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5章 滿唐華彩

正興十六年,時任秘書監、集賢院學士報刊院使的王昌齡上表致仕。

這年他高壽七十又九,自覺小半輩子埋首紙墨,而今天下文風愈昌,不該再由他這個眼昏腦沉的老頭子繼續主理報紙,想卸任回年少時學道的嵩山看一看。

暮春三月,太子李祚以弟子之禮爲王昌齡牽馬執繮,相送至灞陵。

李祚的老師衆多,王昌齡雖只教他詩賦,但師徒間感情甚深。

眼看李祚依依不捨,王昌齡笑道:“殿下肩負重任,不可作小兒女情態。臨別之前,老臣尚有一禮相贈殿下。”

“老師,是什麼?”

“過些時日殿下自知。”

說罷,王昌齡拂去一身的世俗塵土,登上馬車,沿着寬闊平坦的直道,向着朝陽而去。

~~

與此同時,少陵原,杜宅。

杜五郎敲門走進書房,只見杜有鄰鼻樑上架着一副老花鏡,手裡捏着一支鉛筆在寫着什麼。

“阿爺又在寫集註嗎?”

“這次著的是王昌齡集。”杜有鄰道。

杜五郎不由擔心道:“阿爺還是量力而行,莫得罪了王公。”

這話雖不甚恭孝,但不少文人確實是嫌他阿爺詩才平庸,只是運氣好才位居宰執。

果然,杜有鄰當即怒叱道:“你這說的是什麼話?是王兄親自登門,請我爲他的詩集作注。”

“爲何?”杜五郎頗爲不解。

“自是因老夫集註寫得好。”

聽罷,杜五郎微微挑眉,顯然不信。

杜有鄰頗氣惱這個不學無術的兒子竟還能反過來看不起他的才華,冷哼了一聲,懶得與之多言,說起了正事。

“找你來,是爲殿下與阿苽的婚事。”

“婚事?”杜五郎道:“誰說阿苽要嫁殿下了?此事我可還未答應。便是當今陛下,也親口說過此事他尊重我的意見!”

一提到這個話題他就有些激動,提高了聲量,顯出了他極少有的氣勢。

這樁兒女婚事,薛白確實曾私下問過他,被他拒絕之時就表示不會插手,讓李祚自己想辦法打動他。

“我答應的!”

杜有鄰聲音更大,道:“昌齡兄親自來爲弟子提親,聘禮我已收下了……”

“阿爺爲何把阿苽往東宮的火坑裡推?”

“小兒女彼此有情,阿苽不嫁殿下還能嫁誰?”

“誰說她一定要嫁人?”杜五郎道:“便是一輩子嫁不出去,我也養得起這女兒。”

“你靠種土豆來養全家人!”

杜有鄰拍案怒叱,擺出了父親的威風,喝道:“滾出去,此事老夫作主了。”

因他這一句,杜家終究是出了一個太子妃。

而就在東宮的大禮告成之後,這年秋天,杜有鄰收到了一封請帖。

“秦淮河畔,白鷺洲頭,金陵詩會,稽候貴降。”

再看下面的落款,卻是“右謹具呈,王昌齡札子”。

杜有鄰當即重視了起來,詢問了一番。

原來,王昌齡致仕歸隱嵩山之後,忽然懷念起曾經在江寧任縣尉的時光,遂以老邁之軀又跋涉江陵。

而時任禮部侍郎、翰林學士的李白也不願待在長安,辭官遊歷天下,說是要出海遠洋,見識天地盡頭的風光。

王昌齡與李白在金陵相遇,江南文人們認爲是勝事,便以他們的名義辦了一場文會。

杜有鄰如今因爲天子的詩寫集註而在文壇頗有地位,少不得要前往。

~~

十月,金陵。

秦淮河流水潺潺,夫子廟前人影交織。

文德橋上,一對男女正在眼淚汪汪地話別。

而更多的人則是圍在夫子廟前,伸長脖子看着旁邊院子里正在舉辦的文會。

因報刊與造紙的興起,使得本就詩文璀璨的大唐更加文風昌盛,便是沒讀過書的市井小民也能念幾首詩,湊個熱鬧。

“看,‘四夔’來了。”

“那是誰?”

“寄居於江寧的四個名士,韓會、盧東美、崔造、張正則,皆是一時俊傑。”

“跟在他們後面的孩童又是誰?”

“想必是四夔之中某人的兒子吧……”

熙熙攘攘中,七歲的韓愈時不時仰着脖子好奇地張望着。

韓愈自幼喪父,乃是由兄長韓會撫養長大。他喜讀詩書,今日隨兄長前來增些見識。

當聽到韓會與友人見禮寒暄,聊及“今日顏公是否會來”的話題,韓愈不由眼睛發亮,滿是期待。

他最喜歡由天子託名爲“韓愈”、顏真卿手書的那篇《馬說》,覺得那文章與自己有緣,覺得今日若能見到顏公一面就太好了,於是在心裡把那“黑髮不知勤學早,白首方悔讀書遲”的詩又默誦了兩遍,想要在顏真卿面前好好表現。

到了會場,韓會遂讓韓愈在一旁坐下,交代道:“你便在此觀看,不要走動。”

“是,兄長。”

韓愈應了,盤膝坐下,四下打量,發現旁邊坐着兩個婦人,各自都懷抱着三四歲大的孩子。

那兩個孩子互相鬧了一會,轉過頭來,目光靈動,都十分好奇地打量他這個大哥哥。

“你們叫什麼名字呀?”韓愈逗問道。

“我乳名‘阿誰’哩。”

“大名呢?”

“居易。”那奶聲奶氣的聲音答道:“白居易。”

韓愈遂向另一個孩子問道:“你哩?”

“我是十九郎啊。”

那孩子伸出兩隻小手,想比劃出十九又不知怎麼比,很是爲難。

白居易已用那糯糯的聲音搶答道:“他叫劉禹錫哩。”

“我還沒說,我來說我名字。”劉禹錫大急,偏是說話還不如白居易利索。

韓愈不由好笑,問道:“你這麼小就來參加文會嗎?”

白居易把頭一偏,道:“可你也不大呀。”

正說着,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歡呼聲。

韓愈扭頭看去,頓時也興奮起來,因爲來的是《新思報》的主編姚汝能。

若論詩詞歌賦,此間有太多名家都遠比姚汝能強得多。但報紙的興盛給了他一個展示的舞臺,百姓極愛看他的紀實故事,諸如《安祿山實錄》、《楊國忠實錄》,而這些年他轉而揭露權貴的惡行,在民間已享有極大的聲譽。

“姚公,遠洋船隊已經歸來了,你對此事怎麼說?”

“這次遠洋船隊真的回來,這是好事,但我依然認爲此前朝廷隱瞞了真相……”

“姚公,敢問顧炎武先生今日能露面否?”忽有人這般問了一句,引得一陣騷動。

“好教諸君知曉,連我也未曾見過顧先生其人。”姚汝能答道。

衆人皆感失望,一陣唏噓。

姚汝能遂笑了笑,又道:“不過,今日的文會,顧先生也作了一首詩,介時諸君自當聽到。”

又有人問道:“棠戊先生能來嗎?”

聽得“棠戊先生”四字,就連韓愈也站了起來,瞪大了眼,滿是期待。

他年紀尚小,看不懂顧炎武的文章,卻常聽他兄長說顧先生是個曠世之才。

至於棠戊先生,則是常往《新思報》投稿的另一位奇人,其文章大巧不工,平實中有大智慧,更容易被現在的韓愈接受。

坐在上首的杜有鄰則是微微皺眉,他凡事都站在天子這邊,對姚汝能的文章自然不滿。

另外,《新思報》上的一些內容,杜有鄰也頗爲排斥,這些年隱居少陵原,他幾乎是看都不看這份報紙。

隨着姚汝能到場,時間也到了隅中,可文會還沒有開始,場館漸漸安靜下來,有人低聲議論起來。

“怎還不開始。”

“李太白還沒到。”

“怕不是醉了,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

“今日該是‘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嘗’啊。”

“秦淮河聚會怎麼少得了李太白。旁的不說,就是這門前的文德橋,就是因他曾在此飲酒觀月,遂有了‘太白醉臥撈月處’之說……”

正議論着,一人大步而來,朗聲道:“王公、杜公,以及諸君勿怪,我來得遲了。”

杜有鄰並不認得這人,還是王昌齡俯過身來,低聲道:“這便是崔洞了。”

崔洞一到,衆人紛紛側目,因知如今他已是富甲天下了。

投入海政的名門世家很多,但持有最多股券的個人就是崔洞,當年被人棄之如敝履的券書,每一份都成了能源源不絕開墾的金礦。

他算是當今大唐海商的代表。也是從世家大地主到海商的轉變的第一人。

今日這場文會雖是以王昌齡的名義辦的,但出錢的卻是崔洞,他纔是真正的東道主。

在場的都是文人,一向看不起商人,但崔洞並不是完全的商人,他的詩才勝過了在場的絕大多數人,屬於有錢之後依然還愛好詩文。

“杜公,久仰了。”

崔洞對杜有鄰十分敬重。

這種敬重來源於他對當今天子的崇拜。

說來荒唐,博陵崔氏嫡支的公子與以狠辣手段打壓世家的皇帝本該水火不相容,如今卻是目標一致,思想共鳴。

崔洞不僅堅信大唐的未來,對天子的詩詞文章思想,乃至一言一行都無比信奉。

當然,世人更愛的還是李太白。

連杜有鄰也是先問道:“太白先生未與你一道前來嗎?”

“是啊,太白先生怎還沒來。”

提起李白,衆人都伸長了脖子,滿是期待地看着門外。今日不少人都是爲了李白來的。

韓愈也是握緊了拳頭,眼睛發亮,心裡不停地有個聲音在呼喚。

“李太白,李太白!”

然而,崔洞卻是團團一揖,道:“諸君,抱歉,太白先生本是要來的,只是……”

王昌齡聽到這裡已是苦笑,心知以李白的性格,今日只怕是不會來了,但不知去了哪裡。

“方纔在長江邊遇到了一羣白鱀,太白先生興致上來,乘舟與它們一起遨遊長江去了。”

換作任何一個人,都不會爲了這樣的理由拋下那麼多的名士文客。換作任何一個人,衆人也都不會原諒他的任性妄爲。

也只有李白,人們喜愛他,喜愛的就是他的自由與不羈。

韓愈的目光望過場上的所有“俗人”,彷彿能幻想到浩瀚長江之上,李白與白鱀們一同逐浪戲水的情形。

文會開場,諸人拿出詩作請王昌齡點評,其中不乏佳作。

韓愈初時還只是旁觀,聽了許多詩句之後漸漸興奮起來,眼中漸漸泛着躍躍欲試的光,遂高舉起了手。

他本有些怯場,但“老眼昏花”的王昌齡竟是看到了他,笑道:“這位小友可是也有詩作?”

“有。”

韓愈初生牛犢不怕虎,脆生生應道:“小子也寫了一首詩。”

王昌齡年紀大了,就喜歡小孩子,撫須笑道:“好好好,念來給諸賢聽聽。”

那邊,韓會轉頭瞪了韓愈一眼,韓愈卻已走到場中,有模有樣地執了一禮。

“小子方纔來時,見到文德橋有一對離人,聽他們互訴衷腸,一時興起,作了一首詩。”

韓愈說罷,開口便吟了起來。

“青青水中蒲,下有一雙魚。”

“君今上隴去,我在與誰居?”

一詩念畢,引得堂中不少文人慚愧自己竟不如一個七歲孩童。

王昌齡連連點頭,誇讚勉勵了韓愈。

此時橋上那對男女還未走遠,便有好事者追上他們,將韓愈這首小詩相贈,並引他們入場向其告謝。

杜有鄰便問起他們爲何要離散,那女子泣淚稱她家中父母嫌男方家境貧寒,不許他們的婚事,那男子便決定往長安販貨。

“豈還有這種門第之見?”杜有鄰搖頭感慨,向那女子道:“讓你爺孃前來,老夫代你與他們說。”

他原本是個拘於禮法的古板之人,能這麼說,是因這些年來世人觀念的漸漸改變,已出現了些打破門第界限的聲音。

“杜公稍待,只怕強扭的瓜不甜。”崔洞開口提醒了一句。

衆人正覺得這個世家子是看不起貧寒子弟,他卻接着說道:“所謂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我看小娘子戴的首飾質地不凡,當屬高門,令尊想必看不上販夫走卒之輩,你這小郎若想配得上她這世家千金,我教你兩條路,一是隨我做遠洋貿易,二可往安西從軍,三五年內安身立業不難。”

那一雙男女沒能聽出他這番話的價值,依舊垂淚,不知如何選擇,反而是姚汝能提醒道:“還不謝過崔公。”

姚汝能很清楚如今是個充滿機遇的時代,讓貧寒出身的子弟能夠在幾年之內躍遷到與高門貴胄相配的地步,這放在以前,崔洞是提都不會提的。

《新思報》的主編在民間年輕男女中頗有信服力,那男子這才請求追隨崔洞,之後與那女子千恩萬謝地退了下去。

這算是爲韓愈的詩增添了一樁小小的佳話。

之後的文會雖也有數首傳世詩詞問世,終究是沒能彌補李白的缺席帶來的遺憾。

於是姚汝能不緊不慢地從懷中掏出兩張紙來,道:“那我便念一念顧炎武先生往蔽社投稿的詩句。”

“好。”

場面登時安靜下來,人們都想聽聽那個一向只喜歡議論國事的顧先生能寫出怎樣的詩來。

此時已是黃昏,姚汝能轉頭看去,不知何時夕陽已在門外鋪了一層金輝。

他自然而然地吟出那詩來。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寥寥幾句勾勒出了秋日黃昏的氣氛,這是一首藏而不露,頗具韻味的詩,不少人很快領悟到了那榮華富貴過眼煙雲的滄桑感。

再聯想到顧先生昔日的文章中對世家大族的態度,便能感受到世家衰敗的時代變遷。

崔洞若有所思。

他如今雖是鉅富,卻曾親眼見證了整個家族的分崩離析,而除了崔家,這些年因變法而衰敗的高門世家不勝枚舉。

身處洪流之中,他尤其能感受到那大勢所趨非個人所能抗衡。

“舊時王謝堂前燕啊。”崔洞感慨道,自憐身世。

那邊,三歲的劉禹錫擡起頭來。

他聽得衆人都在念這首詩,忍不住張開嘴也參與了進來。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裡……”

這是好幾年前就有的兒歌,白居易也會唱,忍不住跟着哼哼唧唧地唱了兩句。

崔洞聽了歌聲,腦中忽然泛起一個想法。

那位神秘的顧炎武文章風格其實總讓他覺得熟悉,且還會作詩。

“顧先生莫非用的是化名,他文章詩賦與陛下……”

因太過激動,崔洞沒忍住便直接問了出來。

話到一半,他意識到不對,立即住嘴。

ωωω •ttКan •CΟ 但人們已經聽到了,且早有人像他這般有所察覺,遂全都滯愣住了。

論詩文造詣,恐怕當今天子纔是大唐第一人。只是天子久不作詩,沒想到竟是以這樣的方式參與到今日的文會中來。

李白缺席的遺憾這才得以彌補,文人墨客們方覺不虛此行。

文會這便到了結束之時,七歲小兒賦詩成佳話,再加上疑似天子化名的顧先生千里寄詩述世事變遷,也只是爲當今大唐的文華璀璨再添一縷光彩而已。

忽然,有人問道:“姚公,你拿了兩張稿子,還有一張是什麼?”

正要散場往抱月樓用飯的人們於是停下腳步,以期待的目光看向姚汝能。

“還有詩嗎?”

“是什麼詩?姚公快念來!”

姚汝能只好擺擺手,道:“這不是詩,棠戊先生往蔽社投稿的一份菜譜。”

“《新思報》竟還刊菜譜,往日卻未見到。”

“往後便有了,朝廷鼓勵種新作物,但這些果蔬如何吃、如何能好吃,其中大有文章。棠戊先生可謂是這方面的第一人,今日我不僅帶了菜譜,還請崔公備了食材,稍後的宴上,諸君都能吃到。”

“好!好詩好酒配好菜,我等今日有口福了。”

“……”

長江浩瀚,夕陽在波浪上點綴出點點黃金,分外壯麗。

一葉扁舟隨波逐流。

李白散着長髮,立於舟上飲酒,任風吹動他的長袍。他已有三分醉態,彷彿與天地融爲一體。

不遠處的江面上,不時能看到白鱀躍出,彷彿是他的朋友一般。

“太白先生!”

後方忽有一艘小船駛來,船上有人高喊不已,打擾了李白的興致。

“太白先生,天色已晚,文會也結束了,阿郎邀你到抱月樓赴宴。”

“不去,不去。”    李白帶着醉意擺手,悠悠然道:“我寧與白鱀共逐月。”

“可今夜的宴上有棠戊先生的新菜。”

“哦?棠戊?可是在報上那位雜家棠戊?”

李白來了興趣,這才肯讓對方把船撐過來。

他自然也看報紙,知道有個化名“棠戊”之人時不時會投些文章,各類都有,有時談論如何讓雞生出更多的蛋,有時研究如何把雞蛋作出螃蟹的味道,有時也會說些離經叛道的荒唐言論。

李白卻覺得這人十分有見地,且揮灑自如,不拘一格,是他願意結交的人。

“棠戊先生雖沒來,但寄了菜譜,有好幾樣新菜,香辣幹鍋、沸騰魚片、紅燒土豆……”

“走!”

李白瀟灑地一拂衣袖,徑直答應了前往赴宴。

待到了抱月樓,衆人聽聞他來,皆感驚喜。

王昌齡自覺年歲已高,與好友是見一次少一次,聽李白終於肯來,欣慰地連連撫須;韓愈更是兩眼放光,目光鎖在李白身上再也不肯移開;就連年紀尚小的白居易、劉禹錫也知詩仙的大名,咿咿呀呀地念叨着“是詩仙啊”。

李白先是與王昌齡打了招呼,之後就與杜有鄰見禮。

他以前也討好過權貴,如今高官重臣當過了,再回過頭看那些往事,忽有種“輕舟已過萬重山”之感。

此時面對杜有鄰這位功成身退的宰相,李白竟是率性地說道:“杜公爲陛下詩詞寫集註,可惜未能體會陛下詩中意境啊。”

杜有鄰一愣,臉上便有些掛不住了。

旁人這麼說也就罷了,李白卻算是最懂天子詩句的人。

場面難免有些尷尬。

“杜公學問高深,是太白先生要求過高了。”崔洞一句話緩解了尷尬,又道:“太白先生可知棠戊先生是誰?”

“哦?”

李白聞言,看了杜有鄰一眼,不認爲他有那般見地。

崔洞道:“若我猜得不錯,‘棠’爲‘杜’,‘戊’爲天干中的第五位,‘棠戊’可解爲‘杜五’,想必便是杜家五郎了。”

杜有鄰雖不看《新思報》,卻認定杜五郎不學無術,定然不會在報上發文章,遂搖了搖手,準備否定。

“還真是杜五郎?”李白已是啞然失笑,道:“想來也是,唯有五郎能成爲這雜學大家啊。”

王昌齡亦是點頭不已,感慨道:“能不爲仕途所困,潛心學問,杜五郎當得起太白這‘雜學大家’四字。”

李白道:“我平生志在匡扶天下,可惜只留下幾篇詩文,主持了幾場科舉,論對百姓做的益事,遠遜杜五郎啊。”

杜有鄰沒想到李白能給出這樣的評價,甚感驚訝,忙道:“太白過謙了。”

崔洞朗笑,招呼衆人道:“諸君且嚐嚐棠戊先生的新菜……”

唯有杜有鄰還在看着這觥籌交錯的情形,感到難以置信。

他做夢都沒想到,那個天資最差、沒上進心還懶惰的杜五郎,反而成了杜家諸人之中最有出息的一個。

~~

正興二十七年,丙寅虎年。

如今天下有兩個最有威望的“杜公”,一個是杜甫,以一己之力提振河北學政,近二十年間河北的進士、舉人多出自他門下,被稱爲“杜范陽”、“杜文公”;另一個便是杜五郎了,因閒居於少陵原,遂自號“少陵野老”,世稱“杜樊川”、“棠戊先生”。

“阿嚏。”

這日,杜五郎重重打了個噴嚏,正想着是誰在念叨自己,便得知李祚與杜菁帶着孩子們又回少陵原了。

見了女兒與外孫們,杜五郎心中歡喜,到菜園中摘了新鮮蔬果,又做了幾道新菜。

才坐下,李祚就說了一個壞消息。

“丈翁,高仙芝上了表,請伐大食,以震懾西域諸國,迫使他們孤立吐蕃。此戰,我欲往安西掛帥……”

“不可。”

杜五郎不等李祚說完便搖頭反對,道:“這仗,高仙芝自然能打,哪需你指手劃腳。”

從多年前開始,薛白就在安西建了新的軍工場,生產火器,之後又在安西大力軍屯,讓士卒們種植高產作物,通過這種種跡象,有心人早就意識到早晚要西征。

如今,前期準備已頗獲成效,大唐國力鼎盛,糧草充沛,兵強馬壯,正是對西域用兵之時。

但杜五郎卻沒想到需要太子爲統帥。

李祚道:“我自當不干涉高仙芝指揮,掛帥一則爲了歷練,二則示諸將士父皇支持西征之決心,使高仙芝無後顧之憂。”

“你已是太子,豈差這點軍功?”杜五郎道,“這是你的主意還是李泌的主意?”

“是父皇的安排。”李祚道。

杜五郎聞言,不做聲了。

薛白登上皇位之後,曾以一人之心,抗天下人之心,他所決定的事情,豈是杜五郎所能反對的。

“阿爺,你便支持殿下吧。”杜菁開了口,倒更像是爲了給杜五郎一個臺階下。

他們來,本就不是爲了請求他同意的,而是爲了告知他一聲。

待次日,李祚與杜菁離開之後,杜五郎思來想去,卻是決定親往長安請求覲見。

這是他歸隱以來,第一次再前往大明宮。

大明宮沒什麼變化,依舊是那巍峨壯闊的樣子。

可杜五郎到了宣政殿,見禮之後第一句話卻是:“陛下當年說的自來水、馬桶那些,我在少陵原家中都安上了,宮城裡竟還沒有。”

薛白沒好氣地看了杜五郎一眼,意外地發現他氣色愈發好了,遂道:“近來保養得不錯。”

“閒時打打陛下教的八段錦。”

“你是爲了太子掛帥西征一事來的?”

“陛下怎知曉?”杜五郎奇道,“真乃神機妙算。”

他有心拍幾句馬屁,但也沒有很認真,顯得有些敷衍。

薛白也不在意,道:“除此之外,還有何事能讓你來覲見?此事你不必多言,他若連這場戰事都鎮不住,朕如何將天下交給他?”

杜五郎道:“陛下如此,羣臣又要不安了。”

“不安便不安。”薛白從不畏懼艱難與反對,道:“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杜五郎不知怎麼才能勸他收回成命,不由神色黯然,心中後悔把女兒嫁入東宮。

那個杜家出不了皇后的讖語又浮上心頭來,他心想萬一李祚在西域有個三長兩短,杜家恐怕又要再次捲入不幸了。

“兒女長大了,總歸要放手。”

薛白似乎看穿了杜五郎的擔憂,道:“朕既然讓太子娶了你家阿苽,便是對他有信心……待他從西域歸來,朕打算開始將天下將給他。”

“陛下?”

杜五郎大感詫異。

在他印象裡,薛白是那個永遠上進、孜孜不倦要掌握並利用好權力的人,竟也會萌生這樣的念頭。

等他擡頭看去,看到薛白頭上的白髮,才意識到時光流逝,他們都已經老了。

“朕不放心撒手人寰之後,將這天下交給一個從未治國的太子,寧願先看看他能否繼承朕的志向,若他能不負朕望……其實這些年,朕也羨慕你的生活。”

薛白說着,深邃的眼眸中終於泛出些許笑意來。

這一笑,他彷彿能看到自己卸下了肩上的重擔的那一天。

可其實西域之戰一打便是整整四年。

待到李祚歸朝,已是正興三十一年之後的事情了……

~~

櫃門被打開,一件迭得整整齊齊的道袍正擺在櫃子最下方。

鬚髮皆白的老者見了它,微微一愣,俯身,用蒼老的手撫摸着那陳舊的布料出神,直到有人在身後喚了他一聲。

“右相。”

李泌回過頭,見是閒雲來了,當年的小道童如今也成了蓄了須的中年人。

他微微眯了眯眼,想到閒雲已有二十多年沒再叫自己“道長”了。

“老夫在找禮服。”

“知右相今日要迎殿下回京,昨日已將禮服拿去曬了。”

“嗯。”

李泌再看了那道袍一眼,合上櫃門,離開了這間堆放雜物的屋子。

“走吧,去見見殿下……”

長安城外已是車水馬龍。

圍觀獻俘隊伍的百姓把寬闊的直道擠得水泄不通。

人聲鼎沸,所有人都在議論着西域的戰事。

時隔多年之後,老將高仙芝再次率軍與大食軍相遇怛羅斯,這次,唐軍以碾壓之勢,粉碎了大食的先鋒,之後鐵騎長驅直入,兵鋒直指巴格達。

“碾壓”二字就寫在高仙芝的戰報上,若非極大的勝利,想必他也不至於用如此不謙虛的詞。

經此一戰,西域諸國震動,紛紛歸附,大唐拓地數千裡。

這對大唐與吐蕃的局勢也有巨大的影響,川西的奏摺也送到了,認爲大唐下一步便該吞併吐蕃,並提出“和戰並用”的策略。

此番大軍歸朝獻俘,前來朝拜天子的使臣隊伍絡繹不絕。

“萬勝!”

歡呼聲中,獻俘的隊伍緩緩到了長安城外。

並肩行在前方的正是李祚與高仙芝。

李祚原本英武的臉龐變得黝黑,左頰上多了一道長長的疤痕,可目光卻更爲沉穩、深邃。

高仙芝已是須發純白,年輕時的俊俏面容早年在潼關就已經毀掉了。

他擡頭看向長安城,忽有濁淚從他發紅的眼眶涌出,在那盤虯的傷疤上起起伏伏地流下。

當年忍辱負重、隱姓埋名,他並非爲了惜身保命才讓麾下士卒代自己去死,爲的正是洗刷恥辱,恢復榮光。

而在他成爲張光晟之後,是三十餘年的默默堅持、數萬裡疆場的金戈鐵馬,只爲證明他當年一腔報國熱血。

他做到了。

待隊伍終於行到大明宮前,這位昔日驍勇無比的大將,竟是顫顫巍巍地,得由李祚扶着才能下馬。

“陛下。”

待高仙芝見到久違的薛白,腿一抖,幾乎要站不住。

薛白遂上前扶住他。

四手相握,高仙芝嘴脣抖動,並不是稟呈自己的功績,而是悲從中來,慟聲道:“老臣此番歸京,再回不去安西了。”

他已老了,這次離開了遼闊的西域,已做好了埋骨長安的心理準備。

而在薛白身後,李泌與朝臣們都在紛紛注目着李祚,眼神裡滿是欣慰。

“咚!咚!”

鼓樂聲起。

薛白松開高仙芝的手,登上丹鳳門城樓。

他看到大唐將士氣勢如虹,看到那一百零八坊排列得整整齊齊,看到長安城成爲了世界的中心。

使臣與俘虜們列隊拜倒,山呼萬歲。

可薛白聽到的不是“萬歲”,而是一個長安城像是一顆強大國家的心臟,正在有力地跳動着。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

李祚的眼睛裡佈滿了血絲。

一場場的盛大典禮使得他興奮地無法入睡,匆匆見過妻子兒女之後,便趕到政事堂見李泌、張巡、崔祐甫、元結等重臣。

“殿下。”

李泌少有失態的時候,這次卻是上前打量着李祚,關切問道:“一切還好嗎?”

“先生放心,學生很好。”李祚道:“學生經受住了西域的風沙。”

“好,好。”李泌道,“高仙芝老矣,此戰殿下絕非純粹依賴於他,臣民們都看在眼裡。”

李祚很謙遜,道:“我不敢居功。”

李泌點了點頭,回過頭,與張巡對視了一眼,顯得有些緊張。

接着,他纔看向李祚的雙眼,問道:“殿下願代陛下祭告太廟嗎?”

李祚一愣,問道:“我豈敢……”

“陛下答應了。”李泌眼神中飽含期待,問道:“殿下願去祭告大唐列祖列宗嗎?”

此事頗有深意。

薛白不以李氏子孫自居,一向不祭祀太廟的。如今答應鬆口讓太子代爲祭祀,一方面是有了傳位之意,另一方面也是不干涉李祚認歷代李唐皇帝爲先祖。

或許有幾個知情人認爲這是李隆基當年給李祚賜名的功勞,真正瞭解薛白之人卻知道這是包括顏真卿、李泌等心繫社稷黎民者努力了數十年的心血。

“好。”

李祚點了點頭。

李泌長舒了一口氣,欣慰地笑了笑,安排官員們準備祭祀。

私下裡,李祚道:“我在西域,見到了姑姑。”

“殿下是說……和政郡主?”

“是,我聽聞西域有個小國的女王曾是大唐公主,便向封將軍打聽此事,封將軍便將一切都告訴我了,父皇待宗室還是有所包容的,他也沒有違背對封將軍的諾言。”李祚道:“父皇從來沒想過篡奪李唐,他從來只想讓大唐一直強盛下去。”

李泌感覺李祚已意識到了薛白並非李氏子孫,不免擔心李祚不再認李氏,直到李祚開始祭告太廟,在諸帝牌位面前以“子孫”自稱,他才安下心來。

那麼多年在李祚心裡樹立的認同感不會輕易消失。

~~

“朕若將皇位傳給太子,長源兄就不必再憂心忡忡了吧?”

次年,一個平常日子裡的宣政殿對奏時,薛白忽然向李泌問了一句。

李泌一愣,心知這話答了,那便是“妄稱圖讖,交構東宮,指斥乘輿”的大罪,連忙站起身否認。

“敢問陛下,是何人在污衊臣?”

“沒有人中傷你。”薛白道,“朕是真心打算退位了。”

李泌在權力場上沉浮了一輩子,自是不信,一點也不敢表露出要扶持太子的樣子。

薛白懶得與他勾心鬥角,道:“騰空子一直想到王屋山修道,皇后與諸嬪妃也厭倦了這宮城生活,因此,朕打算退位修道,頤養天年。”

聽得“修道”二字,李泌恍惚了一下。

他終於不再與薛白鬥心眼,而是訝然道:“修道?陛下從來只談‘格物致知’,何時對道家起了興趣?”

“怎麼?只許你李長源修道?天下名山是你家的?”

薛白語氣輕鬆,與其說想要修道,倒更像是想去遊山玩水。

他拍了拍李泌的肩,又莞爾道:“如你所言,‘請君看取百年事,業就扁舟泛五湖’,朕決心採納你這個諫言。”

這句玩笑話讓李泌有些失神。

可等他反應過來,薛白已走掉了,身影不再像過往三十多年間那般威嚴而沉重,顯出些仙風道骨的瀟灑。

不知爲何,李泌悵然若失。

當年他受顏真卿之託出山,本以爲數月便可歸隱,沒想到,在朝中一待就待了一輩子。

昔年在山間手植的柿樹也許已亭亭如蓋,打坐的石臺或許已佈滿青苔……他再沒能回去看一眼。

可那位攪動了天下風雲的陛下,卻要一走了之了?

不論如何,李泌終於是守護住了李唐宗社。

接替顏真卿之後,又付出了三十多年的心血,他終於把李祚培養成了李氏子孫,扶上了皇位。

這或許便是他平生要修的道。

~~

永延元年。

李泌站在羣臣之首,看着御榻上英姿勃發的李氏天子,覺得自己一生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經過太上皇三十餘年的治理,大唐已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輝煌盛世。

東邊,巨輪遠航於大洋之上,西邊,朝廷計劃着在二十年內修成前往巴格達的直道,這橫跨兩萬裡的疆土上,百姓富足,文化燦爛,日新月異。

李泌知足了,且萌生了功成身退之心。

待到永延二年,朝局穩定下來,他授意官員上書請立太子,自己則在書房中寫下了一封告老致仕的摺子,次日親自呈於李祚。

這次覲見,李泌心裡頗爲輕鬆,入宮前便讓閒雲將道袍掛起來曬了。

然而,

“陛下說什麼?”李泌回過神來,問道:“何謂‘改制’?”

“朕時常在想,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往後若子孫不肖,如何治理得了這數萬裡的疆域……”

李泌對這些話十分耳熟,知道是《新思報》上那些文人的言論,不由深深皺起了眉。

他好不容易讓當今天子認同了李氏子孫的身份,可沒想到一轉頭,這個年輕的李氏天子又不認同帝王的身份了。

“陛下!”李泌不得不提高音量,打斷了李祚的荒唐言論。

他心裡的清風白雲在這一刻漸漸遠去。

於他而言,守衛李唐宗廟的鬥爭又開始了。

~~

風吹過山林,鶴髮鬆姿的老者在樹下打了一套拳,氣定神閒地收了勢,拿起一封報紙在躺椅上看了起來。

他依舊關注着天下事。

但他已學會了改變世事不一定要靠權力,也可以靠思想。

這是更溫和而堅定的方式,如同種下一顆顆種子,然後靜待花開。

良久,他放下了那份報紙離開。

衣袖一揮,像是灑下了滿唐的華彩……

141.第138章 宴前196.第193章 初奏186.第183章 手段第566章 又見和離第557章 新官上任第396章 蓮第505章 招降第417章 發生194.第191章 起家官204.第201章 還債第379章 或輕於鴻毛107.第107章 怪圈301.第295章 擔責13.第13章 奸相第516章 魚目混珠第500章 富貴險中求第355章 兵臨城下第615章 激化第441章 都不團結第7章 夜眺長安148.第145章 繼任者135.第132章 以快打快127.七月總結(感謝月票金主“愛愛他家大可第549章 站穩64.第64章 上元夜30.第30章 勢力網第388章 交朋友37.第37章 節外生枝第399章 泄密288.要晚十來分鐘吧第348章 渡河93.第93章 罪名332.第324章 今時寵70.第70章 夾縫生長第482章 綺念47.第47章 羅織罪名322.第314章 設套第634章 驅動力196.第193章 初奏92.第92章 申告第626章 如狗第374章 新的平衡216.第213章 千古情第352章 十月渡瀘第499章 黃臺瓜辭265.第263章 審判第556章 歌舞盛世第374章 新的平衡第472章 靈武290.第284章 招搖撞騙32.第32章 籌碼25.第25章 攀高枝第540章 有理說不清112.第112章 師門129.第126章 自由第388章 交朋友第540章 有理說不清212.第209章 鋪路第378章 或重於泰山第525章 戰河陽330.第322章 舊時事113.第113章 家宴305.第299章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173.第170章 定角338.第330章 疑惑31.第31章 尋親第429章 背後的陰謀第600章 瞞第487章 上進心194.第191章 起家官310.第304章 右相府第7章 夜眺長安第407章 血口噴人第408章 非戰之罪224.第221章 仙官23.第23章 撿來第462章 忠與逆第357章 入城第569章 較真第339章 一場遊戲331.第323章 螭第605章 清高子弟270.第266章 發苗第359章 成王敗寇第438章 都是對的345.第337章 瞞住318.第310章 婚禮179.第176章 挑唆者128.第125章 敵友194.第191章 起家官第444章 內應第384章 畫師297.第291章 消失的奏章第419章 殺雞用牛刀48.第48章 船票第472章 靈武173.第170章 定角257.第255章 新田第521章 死守汴州第433章 南下剿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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