶住我,嘆道:“塵緣難斷,冤孽啊?冤孽!小施主何必執念與此,不如放下!”
放下,放下什麼?我直到此刻自己也不明白,爲什麼一想他不肯見我,他不要我了,我就心如刀攪。囧囧,他明明是小皇帝的爸爸,論私,他也是海公公的舊日所愛之人,我的情敵。
我連自己爲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都還搞不清楚,如何放下,又該放下些什麼?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但任憑我如何懇求玉林,他都不肯答應我讓老皇帝見我一面,只說是爲我好,叫我最好立刻回頭,再不要來見他。
連澄光也看不下去,出聲幫我請求。但玉林就是鐵了心地不答應。
我失望之極,紅腫着眼,默默地退出舊廟。
澄光雖有心助我,但也是無法可施,只好愛莫能助地合掌,唸了幾聲哦米駝佛,便回清涼寺了。
我低頭走在山道上,只覺萬念俱灰,無精打采地一步一步挪動身子。
雙兒跟在後頭,安慰道:“少爺,他不讓你見,我們就自己去見好了,雙兒替你開道,包準你想見誰,就見誰。”
我一想,是啊,爲什麼就一定要他同意才行呢?我有雙兒,憑他的工夫,誰又能擋得住我。
我要去見他,哪怕只見上一面也好。我一定要問明白,他到底與我有何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