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2章 唯我獨尊

杜五郎在宮門外等了一日一夜未能見到薛白,自知失了聖眷。

這種事往後可能要釀成殺身大禍,可他並沒有太過焦慮,而是選擇了放棄,恢復了往日的生活節奏。

正興六年已到了尾聲,進入臘月,天氣愈冷,這日他又睡了個大懶覺,窩在溫暖的被窩裡卻又被搖醒。

“五郎,右相來訪。”

“他又來找我?”

杜五郎已有些煩李泌了。

以前,他仰幕他的仙風道骨,如今卻發現他執着於俗事,還不如他看得開。

臉也不洗到了堂上,杜五郎打了個哈欠,道:“大清早的,爲何要來擾人清夢?”

“早前便與五郎約定再作商議。”

李泌以宰相之尊親自前來拜會,語氣還十分客氣,又道:“上次問五郎之事,今日想求一個答案。”

杜五郎最擅長裝糊塗,道:“哪有什麼答案,過了那麼久,我早便忘了。”

李泌臉色凝重,道:“此事很重要,關乎天下蒼生是否將再歷浩劫。”

“你們動不動就天下蒼生,可我算什麼啊?我近來想好了,不陪你們玩了,我歸田園居。”

“如今長安死了些宗室公卿,五郎不以爲意,可陛下一旦改易國號,要死多少人?武周朝的腥風血雨才過多少年,你已全忘了嗎?”

“這關我什麼事?你在乎李唐,我卻不在乎,我只希望陛下達成所願。”

李泌道:“我知五郎心性純善,定不忍見蒼生無辜受難。”

“你又知道,真當自己無所不知。”

杜五郎話雖這麼說,態度卻放軟了不少,嘟囔道:“我能有什麼辦法?”

他想到了那日從劉介處打聽到的事,薛白回到洛陽後先見了達奚盈盈,而非他或杜妗,這讓他意識到杜家在更早之前就已不被薛白倚重了。

既沒有兼濟天下的能力,他如今只想獨善其身。

李泌近來以各種手段制衡薛白,皆以失敗收場,已在做最後的嘗試,道:“聖心難測,唯有一人或可勸陛下回心轉意。”

“我嗎?”杜五郎道,“我之前已經求見了陛下,陛下不肯見我。”

“不是你。”李泌道,“五郎可否替我給皇后帶幾句話?”

杜五郎想了想,自己或許有些辦法,比如讓薛運娘去求見顏嫣。

可他並不想這麼做,像這樣頻繁地與李泌聯絡肯定已經引起了薛白的注意,要是牽扯得再深,簡直是在給自己招禍。

“我做不到。”杜五郎當即拒絕,道:“你怎麼勸都沒用,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

宮殿內暖意融融。

顏嫣如今又有了身孕,正在待產之際。與生李祚時的憔悴不同,這次她保養得宜,豐腴了許多,臉色光潤有致、白皙透亮,她半倚在軟榻上,隆起的腹部蓋了張毯子,手拿着一卷長安城最新出的故事書在看,像一隻慵懶的貓。

如今是多事之秋,在各種朝堂紛爭的刺激下,文人們爲了鍼砭時弊而進行了大量的創作,再加上造紙、印刷業的興盛,各種書籍層出不窮,最不缺故事看。

她看到累了,正想打個盹,有宮娥過來道:“娘子,薛運娘求見。”

“讓她進來吧。”

顏嫣爲人隨和,在宮中生活並不講究皇后的排場,待薛運娘也還是以前的態度。

當年薛白寄居在長壽坊薛靈家中,與顏家是鄰居,薛運娘姐妹還到顏家求學過一段時間,交情一向不錯。

至於如今薛白因楊玉環之死而不願見杜五郎,顏嫣卻與楊玉環沒甚交情,並不在乎此事。

過了一會,薛運娘入內,並不開口說國事,與往常一樣關切顏嫣的生活,說些家長裡短,排解無聊的小事。

直到眼看開口的時機成熟,薛運娘卻欲言又止,實在是不擅長當說客。

“知你來是有事。”末了還是顏嫣看出她的異常,道:“想說什麼便說吧。”

“是宰相找了我家五郎,想請皇后勸陛下對宗卿們手下留情,更不可因三庶人怪罪玄宗而改朝換代。”

顏嫣道:“郎君那性子,我豈能勸得了他?”

薛運娘也不勸,只管帶話。

“宰相說,顏家世代忠義,必不忍見生靈塗炭,故而請皇后出面。”

“李泌闖了大禍,觸怒了郎君,卻要旁人替他收拾爛攤子。”顏嫣道:“事已至此,讓李泌認了吧。”

“是。”

薛運娘不慣干涉這些大事,有些惶恐,應了之後連忙告退。

“且慢。”

顏嫣想了想,卻是態度有所轉變。

“你去與李泌說,我會勸一勸陛下,可未必能成。另外,我阿爺罷官之後,太子無良師管教,想請他當太子的老師,問他意下如何。”

薛運娘應下,出了宮。

回到杜宅之後,她把今日與皇后的對話與杜五郎說了,杜五郎當即就苦了臉。

“這是越陷越深了啊,還牽扯到太子,讓陛下知道,又要怪我多管閒事了。”

“我們該怎麼辦?”

“走,我們儘快遠離這些事。”

“那還給宰相帶話嗎?”

杜五郎想了想,既然顏嫣答應會規勸薛白,可見改朝換代這種事還是少折騰爲好。

“帶吧,也就這最後一次了,以後我再不會幫李泌。”

~~

“當太子的老師?”

李泌得知顏嫣的要求,先是微微苦笑着搖了搖頭。

這個動作並不代表着拒絕,而是對自己的當老師能力的否定。

他曾是李亨的老師,卻沒能助李亨成爲天子,反使之在皇位之爭中丟了性命。

“皇后竟還認爲我能當好這個老師?”

“那我就不知道了。”杜五郎道,“總之話我帶到了,我走了。”

“嗯。”

李泌漫不經心地點點頭,也不知在想什麼。

杜五郎走了幾步,又道:“還有,我回去就收拾行李離京,你以後都別再找我了。”

他生怕李泌沒完沒了,可一回頭,只見李泌依舊出神,根本不在乎他的去留。

這種利用價值被用光後的冷落讓杜五郎有些不爽,可等他離開李泌府邸,反而開心起來,覺得一陣輕鬆。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那邊,李泌坐在那思忖了良久,他的眼神近來因俗務而有些渙散,遇事也總是猶豫,不太敢當這個太子之師。

可思來想去,他還是目光堅定起來,心知若不把握這個機會,讓旁人教導太子,往後安知李氏宗廟還在不在。

於是他終是提筆疾書,寫了一封奏表呈於薛白,提前剖明自己的心意,以免薛白起疑心,懷疑他想要提前扶立太子。

此事稍有不慎,反而有可能連累到皇后和顏家。

一封言辭懇切的奏章寫好,李泌才鬆了一口氣,門外響起了閒雲的聲音。

“道長,玉真公主到長安了。”

話音才落,玉真公主已翩然入內。

她是聽聞當此時節宗室遭遇大難,特意趕回來的。

兩人都是道士,又心向李唐,交情還算不錯,很快,玉真公主便剖明來意。

“我有一徒兒,與陛下交情甚深,我打算讓她出面求情,了結阿菟一案,如何?”

“若如此,那便太好了。”

玉真公主點點頭,欲言又止。

李泌看出她有話想說,問道:“真人有事但請直言。”

“宗室們想放出些輿論,給陛下施壓,可行否?”

“萬萬不可行!”李泌道:“此事是誰在主張?一定要勸住他們。”

“我盡力一試,但未必能勸得住。”

李泌連忙又道:“切記切記,眼下一動不如一靜。”

話雖如此,可近年來他早已習慣了,爲這些王公貴族們做事,時常要被他們拖後腿……

~~

正興六年的最後一次朝會,薛白下詔爲高仙芝平反。

這一舉動,讓原本就因爲和政郡主案而人心惶惶的時局更加緊張了起來。

羣臣們都說天子這是不想讓他們過一個好年。

可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一個傳言忽然蓋過所有的紛紛擾擾,甚至把惶恐的氣氛都壓下去了些。

一些人原本還在議論着高仙芝之事,話題也被迅速帶偏到了緋聞之上。

“聽說和政郡主派人刺殺楊氏其實與維護宗社顏面無關,而是出於妒忌。”

“何意?”

“簡單而言,這場刺殺是因爲爭風吃醋。”

“誰吃誰的醋?你是說……可和政郡主與陛下是兄妹啊。”

“那可說不準,聽聞他二人之間存有私情,郭公正是因知曉此事,故而確定皇位上坐的並不是李氏子孫,這才毅然起兵。”

“那聖人洗清宗室並不是因爲楊氏遇刺?”

“也不是出於公義,所謂爲了變法那也是假的。爲了掩蓋他那一樁又一樁的醜聞,都殺了多少人了。”

“真髒啊……”

偏是這種髒事最是喜聞樂道,迅速傳播開來,壓都壓不住,很快也落入了薛白耳中。

這打亂了薛白的計劃。

他很快就召見了達奚盈盈。

“查到了?消息是誰放出來的?”

“回陛下,還沒查到。”達奚盈盈應道。

她每次見薛白都有些緊張。

若說早在天寶年間,她對這個英俊少年還有覬覦之心,這些年卻越來越敬畏薛白,生怕再流露出半點傾慕之意,以免顯得冒犯。

尤其是接手了杜妗的情報組織之後,她意識到自己對薛白的價值在於能力,需要絕對的專注。

杜妗就是不專注,對薛白有太多私情、佔有慾,影響了本身的做事能力。

因此,每次覲見,達奚盈盈都會換上公服,用裹布把上身包得緊緊的,這讓她有些透不過氣來。

“臣懷疑是李泌故意散佈消息,只是還沒有證據,也不知他的目的何在。”

薛白不以爲然,只是道:“此事,朕會讓別人查。”

“是。”

達奚盈盈愈感壓力,猶豫片刻,又道:“臣查到,玉真公主今日去見了和政郡主。”

說着,她頓了頓,又道:“是求騰空子幫的忙。”

“此事朕知道。”

達奚盈盈一愣,沒想到涉及到李騰空,陛下竟親自出麪包庇。

薛白不管她是何感想,淡淡一揮手讓她下去。

他獨自坐在殿中,看着御案上的一封聖旨思忖了一會。

這是他方纔擬好的讓李泌擔任教導太子的聖旨,因爲顏嫣說了,他便答應下來。

思忖之後,他還是讓內侍將這封聖旨頒發下去。

之後他換了一身衣服,親自去了掖庭。

從大明宮到掖庭不用出宮,因此他沒有驚動任何人。

一間宮苑中,杜妗正坐在檐下看着庭中積滿落雪的樹發着呆,聽到推門聲,一轉頭見薛白來了,她愣了愣。

“陛下。”

杜妗站起身來,有千言萬語想說,可雙脣抖動着,最後卻閉上眼,道:“我認罪,確實是我派人殺了楊玉環。”

說到這裡,杜妗自己也十分痛苦,因她能感受到薛白的失望。

“在掖庭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陛下其實知道我包庇元載、對付李泌吧?你信任我,所以縱容我胡作非爲,唯獨沒想到我會傷害你親近之人,我知道錯了。”

薛白問道:“若有一天,我把顏嫣的安危也交給你,你也會殺了她嗎?”

“不會的。”杜妗連連搖頭,“不一樣的,顏嫣待我本就不同,可楊玉環做了什麼……”

“看來你忘了,當年我們是憑她的庇護才活下來的。”

杜妗一愣,說不出話來。

她確實是忘了,以爲她與薛白至今得到的一切,全是出於他們自己的謀劃。

許久,她擡起頭,以哀求的目光看去,只見薛白臉上一片平靜。

她不知這平靜意味着什麼,心底愈發不安。

而她沒看到的是,前一刻,薛白本已伸出手,想要撫一撫她的頭。

“等這一切都過去吧。”薛白離開了宮苑時在心中想道。

他在雪地裡站了一會,轉身去見了李月菟。

~~

幽禁李月菟的宮苑中,雪地上有幾列腳印。

薛白推門而入,只見李月菟正以與杜妗一樣的姿態坐在那發着呆。

“你這裡挺熱鬧的。”

“阿兄來了。”

李月菟像是料到他會來,頭也不回地開口道,聲音清冷,遙遠得像是來自月亮。

“阿兄是想知道李泌是否真的與我謀劃要刺殺你吧?”

“是。”薛白應道。

他今日下旨讓李泌當太子的老師,那便得確認李泌的忠心。

李月菟像是什麼都知道,應道:“好啊,那我告訴阿兄便是,李泌確實與我謀劃要殺了你,但他也害怕你的勢力反撲,因此想聯合顏家一起扶李祚登基。”

“你在離間?”

“隨你怎麼想,可你一次次地利用、傷害身邊的人,早晚會衆叛親離。”

聽了她這話,薛白微微笑了一下,似在苦笑,又似乎不以爲意。

李月菟道:“其實你明知杜妗會殺了楊玉環,但還是縱容她,你當了皇帝,越來越自私,越來越自大,越來越自以爲是。你不感激李氏對你的接納,不感激顏家對你的幫扶,不感激杜妗對你的癡情,不感激李泌對你的忠義,你視他們爲威脅,準備將他們一一除掉,你早晚要走到孤家寡人的地步。”

她說罷,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薛白,像是滿帶着恨意。

但那恨意到最濃處,隱隱又帶着些許遺憾。

薛白大概是被她說中了心事,沒有反駁,徑直走了出去。

他今日竟只是來自取其辱的。

在李月菟眼裡,他的身影顯得十分孤獨。

自他當了皇帝,顏真卿走了,李峴叛了,杜妗殺了楊玉環,杜五郎疏遠了,李泌既準備扶持李祚,就連顏嫣似乎也在爲兒子鋪路。他終於成了一個唯吾獨尊的皇帝,可身邊已沒有任何人。

走出冷宮,薛白停下了腳步,在風雪中獨立了一會兒。

……

掖庭宮中,有幾個白頭宮女正聚在一處閒談,忽聽到一聲大喝,遂急忙往冷宮處趕去,到了一看,竟見天子半片衣襟滿是鮮血,正捂着小腹踉蹌而出。

“聖人?!”

老宮女們大爲驚懼,道:“這是有人刺駕?”

“莫驚動了旁人了。”薛白道:“請太醫來。”

半個時辰之後,李泌便匆匆入宮了。

他看到薛白腰上包着厚厚的裹布,臉色有些慘白,但總體並無大礙,微微鬆了一口氣。

“臣有罪,聖人無恙否?”

“是你指使李月菟刺殺朕嗎?”薛白問道。

李泌道:“臣未能勸阻和政郡主,罪該萬死。”

“你早知她想殺我,於是順水推舟讓杜妗嫁禍於她,任她被捉,之後利用杜五郎聯絡皇后,以輔佐太子換取皇后的支持,準備就緒之後,再放出風聲,讓玉真公主引朕去見她,做得一手好局。”

李泌聞言,僵立了許久,卻是不作辯解,而是一副認命了的樣子,道:“請陛下處置。”

“處置你有何用?你原本就不想當這個官,朕還能殺了你不成?”薛白道。

他沒讓李泌等太久,直接就拋出了他的態度。

“唯有處置了李月菟,才能平息這些紛爭。”

李泌一愣。

他本以爲薛白要借題發揮,再次大開殺戒,沒想到竟還能聽到“平息”二字。

“聽不懂嗎?”薛白道,“李月菟既然刺殺朕,罪該處死,便賜她一杯鴆酒吧。至於其餘牽連此案的人,由中書門下一一論罪……你來結案,結到朕滿意爲止,這便是對你的處置。”

李泌本以爲今日會面對天子的雷霆震怒,引起改朝代換的驚天鉅變,沒想到電閃雷鳴之後,預料中的大雨卻沒有下來。

眼下,薛白已萬事俱備,手握兵權與威望,清洗了大部分的宗卿貴胄,若想找個藉口改朝換代,可謂是輕而易舉,可他沒有。

這或許是薛白與李泌的交易,以不改朝換代來換取李泌的絕對忠心。

不論有沒有意義,李泌已別無選擇。

他愈發摸不透薛白的心思了,心懷謹慎地告退,準備兢兢業業地進行結案。

薛白目送着李泌離開,解下了身上那帶着血跡的裹布丟到一旁,搖了搖頭,自嘲地輕哂了一聲。

他懶得再處置政務,坐在大殿之上發着呆,任由時間一點點浪費,毫無往日的緊迫感。

漸漸地,夕陽從殿門斜照進來,陽光一點點拉長,在地毯上鋪起一層光暈。

“郎君在做什麼?”

顏嫣由永兒扶着過來。

“打發時間。”薛白應着,親自起身去扶過顏嫣,揮退旁人,夫妻二人獨自說着話。

“你甚少到前朝殿上,今日怎麼過來了?”

“近來有些擔心你。”顏嫣道,“怕你難受。”

“還好。”

“都辦完了?”

“人殺得差不多,今日也就收個尾罷了。”

薛白看了一眼,殿內也沒有別的椅子,就把還大着肚子的顏嫣扶到龍椅上坐下。

顏嫣往日不講究虛禮,卻也不由道:“我豈敢坐這位置。”

“什麼位置,不過是張椅子罷了。”

薛白隨口說着,把外袍脫下來給顏嫣墊在背後,以免硌到她。

至於龍椅不龍椅,他真沒那麼在乎。

“今日我見了李月菟,她罵我是孤家寡人,我感受頗深。”

薛白閒聊般地說着,眼看夕陽也要褪去了,親自點亮了一盞燈。

蓋上燈罩,燭光顯得溫馨了許多。

顏嫣笑了笑,道:“她倒也聰明,看出都是陛下的安排了。”

~~

李泌在昏暗的燈光下擬了一封封文書,眉頭微皺着,有些痛惜。

他不得不調查出那些在背後散播輿論逼壓薛白的宗卿與官員,再親手處置了他們。

但至少能結案並平息事態了。

“道長,杜五郎來了,見嗎?”

“見。”

很快,杜五郎進了書房,道:“我聽說陛下遇刺了,可他還是不見我,出了什麼事?”

“你若要離京,去便是了。”李泌道。

“爲何?”

李泌剪了燭花,聽着院子裡雪落的簌簌聲,知道這裡很安靜,沒有旁人,方纔開口回答。

“因爲陛下已經不是你以前認識的那個人了,他已經是唯我獨尊的帝王。”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遇刺的是陛下啊。”

“這一切是陛下安排的。”李泌道,“你本就知道,不是嗎?你問過劉介了,陛下一回東都,便見了達奚盈盈,可見他早就想除掉顏公、杜二孃、楊妃、元載,以及宗卿貴胄們。”

杜五郎不信,可他作爲與薛白最親近之人,對這一切並非沒有感知。

“不會的,這麼做是爲什麼?”

“爲了皇位穩固。”

李泌的聲音顯得很失落,沒有一絲感情色彩。

正是因他足夠冷漠,才能夠從最客觀、理性的角度去評價薛白。

“要穩固皇位,必然要清理反對派,變法只是一個由頭,他登基不過六年,本可不必急着變法,但這麼做,可以逼出那些最着急的人,遂有了洛陽的那次屠殺。”

“其實,從就食洛陽之前,陛下就準備要殺他們了,故意將他們帶離了根基深厚的長安。怎能不殺他們呢?他們支持陛下繼位,正是因爲陛下身份存疑,有把柄可以拿捏,就像宦官喜歡擁立幼帝、昏庸的皇帝一樣,可哪個掌權的皇帝不會反過來殺這些人?”

“問題在於,陛下要殺的人太多。那場殺戮顏公必然要反對。因此,他明知杜二孃要排擠顏公,還是縱容她,他回到長安,暗中授意達奚盈盈掌控局面,然後假裝一怒之下,把自己的弱點暴露出來。”

“他是故意的,因爲與其讓旁人捏着把柄,不如掌握主動。你看,後來公卿貴胄們都反過來爲他辯經,於是,他的第一個目的達到了。”

“但還不夠,楊氏、杜二孃的存在也威脅着他的皇位。過去,她們二人是他最親密的幫手,一個以貴妃身份不停提攜他,一個暗中輔佐他。可到了如今,只要她們還在,便提醒着世人他是以裙帶上位,奪權的手段骯髒不堪,他必須要將她們抹去,可又不願留下薄情的名聲。”

“最好的辦法,借刀殺人,一箭雙鵰。於是,有了這次的和政郡主一案,陛下不僅把他最大的污點抹掉了,還藉機殺戮了剩下的公卿貴胄。”

“末了,連和政郡主也被他賜死,宮闈舊事從此埋在塵埃之中。如今的陛下已沒有任何弱點,他是薛白也好,李倩也罷,只憑他的心意,皇位穩固,唯我獨尊。”

說到這裡,李泌竟是淡淡笑了一下,有些唏噓,卻也有些釋懷。

“聽起來或許很殘酷,可這是每一個政變奪權者的宿命。高處不勝寒,站在權力的巔峰,所有人都會盯着他,任何一個弱點都是致命的……”

~~

宮殿內,薛白也有些唏噓。

“有時我也會想,若不這麼做,有沒有別的辦法,比如,以仁德感化世人。”

“可我心裡清楚,只要我還有弱點,便始終會有人覺得我好欺負,從而反對我。即使我創下再大的功績,也不改他們吃軟怕硬的秉性,或許有朝一日,有萬噸巨輪駛在大唐的海域,萬里坦途直接連通大食,我文成武就,卻依舊難保有人會一刀捅在我心口上,然後罵我一句‘你根本不是李唐皇嗣,你這個篡位的賤隸’。”

“從我坐在這個位置上的那一刻,我便明白,階級的對立、利益的衝突、觀念的隔閡,絕不能被化解,有些人我不殺他們,他們早晚也能殺我。洛陽城那場殺戮避免不了,哪怕避得了一時,只要階級還在,待王朝分崩離析之時,他們也必挨這一刀。”

“丈人不會明白這一點,若不送走他,他會很危險……”

說到這裡,薛白無奈地笑了笑。

顏嫣握住他的手,道:“我知道,我也主張別讓阿爺參與此事,又看杜二孃有排擠阿爺的心意,所以讓達奚盈盈問你的意見。”

她之所以知道,是李祚說的。

李祚常到鹿園跑馬射箭,這些顏嫣都知道,對顏真卿、杜妗對待李祚的態度也都看在眼裡。

縱容杜妗把她阿爺從相位上趕走,是她與薛白一起商量的,因她太瞭解顏真卿了。若不送走,他或許會死在洛陽的那場政變中。

她以有些安慰的口吻,又道:“我知道的,你不是孤家寡人。”

“也許吧,若沒有你們,我離孤家寡人已不遠了。”

顏嫣道:“那你便告訴杜妗,你把楊玉環送走了?”

“她若知道,她的手下全都已被我控制,只怕更傷心。”

“不會的,她若知你不怪她,不知會多歡喜。”

“再讓她吃吃教訓。”

於薛白而言,楊玉環反而是最簡單的,假死一次不成,那就假死兩次。

此事關鍵不在演得真不真、朝臣們信或不信,而在於宗卿們爲了楊玉環之死付出瞭如此慘重的代價,那就無法再否認此事了。

若再說楊玉環沒事,那大家豈非是白死了?

至於杜妗的性子,薛白若不加以遏制,往後難保不會成爲下一個武則天。

“若問我本意,我絕不想如此對待妗娘。可我在世時無妨,若哪天……”

“呸,不許說。”顏嫣嗔了薛白一下。

薛白也就不說了。

殿內唯一的椅子被顏嫣坐了,他乾脆盤腿在地上坐下來,顯得頗爲輕鬆。

“無論如何,往後安穩了吧?”

“嗯……我想想,若我是一個看你不順眼的宗卿貴胄,該如何籠絡旁人來攻擊你。”

顏嫣支着下巴想了想,竟是踢了踢薛白,道:“當今天子薄情寡義,不值得效忠。”

~~

“五郎既知陛下的爲人,還不走嗎?”

李泌一抒胸臆,轉頭看向杜五郎,道:“你是最不在乎官途的人,最能一走了知。”

杜五郎道:“你呢?你爲何不走?”

“田園將蕪胡不歸?”李泌喃喃道,“我出山之時,本說三個月就會歸去,如今卻成了籠中鳥啊。”

“爲何?”

“我請皇后勸說陛下寬仁,皇后卻以太子託付於我,此舉若深究,有扶持太子之意。今日陛下又遇刺,不論真假,我洗不清罪名。陛下大可殺我,取大唐而代之,可他留下我,是交換亦是恩義,我若辜負陛下,往後若再有變數,則無人可說服他維繫李氏宗廟。”

“那我讓運娘入宮見皇后,豈不是……”

“不錯,五郎你或已涉及到權位之爭,儘快去吧。”

杜五郎心中駭然,有心想走。

可心裡抱有對薛白的義氣與信任,猶道:“不會吧?”

“會與不會的,五郎留下有何用呢?”

這句話不好聽,卻很客觀,杜五郎也無法反駁,只好道:“那你留下何用?”

“維護李唐社稷。”

杜五郎怕李泌死了,道:“陛下若下了決心,你也改變不了。”

“是否改朝換代,對陛下而言並不重要了,他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君王。”

李泌說着,眼中浮過一抹憂色,又道:“我現在擔心的是太子。”

於他而言,薛白在位一日,李唐宗社就有一日的危險,只有他悉心培養李祚,等到往後薛白駕崩或退位了,才能真正放心下來。

這絕不是三個月就能做完的事。

要想歸隱山林,也許要三十年,且是小心翼翼的三十年……

~~

“說來,李月菟真以爲我想爲祚兒鋪路嗎?”顏嫣忽向薛白問道。

“是。”薛白道,“我今日過去,她便想以此離間你我。”

顏嫣不由笑了起來。

“如此看來,李泌還不知道他被我們算計了?”

“可見他雖然聰明,終究是不如我們兩個加在一起聰明。”

“所謂神仙人物,往後怕是隻能當天子臣、太子師了。”

此事倒也簡單,薛白希望李泌這個天才一心一意爲他當宰相,顏嫣則想給李祚找一個好老師,於是要求李泌留下。

可留下李泌的人容易,讓其一心一意地效忠卻難。

薛白一直知道李月菟想殺他,但她都被押入掖庭宮了,自然動不了手。

他是故意答應讓玉真公主去掖庭的,無非是爲了找個理由打壓李泌。

這件事做得再粗糙都沒關係,只要能拿捏住李泌就行。

畢竟李泌早知李月菟要刺殺卻沒阻止,心中有愧。

等營造出了要顛覆李唐的氣氛,薛白卻忽然施恩,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李泌也就不得不依了。

至於留下人之後把李祚教得對李氏有歸屬感,薛白倒無所謂。

若在意,當年也不會讓顏真卿來教了。

爲了這點事掀起天下大亂不值當。

其實,薛白真的想過要改朝換代,覺得何必讓自己的子孫祭拜別人的祖宗。

可他每次到了宗廟,看到那一個個牌位,唐高祖皇帝、唐太宗皇帝……他心裡總是生不出排斥之感。

有時擡頭看着那飄揚的旗幟上那個“唐”字,他也會滯愣很久,問自己真的要改掉它嗎?

後來,他對自己說了一句話。

——我比李氏子孫更有資格繼承大唐。

也就是這句話後,他看開了很多。

“對了,和政郡主對你一直有情意呢。”顏嫣忽然說道,又踢了踢薛白,“她對你是因愛生恨吧?”

“那又如何?”

“你就沒想過金屋藏嬌,反正藏一個也是藏,兩個也是藏,多刺激啊。”

“我既然讓玉環假死,妗娘失權,便是我在乎社稷安穩,國泰民安,以前不懂事便罷了,豈還會碰她?”

顏嫣本就是說笑的,想了想,卻又道:“也是,萬一她與你真是兄妹呢。”

這次,薛白沒有急着否定,而是漫不經心地道:“不重要了。”

他是真的不再在乎自己叫什麼名字了。

名字終究只是個稱呼,而他既已是帝王,沒人會再叫他的名字了……

218.第215章 劉氏吉主338.第330章 疑惑279.第275章 長安尉第503章 見公義而忘私利第415章 常山郡194.第191章 起家官301.第295章 擔責第355章 兵臨城下第424章 自欺欺人173.第170章 定角第381章 誰更執拗第442章 離間計第450章 驅狼吞虎第432章 選擇48.第48章 船票第506章 過猶不及220.第217章 順臣純臣276.第272章 當歸124.第122章 道宮第596章 鬆動342.第334章 食子第598章 心結第412章 詩言志第612章 陽奉陰違第379章 或輕於鴻毛16.第16章 煞婢22.第22章 置身事外第429章 背後的陰謀第343章 譜寫第540章 有理說不清第443章 夢遊通天宮273.第269章 首陽晴曉第600章 瞞第528章 鴻門宴第575章 兵權與名義第518章 整合第532章 爭功第484章 上進的夥伴248.第246章 釋放第501章 痛失217.第214章 長生殿第479章 最後的瘋狂第437章 相惜29.第29章 金吾衛第454章 身份293.第287章 勢不兩立338.第330章 疑惑153.第150章 滅火第585章 守土之戰第364章 積怨第455章 速去速回第615章 激化第366章 心意第343章 譜寫第383章 仕女圖23.第23章 撿來第431章 明堂241.第238章 動手(求月票)第399章 泄密215.第212章 卯金刀207.第204章 天寶文萃30.第30章 勢力網第557章 新官上任340.第332章 魚目混珠192.第189章 輸贏248.第246章 釋放第376章 報仇的決心第514章 護駕第559章 最有資格78.第78章 租庸調41.第41章 劫囚315.十一月總結19.第19章 欺上門154.第151章 造相263.第261章 揮鋤第633章 風雪故人來27.第27章 邊軍履歷第495章 漁翁之利232.第229章 援手第623章 鐵石心腸34.第34章 價高者得第495章 漁翁之利342.第334章 食子第411章 心急第482章 綺念第624章 各懷心事第382章 同宗第631章 城府第394章 北風行254.第252章 善緣(2合1)248.第246章 釋放第6章 螻蟻261.第259章 地主之誼50.第50章 坐實第390章 心證99.第99章 得寶歌第452章 長安亂92.第92章 申告200.第197章 刊報院
218.第215章 劉氏吉主338.第330章 疑惑279.第275章 長安尉第503章 見公義而忘私利第415章 常山郡194.第191章 起家官301.第295章 擔責第355章 兵臨城下第424章 自欺欺人173.第170章 定角第381章 誰更執拗第442章 離間計第450章 驅狼吞虎第432章 選擇48.第48章 船票第506章 過猶不及220.第217章 順臣純臣276.第272章 當歸124.第122章 道宮第596章 鬆動342.第334章 食子第598章 心結第412章 詩言志第612章 陽奉陰違第379章 或輕於鴻毛16.第16章 煞婢22.第22章 置身事外第429章 背後的陰謀第343章 譜寫第540章 有理說不清第443章 夢遊通天宮273.第269章 首陽晴曉第600章 瞞第528章 鴻門宴第575章 兵權與名義第518章 整合第532章 爭功第484章 上進的夥伴248.第246章 釋放第501章 痛失217.第214章 長生殿第479章 最後的瘋狂第437章 相惜29.第29章 金吾衛第454章 身份293.第287章 勢不兩立338.第330章 疑惑153.第150章 滅火第585章 守土之戰第364章 積怨第455章 速去速回第615章 激化第366章 心意第343章 譜寫第383章 仕女圖23.第23章 撿來第431章 明堂241.第238章 動手(求月票)第399章 泄密215.第212章 卯金刀207.第204章 天寶文萃30.第30章 勢力網第557章 新官上任340.第332章 魚目混珠192.第189章 輸贏248.第246章 釋放第376章 報仇的決心第514章 護駕第559章 最有資格78.第78章 租庸調41.第41章 劫囚315.十一月總結19.第19章 欺上門154.第151章 造相263.第261章 揮鋤第633章 風雪故人來27.第27章 邊軍履歷第495章 漁翁之利232.第229章 援手第623章 鐵石心腸34.第34章 價高者得第495章 漁翁之利342.第334章 食子第411章 心急第482章 綺念第624章 各懷心事第382章 同宗第631章 城府第394章 北風行254.第252章 善緣(2合1)248.第246章 釋放第6章 螻蟻261.第259章 地主之誼50.第50章 坐實第390章 心證99.第99章 得寶歌第452章 長安亂92.第92章 申告200.第197章 刊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